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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章 中暑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10-03 14:20:33      字数:9445

  1995年8月27日
  今天又要割稻子了……
  从今天开始,三秋开始了!
  现在赶着割稻子是为了赶季节种油菜,四排田的稻子要在两天内全部割倒上场。
  据说,今年种油菜与往年不同了。往年种油菜,稻茬田不用耕翻,挖好进排水沟之后,油菜籽儿直接点播到田里去。这样种下去的油菜,田里的草比较厚,连续拔上几遍都不行,仍会影响油菜的产量。今年种油菜,干部好像决定了先把稻茬田耕翻一遍,耙上两遍,这样一来,田里的杂草估计就会少一些,更主要的是稻茬田经过耕翻之后,更有利于油菜的根系生长。待田耕翻耙平之后,再挖进排水沟,等这些都妥当了,才往田里下种。
  几乎所有的农活儿都赶在这个季节了,秋收,秋种,秋季田间管理,这一切都要同时进行。所以,相对于其它季节来说,这个季节要忙得多了,要紧张得多了,单是从割稻子这项任务,就可以看得出来有多忙多紧张了。双抢时割稻子,一个人半天是三塽子十点五公尺乘以五十公尺的任务,而今天,刚下田就是每人半天十五公尺乘以五十公尺,几乎比双抢时多了一半。如果整个三秋都是这样一个割法儿,一千四五百亩大田,还不把我们这些人割趴下架子呀。然而,从我们开始下大田的那一天开始至今,尽管很多时候我们累得回到工棚之后就像软瘫了的稀泥一样不愿意动弹,可是,第二天起床之后,我们又会像上紧发条的闹钟一样活动起来,仿佛我们都不曾疲惫过,都不曾瘫软过。这一点不是我们的骄傲,如果不是身后有任务在催着,有某种力量在督促着,我不知道我们这些人会不会如此的顽强,会不会有如此的韧性?
  一望无际的稻子都长得几乎可以齐肩深浅,就是这些稻子在等着我们这些人在这个季节收割。眼望着这海洋一样的稻子,不管是谁,心里多少都会有些紧张,有些发怵,因为我们都深知全速运转是什么滋味,都知道精疲力竭是什么滋味!
  尽管今天割稻子的任务比双抢时几乎多了一半,但在时间要求上黑皮焦亏并没有比双抢时有所延长,依然要求我们在两个半小时之内必须结束了。这个时间要求让黑皮焦亏说起来并不过分,每分钟五个平方的稻子还能割不倒呀,如果按照他黑皮焦亏的割法,一镰刀下去就是一个平方还要多,一分钟割四镰五镰也算是轻闲的了。但是,起初下田,这个速度应该可以,但是,要自始至终保持这样的速度,容不得半点儿松懈,就十分的不可能了。毕竟我们不是什么机器,毕竟我们会有累倦的时候。然而,任务下来了,要求你这个速度,你就必须保持这个速度,你就必须没有疲倦,没有什么可以凭借的借口,如果你能比这个要求的速度快一些,那就更好了。
  整片整片的稻子在飞快舞动的镰刀下躺了下来,并且整整齐齐地躺成了一条一条的线。尽管这样的速度已经十分惊人地块了,但黑皮焦亏和翟贤仍不满意,催着快的嚷叫喊喝一声紧过一声,并且伴有一定的手段。对于黑皮焦亏和翟贤他们两个人来说,恨不得我们一镰刀下去就能把任务给割完了。
  立秋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但正是“秋老虎”肆无忌惮地发泄淫威的时候。早上刚出工的时候还不见它厉害在什么地方,但是,随着时间慢慢地往中午推延,它就像给什么渐渐惹怒了一样开始施展威风。“秋老虎”的怒火加上我们自身劳作所释放的热量,闷热的感受绝不比署日差到哪儿去,干渴像一个火炉一样烘烤着我们的内脏和喉咙,我想,炎热的夏季徒步穿行热带大沙漠的感受也不过如此了吧。