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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章 两周年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9-27 11:17:32      字数:9712

  1995年4月27日
  昨天下午收工之后,我们就每个人领了一把镰刀,今天要割油菜了。
  这个地方的很多东西都与社会上背道而驰,就拿这磨镰刀来说,虽然中队每个组发了几块磨刀石,但是组长们不给用,要每个人找块砖头磨镰刀。组长们说磨刀石磨出来的镰刀割不了多少就不快了,不如砖头磨出来的镰刀用得时间久。砖头磨镰刀还是手工的青砖最好。这里磨镰刀的磨法不像社会上从镰刀的下面磨,而是把镰刀反过来从上面的刃口磨,据说这样磨出来的镰刀更锋利。镰刀磨得是否够快,经眼一瞅就可以看出来。两眼正对着刀刃,刀刃如果是一道极细的青光,这样的刀刃就锋利无比,如果看到的是一道白痕,这样的镰刀还很钝,需要继续磨。如果视力不好,就用手去感觉,指头沿着刀刃轻轻一搭,有那种锯齿一样沙楞楞的感觉,这把镰刀就磨成了。如果刃口很光滑,这样的镰刀还差得远。为了抢时间,昨天收工回来我们就把镰刀磨好了,也就只等着今天下田动镰刀了。
  出工集合之后,黑皮焦亏带着人从干部值班室把昨晚放进去的镰刀取了出来。
  割油菜的任务是每人一塽子,一塽子就是二亩六分多地呀!这是不是一天的任务?
  “今天上午要把它割完,下午要把它拉完!”张铁龙整着脸色向我们分完了任务之后,挥手让我们出发。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割油菜,心里不要怕,你就只管低着头往前割,不知不觉就割完了。”来到油菜田头,黑皮焦亏向我们强调着说,“等你割到头了,回头一看,割油菜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怎么样才能割得快?先要这样用镰刀把油菜梢子揽到手里,这样一镰刀就能揽过来将近两平方。油菜梢子抓到手里,握镰刀的手甩着镰刀割,这样一镰刀甩下去就割倒了一片。割的时候镰刀不能往怀里带着割,往怀里带着割既费力气,一镰刀下来又割不了多少。你们仔细看着我是怎么样割的。”说着,他稍微塌下了一些腰,眨眼之间已经不知道他下了多少镰刀,一大片的油菜给他割倒了。也就是这眨眼间的工夫割倒的油菜,在社会上恐怕一个人半个上午也完不了。也难怪,在社会上,油菜要等黄角儿了才会下镰,而这儿的油菜上面结着的角儿刚泛出些许黄颜色的意思,这样大幅度地动镰刀就不用担心油菜角儿会炸开了。
  黑皮焦亏割了几镰刀油菜之后,转身把手里的镰刀交给了赵小毛,擦了一把汗,解释了几个疑问:“这油菜割完之后,拉到场基上垛起来焐上一个礼拜,到时候你们再看,油菜角儿都熟了。这个地方的油菜跟咱们家里种的油菜不一样,家乡里谁见过油菜种这么密的?谁见过油菜长这么高的?这儿的油菜都一人多深了,现在是给油菜角儿压得显得低了些。”说完,他吼了一嗓子,把手一挥,就追着我们下田了。
  面对着这样茂密的油菜,我真的感到无所适从了。我学着黑皮焦亏的样子,而是,怎么也不能像黑皮焦亏那样一镰刀下去一甩就是一大片。
  “不能着急,也不能心慌,更不能害怕!看着这是五百多米长的一塽子油菜怪可怕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你别往远处看,一门子心思就是要割倒眼前的这一镰刀,这样一镰刀紧接着一镰刀,快的话,两个多小时就割到头了。我不要求你能两个小时把它割完,只要你别给别人落下就行!”黑皮焦亏见我着急,来到我的跟前,说,“我再割几镰刀给你看看,你要看好了,怎么用镰刀往左手里揽油菜,怎么样往外旋着甩镰刀,掌握了这些,基本上就不成问题了。你看好了,这样甩镰刀,一甩就是一大片。这样往怀里带镰刀,就割镰刀宽的一条线。这样比较一下,还是甩着镰刀割得不知要比往怀里带着镰刀割的多多少倍了。另外,油菜茬不能留得太深,留得深了会有些枝杈割不到。也不能留得太浅,太浅了,油菜根部粗,就是甩着镰刀割,也割不了多大一片儿。油菜茬要留到膝盖深浅就正好。”
