138章 烧鸡

　　1996年2月21日
　　春节的气氛仍在大院子里延续着，但已经惨淡得多了，尽管这两天饭厅里的录像仍在一直地放，但是很明显同犯们的心情已经不再是春节那天的心情了，毕竟春节在渐渐地远去，出工的日子在慢慢逼近。
　　“去饭厅看电视吧，昨天放了一部刘德华演的片子。”烧鸡见我又独自守着床铺打发时间，几分怂恿和建议地劝我。
　　我摇了摇头。
　　真的论及香港的那些录像片和唱歌这些东西，烧鸡对我佩服得几乎无以复加了，坐下来与他谈及香港的那些演员演得最出色的是哪部电影，那些唱歌的歌手是怎样出道的，唱的最好的是哪首歌，会把他谈得目瞪口呆。我现在拒绝看录像，拒绝看电视上的那些文艺节目，是想“眼不见心不烦”来麻醉自己。我很清楚，每一丝那样的声响都会让我心潮澎湃，都会让我有遏制不住的冲动。
　　“怎么了？不愿意看？”烧鸡见我摇头，很不解地盯着我。
　　我苦笑了一下。我知道，烧鸡是理解不了我的感受的。
　　烧鸡见我执意不肯去饭厅看电视，也就陪我坐了下来。
　　“今年这个年过得，伙食上倒比去年丰盛得多了，可心情上比去年好不到哪儿。这几天一直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说是去看电视了，其实心根本就不在电视上，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烧鸡坐下来之后，递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点上一支，说。
　　“听他们说你也在写小说？”我点上烟，盯着烧鸡问。
　　“哪里，我那是瞎画画。”烧鸡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正在这个时候，听得大院子门口秦中湖在高声叫喊着值班犯人。
　　大门子的铁门响了一声，又听见秦中湖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向值班犯人交代说：“木子国交给工棚了，他再有什么事儿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木子国给送回来了？他不在小伙房帮忙了？
　　木子国悻悻地进了我们的监舍，脸上再也没有前两天的那种骄傲与喜悦了。
　　“木子国，怎么啦？小伙房忙清了？”见木子国这样的脸色，烧鸡装出很不解的样子问。
　　“不怎么忙了。”木子国仍整着脸色回答。
　　“三进宫，三进宫，干部让你到小伙房帮忙去！”木子国的话还没有落音，小屌李明民在大院子里扯着喉咙喊我们的钱组长。
　　小屌李明民的喊声让木子国的脸色更难堪了。
　　“出什么事儿了？”对于木子国如此神速地从小伙房回来，我更加相信烧鸡的话了。
　　“没什么事儿。”木子国讷讷地说。
　　总归是有事儿，不然，小伙房不会半路上换人帮忙。我静静地看着木子国，心里也断定了他木子国以后就不要想小伙房的那份美差了。烧鸡的推断很有道理，也很有经验。
　　木子国很丧气地垂着头，捉摸什么似的一口紧接一口地抽烟。
　　是木子国玩得过火了，还是秦中湖要把戏收场了？
　　烧鸡看着木子国，摇头笑了笑。
　　烧鸡的笑里有很多的学问。
　　“这个时候没什么事儿，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写的东西？”烧鸡对着木子国又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笑，然后转过头来盯着我问。
　　我从枕头下拿出了自己的那个宝贝一样的笔记本。
　　烧鸡接过笔记本，便认真地翻阅起来。看了几页，忽然，他向我点了一下头，竟然像模像样地朗诵起我的那首《自己的沙场》来：
　　
　　不要因为醉得太烂
　　就归罪于浓郁的酒香
　　酒，没有错误
　　是自己没有设防