尽管我们都渴望此时能有一口凉水,但是,我们也很清楚,稻子割不完就别想喝水,虽然干部给每个小组都配了一个带水的大水桶,并且强调大伙房不得中断供水。但是,背过干部,黑皮焦亏他们就变得武断和残忍了,出工时从工棚抬到大田里的那桶水一到大田就被倒掉了,后来大伙房送来的水只在桶里盛着放在田埂子上,谁也不允许动上一口。对水的欲望和渴求只在紧紧地追着我们手里的镰刀,尽管干渴让我们浑身疲软,但是,我们自身的许多现象很多的时候就连我们自己也想象不到,大约就两个半小时左右,许多的同犯都割完了任务歇了手里的镰刀,而我此时还有四、五公尺左右的任务在那儿在站着。虽说我还剩有四、五公尺的任务,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了,黑皮焦亏也这样肯定。
  按照以往的惯例,先割完任务的同犯会过来与我们几个帮忙,但今天黑皮焦亏把手一挥,让翟贤带着他们先收工回工棚了,我、华贵、木子国留下来继续割任务。
  今天是三秋的第一天,我由于没有按照黑皮焦亏的时间要求完成任务,而被留到大田里加班了!虽然我心里很疙瘩,但又无话可说,谁让你不能像别人那样在他黑皮焦亏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了呢!从整个上午来说,我无时无刻地不在竭尽全力地往前赶啊,可还是落在了别人的后面。
  燥热在折磨着我,干渴在折磨着我,饥饿在折磨着我,但眼前的稻子还直挺挺地站着,还在等着我一镰一镰地把它们割倒。此时,每向前割上一镰刀,我都觉得自己像在炼狱里做无力的挣扎一样,眼前这四、五公尺的稻子这个时候也变得四、五十公尺那么可怕了。
  黑皮焦亏坐在田埂子上,草帽下的脸色紧绷着,不知道是炎热的缘故,或者是恼羞成怒,他的整张脸乌紫乌紫的,像经开水煮了的猪肝一样。他两眼仇恨地盯着我们三个,嘴巴也紧紧地锁着不再催着我们要快了。
  伐树应该和割稻子是两个概念,但此时我还是联想到了伐树,因为我此时觉得镰刀割到稻子上就应该像一把钝了的斧子砍到一棵粗壮的大树上。
  四、五公尺的稻子费了很大的力气我给割倒了一半,其实,对于自己这样的速度我也不满意,但我实在没有什么力气能再快一些了。我转眼看了一眼华贵和木子国,华贵的速度依旧比我还慢,但木子国此时的速度让我吃惊不小,他已经接近任务的尾声了。他此时怎么会比初下田时的速度还要快?还未等我琢磨出木子国使用了什么样的道道儿,出工的队伍又已经来到了大田。
  “你们三个上来吃饭吧,看你们多有功劳,饭都让人给带到大田里来吃了!”黑皮焦亏终于还是开口了,但口气十分地讥讽。
  听到黑皮焦亏喊我们上田吃饭,我毫不犹豫地甩下了手里的镰刀,饥饿容不得我有半丝的迟疑。但是,端起饭碗我怎么也吃不下去,干渴的喉咙急需水的滋润。
  我看了看华贵和木子国,他们和我一样嘴唇干燥着,喉咙上下蠕动着。
  “怎么还不快吃?别忘了马上每人还有十五公尺的任务!是不是你们不饿!”黑皮焦亏有滋有味地吃着他的饭,见我们三个只是端着碗没有吃饭,有些不耐烦地问。
  “报告组长,我们太渴了,吃不下去。”华贵有些委屈地向黑皮焦亏解释着不吃饭的原因。
  “到茅沟里看看有没有水!快点儿,茅沟里有水就在茅沟里喝几口,你们三个抓紧时间吃饭。看他们又开始下田割了,你们现在不抓紧时间,下午还是跟不上去。”黑皮焦亏冲着我们瞪了一眼,又皱了皱眉头,嘴里含着饭口齿不清地催着我们,然后往茅沟那边看了一眼。
  黑皮焦亏这个时候能让我们去茅沟里找水喝,也是他的大恩了。我们不敢奢望同犯们刚从工棚抬来的那桶水,只好去茅沟里去找水。
  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成熟的稻子在烤田了,大田里已经看不到水了,这样一来,茅沟里的水也就不会多了,很多的茅沟都已经干涸了。好在我们不该给渴死了,这条茅沟里还有几个水凼子,水凼子里的水只有没脚脖深浅,尽管如此的少,但足够我们解渴的了。我们顾不得水凼子里的水给太阳晒得发烫,顾不得水凼子里的水有些浑浊,顾不得水凼子里还有小虫子在来回游动,双手捧起来就迫不及待地喝了下去。顿时,整个身心有了一股很强烈的那种雨水对干旱的感受。