  黑皮焦亏割了几镰刀,与我讲了些要领,然后就把手里的镰刀还给我了。
  我从黑皮焦亏手里接过自己的那把镰刀,看着眼前被黑皮焦亏几镰刀割倒的一大截油菜,心里琢磨着这几镰刀大约就有五、六米的样子。这倒下来的五、六米的油菜分明是在告诉我,真的有人可以在两个小时左右割倒这五百米长三米五宽的油菜呀!而我绝对不行,不是我没有自信,也不是我在强调客观,技巧和体质决定了我赶不上别人。没有把握的自信就是自负了,换个最通常的说法,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或者可以叫做吹牛皮充大头。
  我按着黑皮焦亏向我强调的步骤先伸镰刀揽油菜,左手尽可能地抓油菜的梢子,然后右手甩镰刀。效果虽然赶不上黑皮焦亏一镰刀就是将近两个平方,但与我刚才比起来要好得多了,最起码我这一镰刀也有半个平方了。
  “对,就是这样割的!现在关键是把技巧把着了,速度提高了,很快就能割完了!”黑皮焦亏看着我割了几镰刀之后,向我肯定地说着,就去催别的同犯了。
  我就这样按着黑皮焦亏认同的割法儿往前赶,很快,华贵被我甩到了后面了,侯胡子被我甩到后面了,就连平时比我利索的小知了子也被我甩到后面了。还有木子国、朱伟,今天居然也落到了我的后面。五百米的大田割过去了二百多米的样子,虽然我依旧觉得兴奋,但我怎么样也无法再快了。是不是我割油菜的速度已经达到了极限?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传说新犯人组有个犯人把自己的肚子给割开了。我抬头向新犯人组的方向看了一眼,果真看见新犯人组的一个组长抱着一个人匆匆忙忙地往场基跑。
  割油菜怎么会把自己的肚子割开了呢?割着腿有可能,割着左臂有可能,割着肚子怎么可能呢?这中间会不会另有说头?这个新犯人也太傻了,即使累得受不住,也不能往自己的肚子上动镰刀啊!万一失了手手下得重了,内脏岂不给镰刀划拉断了?这个地方的医疗条件又差,万一给耽搁了,命就没了。即使能治疗出来,以后也是一个不能负重的废人了!自伤自残的想法我也有过,有时累得着急了,真的想把自己的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给砸废了。但是,劳改队里的日子就这么几年,以后回到社会上的日子还很漫长,一个废人又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折腾出什么气候?因此,在累得着急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着自伤自残了。今天这个新犯人是不是也累得着急了才这样对自己动了镰刀?
  时间过去的大约有两个小时了,已经有人割得接近尾声了,而我的这塽子油菜割得还不到三分之二,但是,与平时比起来,今天我已经干得相当不错了,两个小时左右,我竟然能割倒一亩多地的油菜!然而,与前面的那些同犯比起来,我差得还很远,要割完这二亩六分地的油菜,大约我得四、五个小时吧!我又回头看了看,被我甩下去的华贵他们几个仍远远地在我的后面。张铁龙又在整华贵和木子国,原因大约是他们两个割得太慢了。我转过身子,想尽快往前赶,可是,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握着镰刀的右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同时,极度的干渴在折磨着我。我真的很想坐下来歇一歇,喝上一壶水,可我不能坐下来,也没有什么水喝,前面还有二百来米的油菜在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等着我去割!