　　
　　不要因为失去了情爱
　　就怀疑世人的真诚和善良
　　世人，没有错误
　　是自己走错了他们期望的方向
　　
　　不要因为花谢了
　　就归罪于季节的轮转
　　季节，没有错误
　　是自己失去了心灵的芬芳
　　
　　沧桑和挫败点缀着我们的旅程
　　坚实的脚步总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当我们真的要卸下行装休息的时候
　　沐浴疲惫心灵的是我们点亮的清晨灿烂的曙光
　　
　　无论哀愁，或者忧伤
　　无论失意，或者失望
　　都应将它们深深地珍藏
　　岁月的风沙掠过季节的风景
　　如初的钟爱仍要饱藏着再生的希望
　　当它再一次破土而出的时候
　　辉煌的感动——
　　定会绽放在自己无垠的沙场
　　
　　读完这首诗，烧鸡静静地看了我一阵，目光中有一种很熟悉的陌生。
　　我迎着烧鸡一笑。
　　“你真的跟别人不一样！”烧鸡盯着我，两个眉头耸了耸，“今天我才发现，你完全跟别人不一样！”
　　“没什么两样。”我摇了一下头。
　　“你的内心世界别人理解不了，就我们这个大院子里的这些人，在你的眼里都应该是赤裸裸的没有一点儿遗漏，谁是什么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你一定都看得很清楚。”烧鸡看着我，啜了一下嘴，说，“你的内心世界别人看不清，也没那个能力能看得清。”
　　“就这几行字你就这样认为我？”我对烧鸡苦笑了一下。
　　“这应该叫诗，不是几行字。”烧鸡有些兴奋难掩地继续翻着我的那个笔记本，“看这首，《或许》，我再好好读一读——”
　　
　　或许因为一道无形的栅栏
　　才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或许各自的心思不同
　　谁也无法将对方读懂
　　或许都不愿公开心中的秘密
　　互相才成为走不进的迷宫
　　或许一切都无需分晓
　　时间会晾晒它的公正
　　或许一生的遭遇会让我们流泪
　　心灵应该在泪水中变得强硬
　　或许——
　　这就是我们永远都无法看清的旅程
　　
　　对于这首我信手拼凑的所谓的诗歌，烧鸡的兴致很明显地不如刚才那样强烈了，他稍微皱了一下眉头，又琢磨似的点了一下头，接着就小声地读起了《虽然》。
　　
　　虽然我们背弃了生命的方向
　　可我们的生活依然散发着幽香
　　那份与生俱来的责任呼唤着心灵的回归
　　再将曾经的信念迎风飞扬
　　生活可以用许多道理解释
　　现实只计较血汗和力量
　　
　　虽然我们向往生命的真实
　　有人一生总是走在梦一样的地方
　　尽管晨钟暮鼓震耳发聩
　　疏忽一时，演成了一生心痛的悲剧
　　虽然我们总是渴望如愿的结局
　　谁也无能所向披靡
　　身后的足迹是磨不灭的证据
　　虽然可以为挫败找到客观
　　我们还是不能迁就自己
　　活一时，就有一时的责任
　　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严厉
　　太多的遗憾
　　会把生命装饰得另一番的美丽
　　含笑欣赏这一番风景
　　隐隐的心痛
　　泪光里可以发现——
　　这就是真实的自己
　　
　　读罢这首诗，烧鸡摇了摇头，说：“虽然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可我感觉这首诗不如你以前写的《野客》、《不要问我》和《我是……》。那几首诗让人读了觉得沉闷，但总能让人感到一种欲要爆发的力量。但今天这两首让人读了没有这样的感受。”说着，他继续往下翻我的那个笔记本，嘴里小声地读着他新翻到的《不是》：
　　
　　不是所有的日子都可以回顾
　　不是所有的青春都可以弥补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可以长久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可以重新开头