  我们喝了这样的水之后,就开始如狼似虎地吃饭,因为我们很清楚时间意味着什么。
  我们的饭还没有吃完,黑皮焦亏把手里吃空了的小碗往田埂子上一扔,就催着我们下田。
  为了追赶别人,我们三个很快就放下了饭碗,虽然只是吃了个半饱,虽然吃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只作了喘息,但觉得整个身心感觉比刚才好多了,饥饿感被半碗饭骗去了,干渴被几捧茅沟里的脏水滋润了,短暂的休息使我们身上似乎又有了些许的劲头儿。尽管我知道这样的精力并不能支持多久,但我还是抓起镰刀,准备继续割我尚未完成的任务。
  “尧克,把你剩下来的留给华贵割,你到前面让翟组长给你再分十五公尺。”黑皮焦亏见我准备接着割自己没有完成的稻子,这样安排说。
  我按照黑皮焦亏的指示又领了十五公尺的任务,并暗下里催促自己要赶上去,尽管我很清楚要赶上他们很不可能,因为在我往前赶的同时,别人也在玩了命一样地往前赶,可我还是拼出自己所有的力气往前追。
  渐渐地,一种躁而闷且烦的感受在我的整个内脏里越演越烈,尽管茅沟里的那几捧脏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在这个世界里了,但此时我的身上又是一阵的汗水,但在这阵汗水让我有一种虚脱了一样的感受。此时,我多么渴望又一阵风吹过来,这样的话,我这种将要虚脱的感受或者就可以得到缓解了。可是,混沌燥热的空气凝固了一般。没有风,要是能有一桶冷水迎头那么一浇,又该是多么的清爽。然而,喝的水都没有保障,哪儿会有冷水往头上浇?
  我发现自己已经有些头晕目眩脚下发飘了。然而,面前站着的稻子十分刺眼,在金灿灿的阳光下龇牙咧嘴地向我嘲讽着,讥笑着。我不是孬种!我必须咬牙坚持着!!!但是,躁而闷且烦的感受越来越剧烈,头晕目眩的感受也越晕越眩了,两条腿像给充了氢气的气球一样没了根基。我不能倒下去!我喊了一声“报告”,就趔趔趄趄地冲向了茅沟,茅沟里有水的印象很鲜明地在激励着我。
  来到茅沟,我弯腰欲要下茅沟伸手捧水往头上泼,可是,我的眼前一黑,下面发生了什么,我再也不知道了。
  朦胧中我听到有人在喊我,我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我怎么会躺在茅沟里?我摇了摇头,想追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头下面的泥水呼呼啦啦地提醒着我,可我的头脑仍然昏昏涨涨的像充了气一样,我是不是刚才来到这茅沟里要用水降温了?是不是眼睛一黑就栽下来了?好在滚下来的时候仰了过来,不然,自己不就给闷死在这条茅沟里了?
  一股对死亡的恐惧让我不禁一颤,如果我这样躺着再也醒转不过来了,我的生命不就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了吗?生和死的距离竟然离得如此的逼近!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欣喜激励着我一下子从茅沟里爬了起来。也正是这样爬了起来,我发现自己躺在这儿不是片刻,而是整个下午了,太阳已经很低地挂在远处的树梢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在茅沟里昏厥了整整一个下午?也就是说我在鬼门关前整整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多么可怕啊!