  “今天干得不错,再加把劲儿,争取三个小时割到头。”不觉间,黑皮焦亏来到我的身后,对我今天的表现表现出肯定来。
  对我来说,三个小时要把油菜割到头儿是绝对不可能的,再说我现在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即使我现在精力依然充沛,三个小时要割完这二亩六分地的油菜也不可能。
  已经有同犯割完自己的任务回头给我们这些被他们落下的人帮忙了,我真的怀疑他们是怎样运转的。就我来讲,两臂像上紧发条的机械,一刻不停地忙来忙去地转,结果还是落在了一些人的后面。他们又是怎样割完的?
  又有人传说新犯人组又有两个人累倒了,同时还有一个给镰刀很深地割了手臂。
  新犯人是经不住这样紧张而又繁重的劳动的,技巧上不行不说,单是体质上,他们还没有经过锤炼,一下子要承担这样紧张而又繁重的劳动,身体绝对支持不了。累倒是很正常的,割了手臂是正常的,只有那个割了自己的肚子的不正常。尽管新犯人组的组长一直在噼噼啪啪地挥动着手里的棍子,该出现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事情也出现了。好在刁胜砸了他们组长之后的没几天就给调走了,不然,我想,今天可能刁胜会对他们的组长挥动镰刀了,那样的话,新犯人组今天就出大事儿了。
  刁胜调走了,有人说是因为刁胜家里有人,有人说的队里的干部怕刁胜留在这个中队会出大事儿。至于刁胜如何调走的,谁也说不清楚。
  或许新犯人组的组长真的急火攻心了,他们组割得最快的人也只割了一半,这样割下去,油菜割不完,这个新犯人组就会累倒的累倒,割身体的割身体,最后一个组连一个能继续干下去的人也没有了,油菜仍在大田里直挺挺地站着。他来回在组员的后面紧催着,手中的棍子也不停地响着。在劳改队这个地方,有时候棍子很好用,有时候一点儿作用也没有。这中间的曲折,很值得人去思考,尤其是这儿的干部,更应该多琢磨一些。
  黑皮焦亏的棍子也开始在我们的后面响了起来,噼噼啪啪的声音中间伴着鬼哭狼嚎。我听得出先是华贵,接下来是木子国。
  这样的鬼哭狼嚎几乎天天可以听见,也几乎可以天天看见棍子残酷地招呼同犯,很多的时候我也被这样残酷的棍子招呼。习以为常了这样的鬼哭狼嚎,习惯了这样残酷的场景,也就不足为奇了,有时候甚至哪一天听不到这样的鬼哭狼嚎,看不到这样残酷的棍子,我甚至觉得这一天好像有什么欠缺,甚至会心里有些不踏实。我否定不了,我的心在这样的鬼哭狼嚎中,这样残酷的棍子中,慢慢变得冷酷,慢慢变得失常,慢慢变得畸形。尽管他们手里的棍子也会经常光顾我的身体,但我绝对不会像华贵和木子国他们那样鬼哭狼嚎,哪怕同时有十根棍子一百根棍子向我袭来,我也一样不会发出这样的鬼哭狼嚎。这样的鬼哭狼嚎只能算是在向黑皮焦亏他们哀求,同时,这样的鬼哭狼嚎也说明了一个人的心灵的软弱与怯懦。尽管我不能把黑皮焦亏他们怎么样,但我很看不惯华贵他们这样的鬼哭狼嚎,总觉得华贵他们这样的鬼哭狼嚎太没有男人的心性了。我想,男人的性子不光是表现在外在的言行上,更多地应该表现在心性上。
  华贵的两个腮帮子这些日子一直在很高地肿胀着,旧伤未愈新伤又至是他的腮帮子高肿不退的根本原因。我们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腮帮子里面已经开始化脓了,我们也看见他挤着腮帮子往外吐脓。虽然他从犯医那里拿了不少的消炎药,但是,药力总抵不过外面的武力。这不是?他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吃的消炎药又被黑皮焦亏这样一顿拳头捣得一点儿效果也没有了。何况黑皮焦亏的棍子在他的屁股和脊梁上招呼的棍子也争着要消炎药效。