　　
　　飘荡的岁月
　　总是累了，才开始清醒
　　总想把青春描成完美的幻想
　　回眸褪色的容颜
　　才发现活得荒唐
　　想把爱情熔成美丽的圆月
　　沧桑成飘落的光影之后
　　才知道是难愈的创伤
　　想重新开始已老的故事
　　时光不会年轻
　　心头弥漫的仍是那份无奈的感伤
　　
　　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归罪于季节
　　顾望走过的旅程——
　　是自己错了来时的方向
　　
　　“这首诗让人觉得很伤感，还有些让人觉得愧疚和颓废。”烧鸡没有抬头，接着往下读《超越自己》。
　　
　　不要以为前面有片沼泽
　　就可以彷徨不前
　　不要以为有千山阻隔
　　就可以放弃来时的登攀
　　无论障碍多么艰险
　　都不可失去信心与勇敢
　　为着心中的目标一直向前
　　其实，我们跋涉的不是什么障碍
　　而是自己的懦弱与慵懒
　　在我们超越自己之后
　　就会发现自己的内涵
　　
　　“这首诗让人读了倒觉得有些上进。”烧鸡点头评价说。
　　对于烧鸡的评议，我不得不重新去打量烧鸡了。其实，这几首诗中间，我稍微满意一些的也就是《不是》，其它几首很肤浅。烧鸡能这样准确地评论这几首诗，倒可以看出烧鸡有些“慧中”了。
　　烧鸡翻动着我的笔记本，说：“根据你以前的故事，我可以肯定你在社会上一定很潇洒，你的爱情诗也一定会写得不错，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写的爱情诗？”
　　我从烧鸡手中接过我的那个笔记本，与他翻了几页：“这三首诗，都是用女子的口气写出来的，我把它们归结到了一起，用《小姑心语》作题。”我把《我愿意……》、《雨后》和《爱情》指给了烧鸡。
　　
　　我愿意……
　　不管是缘
　　或者是奇迹
　　认识你——
　　我愿意
　　在春花烂漫的季节
　　我愿意陪你拂花吟绿
　　我愿意陪你——
　　赏夏天的虹、秋天的月和
　　冬天的雪
　　我愿意把你给我的梦
　　演绎成一部温馨而真实的故事
　　愿意让那份至诚的感动
　　诠解我心深处的诺言
　　我愿意，真的愿意
　　让我心荡漾的眷恋
　　铸成你我之间特有的风景
　　装饰生命共拥的蓝天
　　
　　
　　雨后
　　当我从你的窗前
　　静静地走过
　　蔚蓝蔚蓝的天空
　　映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雨后的风
　　扑面而来
　　清新的如同我心深处的心语
　　如果
　　如果风能穿越于窗
　　是否你愿意打开窗子
　　让心语
　　随风驻进你的世界
　　是否你愿意听——
　　心语低诉
　　一份美丽的关怀
　　
　　
　　爱情
　　哥哥
　　我想枕着你的臂弯
　　悄悄走进你的梦乡
　　当你听到我甜蜜的呓语
　　我已成了你幸福的新娘
　　
　　哥哥
　　我想靠着你的胸膛
　　甜甜地想——
　　当你紧紧地拥着我的时候
　　我已经走进了美丽的天堂
　　
　　哥哥
　　不要笑我情痴
　　不要笑我的向往
　　对你的爱情已经溢满了我的心房
　　
　　“怪不得你能那样令女孩子心动，真看不出你平时性格那么倔，竟然写出这样感情细腻的诗歌。可以看出来，你感情应该也很细腻。”烧鸡看了这三首诗之后，竟然很吃惊。
　　就这样，别人在饭厅里看电视，我和烧鸡在监舍里谈论我的诗歌，一个上午很快就这样过去了。从腊月二十八至今，我感到今天上午过得稍微踏实一些。
　　
　　******
　　晚饭之后，烧鸡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瓶酒，说今晚这瓶酒就我和他平分了。
　　“不管怎么说，在劳改队这个地方碰到你，这几年的劳改也算没有白蹲。”烧鸡把那瓶白酒又揣进了怀里说，“等他们都去饭厅看电视了，我们两个就把这瓶酒给分了。”