  就在我从茅沟里爬起来的同时,翟贤一声惊叫就来到了茅沟的埂子上,用手抹了一下满头的大汗,紧绷着的脸色一下子也松懈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找了你一个下午了,娘的操,还以为你逃跑了呢,把老子的魂儿都吓没了!你小子不是逃跑了呀,在这儿享了一个下午的清福!娘的操。”
  “我是热得实在受不了了。打个报告就想到茅沟里想喝口水,用水冲一冲,没想到到了茅沟这儿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向翟贤解释说。
  “你这两眼一黑就轻闲了一个下午,任务也给别人带完了,老子找你找了一个下午,身上的汗也淌了一个下午。再过五分钟找不到你,老子就要报告干部说你逃跑了。现在知道你没有逃跑,老子也好向干部交代了!”翟贤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样的庆幸,“现在还感觉到头晕吗?”
  从翟贤最后的这句问话里我可以听出,他很清楚我是中暑了。
  “现在头还有些晕,浑身还是感觉发烫。”我的脚下还是有些发飘。
  黑皮焦亏和张铁龙这个时候也向我围了过来。
  “你这个鸟东西,干活不鸟照,鬼点子还真不少,不愿意干了就两眼发黑了。你小子知道吗?你这两眼一黑不要紧,把你这几个老子吓成什么样了?害得你这几个老子挨大田里扒着稻秧子找你,再有几分钟找不到你,整个中队就不安生了!万一你小子真的是逃跑了,你这几个老子就不好受了。你就是死在大田里了,你这几个老子也不会吓成这样!”张铁龙松了口气,阴险起脸色说,“你小子这一招老子见得多了,有什么事情咱们收工之后再算!”
  在他们的心里,我可以死去,但不能逃跑。我的生命就是这样如同草芥呀!
  “要是现在还没有完全过来,先到茅沟头上的那个深水池子里再泡一会儿!”黑皮焦亏看了看我,然后向翟贤示意了一下。
  我的头依然显得很空又很重,两腿打摽两脚发飘,站在那儿依然不由自主地摇晃。
  翟贤见黑皮焦亏这样安排,也就带着我要去茅沟头上的那个深一点儿的水池里泡一会儿。
  “这样的货,你也太宠他了。对这样的货,就得专政制裁!”张铁龙很抱怨黑皮焦亏。
  “嗨……,其实尧克这个人很踏实卖力的,他不会装憨充愣,只是他干活儿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就是脾气倔了。说实话,有时候整他,我还真有些不忍心,下不去手。”黑皮焦亏转到我的身后这样与张铁龙说。
  “劳改队这个地方还有下不去手的?我也知道他干活儿踏实卖力,治就治他的倔脾气!”张铁龙仍不满意黑皮焦亏。
  ……
  来到茅沟头上的水池,我往里面一下,满身肮脏的泥水顿时把整个池子里的清水污染了。由于池水较深,表层的水虽然给太阳晒得有些温度,但下面的水很清凉。整个身子被这样的水一浸,顿时一阵的清凉与清新把我整个人从里到外清爽了。
  然而,此时正赶上蚊子起身的时辰,还没有等我清爽得透彻,喜潮的蚊子经不住我身上的汗酸味的引诱,一窝蜂似的围绕着我的头嗡嗡乱叫,勇猛无比的蚊子不问三七二十一只管一个劲儿地往我的头上脸上乱咬。我不停地用手来回地在脸上和头上赶着蚊子。可是,这些蚊子不顾安危,一拨紧接一拨地勇往直前。劳改队这个地方,武力可能征服不了一个人,但像蚊子苍蝇之类的东西绝对可以让你束手无策,也绝对可以让你折服。别人在对你施展武力的时候,可能会考虑到有什么后果,但蚊子苍蝇是不会考虑这些的,它们只是一个劲儿地袭击你,不会顾忌会把你袭击得怎么样。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是不是黑皮焦亏在很人性很人情地折磨我摧残我啊?这个时候还好,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我还能顾得过来。但是,等一会儿我出水了,整个身子都成了蚊子袭击的目标,即使我能生出三头六臂,怕是也顾及不过来了。黑皮焦亏这一招看起来很让人感动,其实竟然是如此的阴险!
