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章 罢工绝食

　　1995年12月5日
　　大坝上的土方任务已经进行五天了，新犯人组在“家”学习了几天，今天也开始出工上大坝了。
　　新犯人第一天上大坝和我们去年第一天上大坝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个个打着光膀子，嘿嘿哈哈地喊着劳动的号子在工地上来回地跑，寒冷的冬风似乎吹不凉他们的劳动热情。
　　今年冬天的大坝不像去年，去年的大坝几乎是天天下着冰冷的雨。今年的大坝天气十分的晴朗，加上大队工程指挥部的两个高音喇叭营造出来的气氛，让人似乎觉得今年的冬天不寒冷。
　　大约今年社会上比较流行这几首歌，大队工程指挥部的两个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爱情鸟》和《九月九的酒》，还有什么《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等等。对于我们来说，《爱情鸟》真的只是一只鸟，飞也好，停也好，都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风景。从你的房子里面走出来，我就逃遁于另一个世界，你的房子上的那扇门或许仍为我敞开着，或许早已经对我死死地封锁起来。只有这《九月九的酒》，唱得让人心酸心痛，恐怕就连唱这支歌的歌手，也未必有我们对这首歌感受得深刻：又是九月九，重阳夜，难聚首，思乡的人儿漂流在外头。又是九月九，愁更愁，情更忧，回家的打算始终在心头，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乡没有烈酒没有问候，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家中才有自由才有九月九……，对于我们来说，尽管我们也一样每年都有九月九这一天，但九月九这一天离我们很遥远，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日子。每一天我们都在期盼着与亲人团聚，每一天我们都在他乡的凄风冷雨中漂流，每一天我们都在忍受着来自于他人的凌辱，每一天我们都在渴望着能够回家，每一天我们都在向往着自由，每一天我们都在等待着一份亲切的问候和关怀。然而，我们每一天都远离着九月九这个日子，远离着九月九这份亲情，真的不知道要哪个年月，才真正走进九月九这个日子，真正能和亲人朋友“举起杯倒满酒”，深深地醉倒在家门口？
　　临近午饭的时候，新犯人组忽然纷纷嚷嚷地吵了起来，这是他们出工的第一天，很多人竟然吧手里的工具往地上一扔，罢工了。
　　黑皮焦亏吵嚷着让我们不要管他们出了什么事儿，只管抓紧时间干活儿。
　　尽管黑皮焦亏不让我们关心新犯人组出了什么事儿，但新犯人组集体罢工是已经无法掩遮的事实了。张铁龙和翟贤不停地在嚷在吼，但是，新犯人组好像没有重新开工的意思。
　　很快，中队干部去了新犯人组。不知道干部跟新犯人组都说了些什么，新犯人组的犯人们这才重新操起工具。但是，这样的平静并没有延续多久，到午饭的时候，新犯人组的犯人们竟然又集体绝食，好像在抗议中队干部对什么事情处理不公了。
　　三进宫牙豁嘴漏气，当着我们发布新闻似的把事情的前后说给了黑皮焦亏：“新犯人组一个新犯人给用板车送大队卫生室去了，这事儿你知不知道？好像这个新犯人给张铁龙和翟贤一起打得重了。”
　　黑皮焦亏点点头，沉沉地说：“要出事儿了！”
　　我们给黑皮焦亏催着狼吞虎咽地吃了午饭，但新犯人组的全体犯人仍都抱着膀子在那儿坐着，嚷着非要干部给一个公道的答复不可，并且要求中队干部在处理这件的事儿的时候要有大队干部在场，不给一个明确公道的答复，他们就继续绝食，什么时候干部把事情处理得清楚了，他们就什么时候吃饭。
　　新犯人们的这个举动影响大了，尽管中队干部翻来覆去地向他们劝说着什么，他们仍在异口同声地问干部几个问题——“这儿是不是政府的监狱？这儿是不是跟沿海属于同一个国家？既然同一个国家同一个法律同一种制度，为什么这儿会出现牢头狱霸的暴力？”
　　中队干部似乎觉得他们以往的管理手段就要因为这一批从工业单位调来的犯人这儿要走到尾声了，或许他们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批犯人会在第一天出工就会给他们出这样的难题，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了借用张铁龙和翟贤这样的犯人去管理整个中队，根本没有想过该怎样回答新犯人今天向他们提出的这些问题，他们以前也根本不用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以前过来的犯人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有关于监狱的法律规定，他们说什么在这个地方就是什么，今天倒好，这批新犯人竟然拿出了有关的法律给他们出难题了。这样的难题似乎他们也回答不了。
　　这儿原来不是只属于中队干部的监狱啊！
　　很快大队干部出现在我们中队。
　　新犯人们把问题直接提给了大队干部。
　　大队干部大约以前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几个大队干部挠着头互相看了看，一个大队干部拿出了一个步话机一样的通讯设备，对着这个设备喊了一阵。