  木子国身上没有留下明显的教训,或许是木子国身上的肌肉要比华贵身上的肌肉结实些,也就搪挨一些。其实,木子国所受的教训要比华贵所受的教训厉害得多,不知道是木子国向黑皮焦亏许了什么,又一直没有兑现,惹得黑皮焦亏他们对他木子国怀恨,这份恨就通过他们手里的棍子和拳头发泄到了他木子国的身上了。
  虽然华贵和木子国他们的遭遇和我一样,对他们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时,也觉得他们着实可气。华贵那一双猴眼总是不停地轱轱辘辘地转,就是和我们这一车拉来的同犯,也轱辘着两眼玩心眼儿。木子国这个家伙是一屁两个谎,跟谁都没有实话。由于他们两个这样的德性,就连一车来的同犯也在心里厌烦着他们两个。由此,他们两个在同犯们的心里远不如黄斜子,黄斜子秉性耿直,挨过教训之后会招得同犯们同情。
  黑皮焦亏噼里啪啦地打过几个人之后就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紧握着镰刀准备应付不测,但是黑皮焦亏手里的棍子还是没有落下来。
  “今天上午虽然你还没有割完,但比以前进步多了,以后要继续保持着这样的进步。”黑皮焦亏在我的身后站了一阵,说了一句这样的话,然后催促着向整个大田里嚷着喊,“都再放快一些,争取五分钟之内全部割完了!”嚷完,他抬腕子看了一下表。
  尽管同犯们都已经精疲力竭了,可手中的镰刀仍在疯了一样挥来挥去,就这样三个小时左右,二十塽子——五十几亩地的油菜给我们这个组二十个人割倒了!
  这是不是奇迹?
  我们这些人如果没有什么制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割完这么多田的油菜吗?
  我们上了大田,很多人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还有几个干脆躺倒了地上。
  “起来起来!不能坐也不能躺,活动活动!”黑皮焦亏见我们有人坐下来有人躺下来,立即嚷着要这些人站起来,“刚才那样用劲儿,这个时候不能猛地就坐就躺!”
  大伙儿在田埂子上休息了一会儿,黑皮焦亏要我们抓紧时间交工具,然后要我们抢着挑拣了八部气儿足的板车轮子藏到工具房的后面用稻草盖起来。下午我们要拉油菜,其他组同样要拉油菜,所以黑皮焦亏要我们抢着挑拣最好的板车轮子。至于田里剩下的油菜,就让新犯人组去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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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油菜任务是一个下午每个组一排半田,新犯人下午必须把还在田里站着的油菜割完了。
  出工来到场基,我们组首先抢到上午准备好的板车轮子,然后去挑选好一些的板车架。工欲善必先利其器,自古都是这个道理。
  一排半田就是将近八十亩地,近八十亩地的油菜八部板车一个下午要拉完,这样就是一部板车一个下午要拉近十亩地的油菜,一个下午按五趟安排,一趟就要拉走近二亩地的油菜。一辆板车一趟要拉走近二亩地的油菜?那该是什么样的板车?
  齐腿根子深的油菜铺子铺得满田都是,可以这么说,根本就没有下脚的地方。
  八部板车,先装四部。黑皮焦亏安排四个人码车子,其他人全部下田往板车上抱油菜。
  码车子是需要技巧的,车子不但要码得大码得稳,并且码得不得压轮子蹭胎,否则,三两个人是拉不走一辆车的。车子码不大,五趟是装不完这一排半田的油菜的。车子码得不稳,路上容易翻车误事儿。码车的时候,底子要扎得稳,然后一层一层地往外叠加着伸展。黑皮焦亏和翟贤在催着我们抱油菜要来回跑着干的同时,还不停地向码车的几个人反复强调并指挥着码车的技巧。也就在眨眼之间,四辆板车码成了四座小山,社会上的小四轮拖拉机也装不了这么大装不了这么多,四辆板车居然把一排田的油菜装走了三分之一。