  收工的时刻终于还是来到了,我不得不出水了。
  我不是出水芙蓉一样清新可人,而是落汤鸡一样的狼狈。
  成群结队的蚊子疯狂地绕着我穷凶极恶地施展着它们的淫威,我亦是捉襟见肘般地手忙脚乱。顾此失彼的尴尬让我更显狼狈,这样的狼狈在集合站队时就更显狼狈。刚才过来集合时,走动着,蚊子大约没有什么先进的定位系统,偶尔碰上一个两个的,也应该是瞎猫撞上死耗子撞上了我。可是,现在往这儿一站,身上叮的就是成簇成簇的蚊子了,一巴掌下去,整个手掌都成了黑色的了。然而,两只巴掌对于整个身体来说,绝对是杯水车薪的窘迫,何况脊背上的袭击两只手还无法顾及。这儿的蚊子嘴巴很硬,隔着衣服就可以把它那注射器针头一样的嘴巴刺穿衣服刺进肌肤。不知道这儿的蚊子属于什么品种,嘴巴刺进人的肌肤里,让人有一种很强烈的灼痛的感受,不像老家里的蚊子叮起来没有太强烈的感觉。蚊子也像集合之后听了进军的号令一样向我的身上发起了猛攻,上一拨下一拨,左一拨右一拨,前一拨后一拨,让我无法招架,身上的这套薄薄的夏季劳改装半截袖半截裤腿只能遮丑,根本无法抵挡蚊子此时的千军万马。此时,我想起了养蜂人的蜂箱,我就是蜂箱里的蜂巢,蚊子就是厚厚的蜜蜂,它们不是来我身上休息,而是要叮在我的身上吸我的血。
  就在我忙于应付身上蚊子时,张铁龙冰冷着声音喊我出列。
  我很清楚这个时候张铁龙喊我出列意味着什么!
  此时我仍然脚下有些发飘,整个头大得虽然比不上箩筐,但也有篮球一样的大小,即使今天他张铁龙不像往日那样身边聚着众多的势力,我今天要想应付他的拳脚也很吃力了,尽管如此,我还是静静地走出了队列。
  “你这个东西,立秋都过去十来天了,你还会装憨充愣,眼睛一黑就中暑晕了整整一个下午!”张铁龙咬牙切齿地盯着我,说着,他就一拳向我的脸上捣过来。
  我还没有站稳,见张铁龙的拳头过来了,就顺势一闪。但是,无力的脚下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安稳,我闪过张铁龙捣过来的第一拳,没料到接下来他会手脚并用,并且来势疾快凶猛。我又躲过了他的第二拳,左腿膝盖上却中了他重重的一脚。我一个前倾,趔趄着想立稳脚步,他又是一个扫腿。我来不及跳跃,就这样给他重重地扫趴下了。顿时,身上又不知道有多少的拳脚在噗噗通通捣和踹。
  我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双手紧抱着头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提前上路的干部回头喊了一声。
  顿时,我身上的拳脚停了下来。
  每次收工,干部都要提前上路,大概就是给张铁龙他们留下这样的机会吧。可能这次干部回头看时发现他们动手的人太多,怕出了什么事故,才喊了这么一嗓子。
  干部这一嗓子或许只是一种敷衍,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救命的一嗓子。我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却在静等着干部能回过头来处理这件事,尽管我也很清楚干部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儿,尽管我也怀疑干部给张铁龙他们留出这样的机会,但我还是这样期待着。可是,我的期待也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得到,干部还是一路逍遥地往回走了。
  对于我们大多数的服刑人员来说,干部在我们的心里就是我们的天,我们的委屈,我们的挫折,包括我们这些服刑人员之间的矛盾,都巴望着干部能给一个安慰与安抚,都渴望着干部能给予调节。可是,我们的期望也只是我们的期望,在这个地方,我们期望的天塌下来了,甚至可以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天,我们的期望也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自我幻想。