　　那个大队干部喊完了步话机，几个大队干部开始向新犯人组承诺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儿的。其实，以前这样的牢头狱霸的事情他们也肯定处理过不少，只是没有想到今天这批新犯人会这样要解释要交代。
　　不大一会儿，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过来了。警车停到我们中队之后，车上下来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这两名警察手里拎着两个明晃晃的铐子就奔着我们中队干部来了。
　　中队干部喊了张铁龙和翟贤。
　　这时的张铁龙和翟贤虽然显得乖巧了，但他们的眼神里还有那种无所谓的猖狂。
　　警车拉走了张铁龙和翟贤之后，有知情的人说警车是大队禁闭室里的车。
　　张铁龙和翟贤给大队关禁闭了，这样的处罚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太轻太轻了！如果让我们中队的大组犯人对他们两个进行处罚的话，一准会有人建议把他们两个给凌刀子刮了，然后剁吧剁吧大家生着就分吃了！
　　张铁龙和翟贤被带走之后，新犯人组开始吃午饭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大队管教股的一名干部领着一名犯人到了我们中队。大队干部和中队干部说了几句话，就把这名领过来的犯人放到我们组了。
　　听这名犯人说，他在第八中队当小组长，现在带一批新犯人，因为看不惯新犯人干活，就把他手下的二十一名新犯人左眼全捣成了熊猫眼，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给大队管教股的干部发现了，就把他调到我们这个队改造，以前的改造成绩全部归零。
　　劳改队里的组长收方都是一个鸟味道呀！
　　张铁龙被拉走了，中队少了一个收方。翟贤被拉走了，中队又有了一个组长的空缺。同犯们开始嘀咕着谁会上去顶这两个位置。我竟然发现我们组的很多干活很不错的同犯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尽管他们也知道这是十分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他们的心里还是被那种侥幸迷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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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一如土方工程前动员会上许诺的那样，咸鸭肉烧黄豆。真得感谢那段时间中队养的鸭子刚长成就来了那场莫名其妙的鸭病，不然的话，这个时候我们是没有这样的好口福的。如果那个时候中队里的牛能莫名其妙地死几头，我们这个时候就可以吃到腌制的病牛肉。
　　咸鸭肉烧黄豆虽然已经吃了五个晚上了，但我们始终没有吃够了的感受，尽管大伙房把这样的鸭肉烧得并不怎么见好，估计扔到社会上恐怕连狗都会觉得味道欠佳，但我们吃着很香，因为我们的肚子自力实在是太缺油水了。
　　刚放下饭碗，鸭肉和黄豆的味道还没有完全咽到肚里去，值班犯人就在大院子里扯着脖子喊要集合开会。
　　集合开会，这是我预料到的事情，大坝上出了那么大的一件事儿，中队干部能不给开会跟我们啰嗦几句？
　　大院子里很快集合了我们这个大院子里的所有犯人，然后就以组为单位进了饭厅。
　　大会的主题就是针对今天在大坝上出现的那件事情，Ｗ队长今天一反常态做起了我们的思想动员工作，按照以往的规矩，Ｗ队长只会讲一些有关生产劳动中的事情。
　　Ｗ队长先是将大坝上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新来的这批犯人当中有一位干活不鸟照，张铁龙和翟贤看不过去，就一起上去打了他，结果把脾脏给打坏了，如果不是往大队卫生所送得及时，大队卫生所又很快将这名犯人送到了劳改局医院，这名犯人的小命就没有了。
　　其实，未必是这名新犯人干活不鸟照，张铁龙和翟贤他们就是用这种手段给新犯人一个下马威，然后把新犯人掌控在手心里，只是张铁龙他们没有想到他们这一招过火了，牵连得连中队干部也差点儿下不了台。
　　Ｗ队长讲了大坝上的事情之后，再一次向那些组长们强调了这里是政府的监狱，不是哪一个人为所欲为的地方，以后如果哪个组员有什么问题，应该交给干部处理，绝不允许任何人向组员动手动脚，如果以后发现有谁对组员动手动脚，中队干部绝不手软姑息。接下来，Ｗ队长表扬了新犯人组敢于同牢头狱霸这样邪恶的势力作斗争的精神，但也批评了新犯人组的那样的方式过于偏激了，给中队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很显然，Ｗ队长对新犯人组的做法很不满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Ｗ队长是赞同张铁龙和翟贤的做法的，从平日里在大田里的情况来看，中队干部不止一次两次，也不止十次八次亲眼目睹过张铁龙和翟贤他们对组员施暴，但每次他们都会置若罔闻地背过脸去。正因为他们这样的怂恿，张铁龙他们才会肆无忌惮。