  有人嚷着板车上还能再加一些,黑皮焦亏不同意了,说要是再加一些,车胎在路上很有可能就会打炮了。
  车子装成之后,便要用绳子刹车子。
  这儿刹车子的技巧亦不同于社会上,在社会上见到的刹车子是一根绳子一根绳子地刹,而这个地方是两根绳子一起刹。想一想,两根绳子一起刹很有道理,这样可以避免出现把车子刹偏了重心转移到车子的一旁去,拉起来就比较稳。四辆车子刚刚刹好,便有一辆板车的车胎“嘭”地一声放了炮,整个车子随着这样一声炮响颤了一下,噗地一下矮下了一截。车子装得太大了,车胎负不了这样的重量。
  “换轮子!”黑皮焦亏很果断地喊了一声,顿时有四、五个人把车把扛了起来,爆炸了的车轮子被小知了子疾快地拖了出来,一部好车轮子又被疾快地推了进去,整个换轮子的过程不过半分钟左右的时间。
  黑皮焦亏点了九个人,两个人一部板车,另一个人把爆破的车轮子扛到工具房换一部好车轮子。我被黑皮焦亏点在这九个人之列,四个车把式争着要我和他一部板车,他们都很清楚我在干活儿的时候很卖力。
  板车启动了,黑皮焦亏反复交代着拉车一定要注意让车轮子走好路人走孬路,这样,一来省力。二来免得车轮子忽高忽低垫爆了车胎。
  两个人拉这样的一部车,吃力的程度别人感受不到,装得像拖拉机一样的板车承载的是还在潮湿着的油菜秸秆子,无论是车把式还是在后面推车的人,整个身上的青筋都在暴涨着,每向前迈一步,整个头脑就会轰地一声发昏一阵。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是使尽吃奶的力气,我只很清楚我的腿在僵直地往后蹬着,我的两臂在僵直地往前地推着。尽管如此,车轮转动的速度依然十分地缓慢。车子每向前移动一寸,我都想坐下来歇一阵,我此时真的怀疑自己的两腿这样往后蹬着会不会被蹬断?我的两臂这样往前推着会不会被推断?介于腿和臂之间的脊椎骨会不会承受不了这样的力量“咔吧”一声折了?腿上的肌肉酸一阵涨一阵紧一阵地交替着,腰部的肌肉早已失去了知觉一直在机械地紧绷着,两臂上的肌肉除了酸胀麻木之外,再也没有什么知觉了。我已经不能只靠着鼻子呼吸了,两个鼻孔进出的气息已经不能满足肺部的需要了。我张大着嘴巴呼哧呼哧地喘着,但整个身上都在绷紧着使力气。
  车子终于到了场基,负责堆垛的犁田组犯人指手画脚地指使着我们往什么地方拉,往什么地方倒。他娘的,也不过来帮把手,只在那儿干咋唬!劳改队就是这个样子呀,该谁轻闲谁就轻闲,即使身旁有人累得趴下了,他也不会伸手帮上一把。
  “下场基与场基之间的沟坎的时候注意了,一定要两个轮子一起下。不然,车轮子就会打炮,或者就会翻车。”犁田组里的一个犯人向我们提醒着喊,一直跟着我们的翟贤听到别人这样的提醒,也这样厉声向我们喊了一嗓子。
  翻过两块场基,我们把车子拉到了三号场基。
  三号场基是用混凝土铺成的。上了三号场基,车子一下子明显地轻了许多,我们也缓了一口气,轻快的感受一下子让我们觉得像散了身架一样。
  车子在三号场基上停了下来,我们就解绳子卸车。
  车子是不能直着扛把翻的,如果要扛把正翻,没有十来个人是抽不起来这一部板车的。侧翻就不一样了,两个人很轻易地就能翻了,一人扛把,一人抽轮子,劲儿用到一处,一下子就可以把这样满满的一车油菜给翻下来了,不但省力,而且快捷。
  车子翻掉之后,我真的很想倒头躺到场基上好好地休息一阵。可是,翟贤又催着我们跑步往田里去。
  我们推着板车一路的奔跑到了田里,田里的四部板车又码成了。
  天哪,这样不是在要人命吗!黑皮焦亏指定着要我们八个人下午拉车了,这样拉一个下午,命也别指望着要了。可是,别的也没什么办法!