  或许是同犯们也已经司空见惯了这样的情景,都很漠然的眼色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尽管我从他们的眼里看出了恐惧,但看不出同情。
  我的背有些疼,是那种肌肉的疼。如果不是刚才我憋了一口气,怕是就会给他们踹出什么毛病了。尽管我刚才憋了一口气,但我还是不敢肯定是不是给他们踹出了什么毛病。因为内伤不像外伤那样明显,内伤要经过些时间才能很真切地感受得到。现在我只是感觉到肌肉疼痛,无法断定内脏是不是给他们踹伤了。
  当我要抬腿走路的时候,才发现两个大腿要比后背疼得多了。我往两个大腿上看了看,两条腿上已经叮满了一层很厚的蚊子。但是,此时蚊子给我的伤痛远远掩饰不住来自大腿肌肉深处的疼痛。大腿上的骨头大约不会有事儿,要不然我就不可能爬得起来,这是大腿上的肌肉给他们踹得厉害了!
  我一瘸一拐地随着他们回到了工棚,中队大院子里和往常一样恐怖地静着,并没有因为今天我给他们踹瘸了而有什么异样。我这时才真正发现自己的无奈,原初在社会上的那种飞扬跋扈只能在那些善良和忠厚的人群面前彰显“威风”,真的到了这样的环境,我和其他人一样没有了原初的那种趾高气扬,没有了原初的那种目空一切,没有了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傲慢,没有了原初以为可以操纵这个世界的高贵感。尽管我此时心里很疙瘩,尽管我心里忿忿不平,我也只能这样无奈无助地听凭今天的日子像昨天一样慢慢地滑过去。
  晚学习的时候,C队副进了我们小组。
  我们全体起来向C队副问声好之后,C队副摆手示意要我们坐下来,然后开始询问黑皮焦亏今天大田里发生的事情。
  “今天我没有值班,回到中队就听干部们说咱们组今天在大田里发生的事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C队副盯着黑皮焦亏问。
  黑皮焦亏把下午的情况讲了一遍,基本上他讲的还算属实。
  C队副听了黑皮焦亏的话之后,踱到了我的面前。
  我很吃力地向C队副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C队副静静地看着我,问。
  “好多了。就是身上很多地方疼。”我也静静地看着C队副,“干部们也都知道,从本犯来到这个中队之后,一直都很尽力,今天我确实是支撑不住了,他们说我装憨充愣假中暑。我想知道干部会怎样处理这件事。”
  “马上到犯医室看看!”说着,C队副转头盯着黑皮焦亏,语气也变得有些怒了,“我这个组是交给你的,不是交给他张铁龙的,你给我把张铁龙喊过来!太嚣张了,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了!”说完,他向着黑皮焦亏往门外一指。
  黑皮焦亏出去把张铁龙喊了进来。
  张铁龙进了我们监舍之后,毕恭毕敬地在C队副面前站下来。但他的两眼还是向我这边瞄了两下,然后假装下午没事儿一样问C队副有什么吩咐。
  C队副两眼喷着火紧盯着张铁龙,抬手就是两个很重的巴掌。
  张铁龙捂着脸,再也没有说话。
  打完张铁龙的嘴巴,C队副才向张铁龙吼着说:“什么事儿?你自己还不清楚?你们要是把他打坏了,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我告诉你,我分管的这个组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都由我来处理,还轮不到你在我这个组发威撒野!今后你再敢在我这个组使横,当心我会怎样处理你!”