　　我很清楚，在劳改队这个地方，酒绝对是违禁品，喝酒是不折不扣的违犯监规的行为。可是，这几天我一直很想喝酒。虽然我并没有什么酒瘾，但我渴望酒精的麻醉！
　　有的同犯还没有放下手里的饭碗，秦中湖从外面闯了进来，喊了木子国，就十分气愤地对着木子国吵嚷起来：“你知道吗？为了你以后能进小伙房我花费了多少工夫！你也太不争气了！这下好了，我在干部面前为你说了一年多的好话都给你这两天给砸了。小伙房的菜少了，我没有向干部反映，知道是你应付人情了。劳改队这个地方，没有人情哪儿行？可你应付人情也该跟我打个招呼呀！这个倒还好说，菜的多少咱能在干部面前糊弄过去。可你，干部本来就嫌你不够卫生，我在干部面前给你打圆场，说你在大组里也卫生不了，等照顾来小伙房就好了。在你去小伙房帮忙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可你不注意，大小便连手也不洗就上案子上摆弄饭菜。干部看不到也就算了，前天让队长瞅见了一次，昨天又让指导员给瞅见了。就是这样，干部也忍下来了。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注意影响。这两天干部家属全在这儿，你还像大田里一样，方便也不避一避人。今天早上干部家属都在小伙房门前站着说话，你到厕所里去小便就把腿跑细了？你倒好，在小伙房后面掏出来家伙儿就撒起来了。你不知道小伙房后面的那个水塘不仅供几个小伙房淘米洗菜，还供干部洗漱？正好，你撒尿，指导员家属去洗漱。你想想，你以后要是真的去了小伙房，时间长着呢，让干部家属这样难堪的时候不知道会出现多少次！小伙房那个差事你就别想了，以后你会怎么样，我也问不了了，自己好自为之吧。好好想想吧！我小伙房还有事儿。”说完，他扔给了木子国两包烟，转身就走了。
　　“秦中湖的戏演得真够绝了！”烧鸡看着秦中湖的背影，摇着头说，“把木子国吃得差不多了，一脚就踢开了。借着干部把木子国踢了，踢得木子国无话可说，还踢得木子国还十分地承情，踢得木子国对他不能有半丝的怀疑和抱怨。劳改队，啥叫谱子厚，这就叫谱子厚！”
　　木子国或许有了心理准备，他的丧气并不比上午强烈了。他燃上一支烟，如释重负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我安慰地说：“去不了小伙房也好，伴君如伴虎，还不如做其他的差事。”
　　木子国这样的自我安慰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
　　看着木子国这幅摸样，我的心有点儿酸。
　　木子国抽着烟出了监舍，尽管他说小伙房的差事有些“伴君如伴虎”，但从他走出监舍的那份神色上，还是十分明显地看到他为失去将来这份“伴君如伴虎”的机会很有些失落。
　　监舍里的同犯们零零落落地去饭厅看电视了，烧鸡见监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又守着门窗前后左右地看了一阵，然后匆匆地从怀里掏出那瓶酒，打开瓶盖，两个饭钵子里一钵子一半就把这瓶酒给分了，然后将空酒瓶子从后面的窗子扔到大院子外面去了。
　　“快喝吧，这儿容不得慢慢品的。”烧鸡把空酒瓶子这个罪证扔出去之后，催着我说完，一仰脖子，半钵子的白酒就给他一口喝下去了。他抹了一下嘴，说，“喝完就睡觉，别忘了喝完之后用凉水把碗洗一下，这样就没有酒味儿了。”
　　烧鸡安排完我这些之后，就用凉水将饭钵子大致冲洗了一下，饭钵子往碗柜子上一扔，就去睡觉了。
　　这儿不是大块儿吃肉大碗喝酒的豪迈的场所，大碗喝酒只是为了避免给干部发现，我一口喝下了半钵子的白酒，将碗用凉水冲了一下，就倒在床铺上等待周公的惠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