  车把式压下车把,我在后面用力地推。可是,车子像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
  车把式让我看一下两边的车轮子是不是蹭车帮。
  我两边都看了一下,两边的车轮子不仅蹭帮,油菜也码得压着了车轮子,这样的车子别说是我们两个人,就是再添上两个人,也未必能把它拉动。
  车把式一头的火,甩下车襻和车把,冲着码车的四个人就嚷了起来:“这辆车谁码的谁来拉!码的什么鸟车子,两边都压着轮子。码的时候也不长眼看看!”
  “这辆车子谁码的?”黑皮焦亏也升起了一头火。
  “赵小毛码的。”有人记得很清楚。
  “赵小毛,过来!”黑皮焦亏冲着赵小毛就火气地嚷。
  赵小毛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匆忙奔了过来,脚步还没有站稳,就被黑皮焦亏噼噼啪啪地扇了几个很重的耳刮子。
  “你自己睁眼看看自己码的是什么鸟车子,两边都压着车轮子!”黑皮焦亏扇了赵小毛几个耳光之后,指着我们刚才没有拉动的这辆板车厉声责怪说,“你码的就你拉!”
  赵小毛悻悻地抓起了车把。码车和拉车相比,要轻松得不知有多少倍。但他又怪不得别人,谁让他码车的时候不考虑拉车的吃力呢!
  黑皮焦亏又指定了两个人推车。
  古话说:“人多好干活。”这话在劳改队就不一定成立了,在劳改队应该更适应那句话——“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赵小毛他们三个人拉一辆车,晃了几晃,车轮子竟然没有向前滚动,搞不清是“三个和尚没水吃”,还是因为车轮子给压得太紧了。
  黑皮焦亏见车轮子没动,又要我和原先的那个车把式一块儿上。
  原先的车把式嚷着:“谁要不使劲儿,咱们几个就一块儿操谁娘!”
  五个人一辆车,车子动了,但仍旧缓慢。
  有人怀疑地又看了看车轮子,车轮子并不转动,而是在路面上滑动。
  要是这样滑动到场基,五个人得全累趴下!
  “换轮子!”赵小毛放下车把,毅然决然地扛起了车把。
  其他人见要换车轮子,就和赵小毛一道把车把扛起来。
  车轮子被疾快地掏了出来。
  有人试着转了转车轮子,一边的车轮子竟然是连轴转。
  黑皮焦亏见此,更为恼火,二话没说,就把刚才去工具房换车轮子的小知了子喊了过来,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顿之后,才问小知了子长没有长眼,要小知了子自己看看扛过来的是什么样的车轮子。
  小知了子一手捂着挨打的脸,一手转了转车轮子,一边的车轮子没能转动。
  换了车轮子之后,赵小毛指名道姓地要我和他拉这一辆车。可是,车子没有走多远,车上的油菜给晃得往一边儿偏了,这种情况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这一车拉不到场基就会翻车。翟贤见到这种情况,很快就爬到车子上,用身体的重量把车上的油菜往另一旁坠,并且在车上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赵小毛要衬着车子拉,车子往哪边偏,哪只手就握着车把用力往上抬,另一只手往下压,千万不能随着车子的劲儿拉,不然,走不了几步车子就会翻。这就是拉车的技术,也是拉车的技巧。单是拉车的有技术和技巧还不行,推车的也要有推车的技巧,要跟拉车的配合得好,车子往哪边儿偏就从哪边推,绝不可以再从另一边用力,不然的话,车子也会翻。
  终于,我和赵小毛衬托着把这辆车拉进了场基。
  赵小毛刚放下车把,一车子的油菜全都歪了下来,我们也松了一口气,这一车拉得我们一路上不光全身着急,而且提心吊胆。如果要是在路上这一车歪了,我们就松不下这口气了,我和赵小毛谁也躲不过一顿折腾了。
  车子自己歪了,刹车的绳子给压在了油菜下面。赵小毛从车把上解开了两根绳子,然后我们两个要命一样把两根绳子一根一根地从油菜下面拽了出来。正在这个时候,老犯人组的一个车把式拉过来的一车油菜在过一号场基和二号场基之间的淌水沟时,整辆车子一下子卧了下来,原因是两个车轮子给压成了角子。按说这应该属于正常了,因为这样的板车都码得像拖拉机,车轮子很吃力,稍有闪失就应该瘫痪。