  黑皮焦亏向我喊了一声,说带我去犯医室。
  我随着黑皮焦亏去了犯医室。
  犯医室里的犯医正坐在桌子前,两脚翘到桌子上还不停地来回晃动着,很惬意的神情。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捧着茶杯。茶水随着他的身子在水杯里晃晃荡荡地动,中间十多粒豆子一样的红色的东西在随着茶水在杯子里转来转去。犯医的两眼紧盯着杯子,大约是两眼的余光发现有人进来了,这才抬头看了看我和黑皮焦亏,然后向黑皮焦亏一举手里的杯子,炫耀似的说:“枸杞,大补!”
  “老是补,你也不往外泄,再补你就憋炸了!”黑皮焦亏瞅着犯医那份得意的摸样,有些嫉妒地盯着犯医手里的枸杞茶水说,“我正虚呢,给我补一补吧。”说着,他从犯医手里夺过了茶杯,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杯子里的水喝了个净光,然后咂磨了一下嘴品味了一阵,说,“这枸杞怎么有一股子骚味儿?”
  “这是好枸杞,就是这股子骚味儿才管用呢,补的就是骚劲儿。”犯医很内行地说,“你怎么会虚?要是以前你在小单位,说你身子虚还有可能。现在住在工棚里,怎么会虚呢?是不是马打得多了?”
  “那玩意儿上瘾,有两夜不打马,就憋得睡不着。”黑皮焦亏毫不避讳地说。
  “那我就给你一些枸杞让你补补。要是再加点儿红枣泡茶,补得更厉害了。过两天我让人捎带的红枣该送来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弄点儿红枣。”说着,犯医开始翻着他面前的桌子和身后的药柜,大约是在为黑皮焦亏找枸杞吧。
  黑皮焦亏见犯医忙起来了,心满意足地站在一旁微笑着说:“这一补,憋得更睡不着了!”
  “补的时候最好不要往外泄。不然,就起不了作用。最好等你补足了再泄!”犯医找出了一包枸杞,很认真地告诫黑皮焦亏说,“这就跟车胎打气儿一样,一边打气一边放气儿,车胎始终都打不饱。打气儿的时候不能放气儿,等气儿打足了再放气儿,顶劲儿大!”
  “顶劲儿大也没用,现在连个女人的屁也闻不到。我就想着在这个地方天天有马打就行,有补有泄,就像小河淌水一样。”黑皮焦亏从犯医的手里接过犯医为他包好的枸杞,然后将我指给了犯医,“给他看看吧。”
  “又怎么一回事儿呀?”犯医很不耐烦地说。
  “劳改队能会咋回事儿。”黑皮焦亏轻蔑地笑了一下。
  “你们这些人呀,老是给我找麻烦。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打人的时候注意一点儿,可你们老是不注意,这样就得我麻烦了。万一你们失手了出来事儿,谁也兜不起来。”犯医听了黑皮焦亏的回答之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小事儿,弄点儿止疼消炎药不就没事儿了嘛!”黑皮焦亏很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失手夺去我们的性命,“对了,今天下午他大概是中暑了,给他弄点儿清凉安神的药。”
  犯医抓了抓头,对我并没有进行诊断就开始为我找药。
  大概犯医经常遇到的都是这样需要止疼消炎的,就连黑皮焦亏也知道了常用止疼消炎药。
  犯医大约是按照黑皮焦亏的说法找了几个瓶子倒出了一些药,然后分到几张小纸片上,一边包着这几包药,一边安排我要每天三次来他这个地方拿药吃。
  “一天三次,别忘了!药由我给你放着,让你拿着我不放心。让你拿着,你别想不开一下子全吃了,那样,我就麻烦了。我还不想给自己找这个麻烦呢!”犯医把包好的药递给我一包,说,“这一包回到工棚就吃。”
  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我还想活着走出劳改队呢。我对他不经过诊断就给我拿药还很怀疑呢。这样随便拿出来的药是不是安全?我对他拿的药十分恐惧,却无可奈何。
  回到监舍,张铁龙已经走了,C队副也已经走了。难道这件事儿就这样两巴掌就算结束了吗?
  同犯们用一种说不清什么滋味的眼神看着我。
  我此时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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