　　最后，Ｗ队长又对中队的“人事”进行了调整，黑皮焦亏接替了张铁龙的位置做了中队的收方，老犯人组的曹营军来我们组接替黑皮焦亏职位做了我们的正组长，新犯人组也从老犯人组抽调了一位组长过去。
　　对于曹营军，我们早有耳闻，因为他是我们中队少有的干活好手，无论春夏秋冬的活计，中队很少有人能走到他的手上。另外还听别人说，他通晓陆行八道，在社会上是一个很老道的江湖油子。进到这里面之后，他的劳改谱子和劳改经也相当的厚，要是跟人动起脑子来，全中队一百多号人中间能考虑到他前面的人也是凤毛麟角。曹营军因犯了盗窃罪被判了九年刑期。在来这个中队的时候，他向干部请求要在大组里干到刑满，为的是争取减两次刑早点儿回家。干部答应了他的请求，也已经跟他兑现了两年的减刑。现在他的余刑不算长了，干部照顾他，让他来我们组当“领导”。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了，即便是在这个叫做劳改队的地方，也免不了这个传统。大会散会之后，被人们称为“大侠”的曹营军例行公事地与我们发表了一通“就职宣言”，千篇一律的混世口气吹得人们有些心花怒放地感动。
　　曹大侠的“就职宣言”刚结束，三进宫就发了话。为了把这个组搞得更好，他很明确地与曹大侠分了工，他负责这个小组的安全、生活和学习，曹大侠负责生产。但是，三进宫并没有强调两个人的互相合作和互相协调。
　　我估计三进宫和曹大侠之间以前是不是有什么隔阂，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这个组就要开始走下坡路了，要想再保持住以前的那种面貌已经不太可能了。古语话说得好，雁无头不飞，没有好的领头雁，雁群即使飞了，有朝一日也会飞散了，更何况我们这一群雁又都是什么样的德行！但愿曹大侠是一个很合格的小组长吧。尽管黑皮焦亏平时对我们残酷了些，但是，黑皮焦亏这样离开了我们组，多少我们还是有些不舍，毕竟在一起处了一年时间了，黑皮焦亏对我们这个组每一个人每一个方面都太熟悉了，在平时做事儿的时候，他会根据不同人的不同能力进行分配和安排，该照顾的他会不露马脚地照顾。这个曹大侠能做到黑皮焦亏那一步吗？
　　三进宫和曹大侠刚分好工，黑皮焦亏从外面进来了。
　　从黑皮焦亏的脸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对这个组很不舍，可以这么说，这一年来，黑皮焦亏能在这个大院子里很响亮地说话，都是因为我们这个组。从我们这个组来到这个大院子，从黑皮焦亏接了我们这个组，这一年来，风里雨里，我们这个组能取得不错的评审成绩，这与黑皮焦亏分不开。可以这么说，没有黑皮焦亏，我们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黑皮焦亏板着脸色盯着曹大侠，眼光里流露出了不信任。
　　曹大侠有些得意地对着黑皮焦亏一笑，然后很不习惯地递给黑皮焦亏一支烟。
　　从曹大侠递烟的动作上看，他不会抽烟，但今天晚上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抽起烟来。
　　黑皮焦亏很不情愿地点上了曹大侠递过去的烟，然后看着我们这些曾经是他的组员的同犯们，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带你们这个组了，虽然舍不得你们，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干部的安排。虽然我不带你们了，干部还是给你们派来了一位曹组长，我希望你们能跟着曹组长好好干，我们这个组在这个中队树立起来的形象不能倒，在干部心目中的形象不能倒。一年的劳动关都闯过去了，苦也罢，累也罢，现在是今年冬季的最后关头了，千万不能在这个关头把以前的成绩都给干没了。现在，我私下里给你们透个底儿，干部曾经向我打听过咱们组哪些人可以当组长，哪些人可以外宿。咬紧牙把这个大坝干过去，马上就会有人走马上任当组长了。明年春耕编组，还会有更多的人得到照顾。这绝不是你们的焦组长在骗你们，咬紧牙把这个大坝干得出色了，马上你们就可以看到我说的话是不是能够兑现。现在是你们最关键的一个大坝了，千万不能泄了气啊！”
　　黑皮焦亏的语气里，很显然，他真的不愿意离开我们这个组，更不愿意我们这个组在别人的手里给荒废了。
　　“跟你们在一起已经多久了你们知道吗？一年零二十七天了！在这一年零二十七天的时间里，朝夕相处，要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感情，那是胡扯！我们之间在这一年零二十七天的时间里，虽说之间有些疙瘩，但是，也都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最后了，我告诫你们一句话——千万别让你们的焦组长在以后为你们感到失望和寒心啊！你们的焦组长也相信，在明年第一季度的减刑大会上一定能抽到你们减刑的喜烟！”说着，黑皮焦亏从口袋里掏出了五包烟，“相处一年多了，这五包烟你们分着抽吧！”说完，他把这五包烟交到曹大侠的手里，转身离开了我们组的监舍。
　　在黑皮焦亏转身的那一瞬间，我们很多人都看得见，他竟然流泪了。
　　监舍里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