  老犯人组组长二话不说,对着车把式就是一顿乒乒乓乓地揍,这才围着卧下来的车子转了两圈,然后一挥手,嚷了一句:“换车子!这辆放到这儿到最后再搞。”
  老犯人车把式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急急忙忙地去了工具房。
  劳改队就怕两个组放到一块儿干同样的活儿,那个比劲儿,都玩了命了,没有谁会服谁,你挑一百斤,我就挑一百五十斤,你挑一百五十斤,我就再挑二百斤,即使挑不起来,哪怕会给压趴下,也绝对不服。虽然今天下午拉油菜并没有人说说跟谁比个高下,但是,从码的油菜车子上和同犯们拉车来回的速度上来看,老犯人组在和我们组较劲,我们也在和老犯人组较劲儿,最终谁会走到前面,暂时还说不准。尽管这样的较劲儿会使我们双方疲惫不堪,但是,人的天性就是喜欢争强好胜,即使这样的争强好胜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意义。我们这样的较劲儿,无论谁会最终赢了对方,真正脸上有光的是组长,他可以很骄傲地在别人面前炫耀着自己把这个组带得如何如何。这就如带兵打仗一样,仗打赢了,不管是用多少个兵卒的生命换来的,也不管那些兵卒在前方如何拼命洒血,功劳是领兵的将军的。无论打仗也好,或者是我们这样的较劲儿,谁抓住了战机,谁能有合理的战略战术,谁就抓住了制胜权。我们的战机就是抢时间,我们的战术就是组长的统筹安排。对于我们这两个组来说,战机是平等的,谁若慢上一步,就会被对方给甩下去。战术上的安排是有区别的,根据黑皮的安排,我不敢肯定我们组就一定能把老犯人组甩下去很多,但我觉得我们还是有把握走在老犯人组的前面。黑皮焦亏的安排不会窝工,基本上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每一个人的能力,如此安排,哪儿会有给甩下去的道理?
  较劲儿的结果是我们比老犯人快了一趟,当我们把最后一趟拉到场基时,老犯人拉着板车下田去装最后一趟。我们怀着凯旋的豪迈回到了工棚,也就在我们回到工棚进了监舍之后,一下子我的两腿再也不愿意听我的使唤了,拎拎趔趔地想要脱离自己的身体。屁股往地上一粘,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了,酸软的身子骨也像完全散了架一样,一种感受觉得整个身子脱离了自己的灵魂,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飘到哪儿去了。
  老犯人组今天下午被我们组给较劲儿较了下去,今天晚上他们的日子又该不好过了。其实,我真的不希望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比较,两个组在一块儿较劲儿,不管是哪个组比出了光彩了,比下去的那个组就要受折腾了。组长他们是不会考虑为什么会输,只会挥舞着巴掌或者棍子问你怎么会输。这样的较劲儿比赛,与社会上的比赛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社会上是通过比赛来衡量自己的实力,而这个地方是通过比赛来炫耀自己的实力的。能为这些组长争脸的组员如果在较劲儿上给他们丢了脸面,巴掌和棍子就成了他们这些组长发火泄怒工具了。
  
  ********
  今天是我失去自由的两周年的纪念日!
  两年来,我在承受着什么?在失去着什么?耻辱和凌辱成了我的生活内容,青春在慢慢地逝去,光阴在慢慢地逝去……
  虽然我懂得:灾难可以泯灭一个懦夫,同样可以铸就一个英雄——只要心中的志向不灭,只要自己不懈地努力,最终还是可以让自己活出骄傲来;虽然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同于其他人,我有知识,有可以让自己活出骄傲的资本;虽然我曾设法把这一次灾难作为我走向辉煌人生的起点和阶梯,但是,我现在的志向在哪儿?我又在坚持着什么?这个环境我的知识又能让我做些什么?我又凭着什么可以让自己的生命走向辉煌?
  我慢慢地失去着自己的志向,也在慢慢地失去着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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