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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章 吃草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9-24 11:54:47      字数:3188

  1995年4月19日
  早上出工觉得浑身酸软无力,尽管精神上感觉到要比前几天要轻快。我知道身体有这样的感受是由于昨天的大休造成的,属于正常现象。出工之后,身体会慢慢好转,但精神会骤然紧张起来,这是习惯,也是这些日子形成的本能。出工不单是要面对劳动任务,而且还要面对一群虎狼。如果这个时候有谁的精神紧张不起来,要么这个人的已经不正常了,要么就是这个人有了很硬的靠山了。
  正如老犯人说的那样,水稻直播完成之后出工就是拔草了,直播田里的杂草也随着稻秧子生长起来了。拔草是不费什么大力气的活儿,但是相当麻烦,三棱草和茇根草显示出茁壮的气势,三棱草往土里很深地扎着根子,茇根草牵牵扯扯地已经连成了一小片儿,草又太嫩,很容易拔断。再者就是稻稗草,其长相与稻子很相似,若不仔细分辨,很难认清真伪。
  “稻稗草的叶子中间是一道白线,页面光滑,稻子的叶子中间没有白线,叶面毛茸茸的。另外,稻稗草的叶子要比稻子的叶子要显得尖一些,掌握着这些区别就很好区分了。”未下田之前黑皮焦亏反复向我们强调着这些,并拔了一棵稻稗草让我们仔细辨认,“草要拔得干净,还要拔得快,每人三塽子的任务到收工的时候都必须把它拔结束了。因为季节赶的没有时间拔第二遍了,这一遍就要把它拔得彻底了。再有几天就要割油菜了,紧接着就要割麦子,这就要求我们这一遍必须拔得彻底干净了。”
  虽然还没有拔过稻田里的草,但劳改队里的草已经拔过两次了,所谓的干净不干净,标准就在他们这些人手里。他们说你拔得干净,你就一棵草不拔也干净。他们说拔得不干净,你拔得一棵草也没了也是不干净。这就看他们对你这个人的心情和喜好了,我是他们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一点我很清楚,所以我尽力把草拔得干净一些,免得他们挑剔,尽量少给自己惹些麻烦,尽管不是我找麻烦,而是麻烦找我。这不光是自保,也是良知。
  黑皮焦亏他们分完任务之后,便下田撅着屁股找黄鳝洞掏黄鳝。这儿的黄鳝确实也真的很多,刚耥过不久的大田里竟然有不少的黄鳝洞,不大的工夫黑皮焦亏竟然接二连三地掏出了几条很大的黄鳝。被他们掏过黄鳝的塽面子上破烂不堪了,堆着他们掏出的烂泥,不过他们哪儿顾得这些,他们的心里这个时候只有黄鳝洞和黄鳝了。
  拔草的滋味并不比掏大力气好到哪儿去,整个上午都蹲着身子,蹲着拔草,蹲着往前赶,左手捏着拔出来的草,右手握住一根小棍子掘草根子,还要小心着不能把草拔断了。
  忽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噗噗嗵嗵的声音。
  我转头看过去,是张铁龙在整华贵。
  “你以为喊你老岳父就不整你了?让你拔草不是让你拔稻子,你倒好,稻子拔下来稻稗子留下来了。你们组长就没有告诉你稗子和稻子的区别?”张铁龙左一拳右一拳地往华贵的脸上捣,尽管华贵已经满嘴往外流血,可张铁龙的拳头还是没有停。
  “报告大组长,我分不清稗子和稻子。”华贵一面挨打一面向张铁龙央求着,“这回我认清了,这回我认清了,我再也不会拔稻子留稗子了。”
  “我就知道你是个贱种,不搞你一顿你什么也认不清。”张铁龙话里有话,他盯着华贵戏谑着吼了一声,“把拔下的稻子给我吃了!”
  华贵很是顺从地把手里的草往淌着血的嘴里塞,然后咀嚼起来。
  人吃草!在社会上如果不是闹了灾荒恐怕没有谁会这样。可是在这个地方你就可以看见人吃草这样原始的景象。
  华贵给张铁龙逼着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手里的那一把草。
  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概念中,吃草是牛马羊的事情,人绝对不会吃草的。可是今天华贵吃草了,这绝对是世间奇闻,也是对华贵的人格和尊严的侮辱。华贵在拌着自己嘴里的血吃草,并且是在双膝跪着吃草。我不自觉地窝了一腔的怒火,这个太过分了!
  华贵吃完了一把草之后,张铁龙要华贵继续吃,华贵只好把放在身后的草又抓了过来接着吃。就这样华贵吃了几把草之后,张铁龙才算放过了华贵。
  张铁龙放过华贵之后,便又噗噗嗵嗵地整了几个人,吃草的人也多了几个。
  “尧克今天的草拔得很干净,就是速度慢了,加点儿紧,不然拔不完了。”张铁龙在我的身后站了一阵,不动声色地嘀咕了一句。
  听到张铁龙的声音,我警觉起来,随时准备应付随声而来的不测。
  我的神经紧绷了一阵,可是不见有什么动静。正当我准备放松警惕的时候,噗噗嗵嗵的声音一下子让我又紧张起来。我顺着噗噗嗵嗵的声音看去,张铁龙已经去了别的地方,正张牙舞爪地在一个老犯人身上施展淫威。
  时间在疾快地向中午靠近着,三塽子的田就是八分地左右,八分地的草要一个上午拔完,比起拔油菜田的草要轻松一些,但要求要比油菜田拔草严得多,所以劳动量并不见少。
  时间真是个怪东西,原在社会上的时候,无所事事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长,一天熬下来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可是到了劳改队这个地方,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出工之后有任务压着,总是时间不够用,大休又觉得还没有休得过瘾时间就过去了。可见,人不能无所事事,没有事情做,单是度日如年的熬时间的滋味就让人觉得够受罪的了。人一旦有了事情做,不管事情的大小,总会觉得踏实一些。我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大多的同犯和我一样在拔第二塽子的草了。今天的任务分得大了,不然,应该有人拔结束了。田里的草太厚了!
  收工的时候,张铁龙在田埂子上走了一趟,大多数的人都只拔了两塽子的草,只有极少几个快手拔了第三塽子的开头。张铁龙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挥手。顿时,同犯们都上了田埂子。集合报数完毕之后,张铁龙对我们说了话:“任务都没有干完!任务大了吗?草太厚了吗?是你吗没有下功夫!今天上午就算了,下午接着拔,分你多少你就得拔多少,没什么借口,也没有什么理由,其它什么话也不要说。下午再完不成任务,都给我小心着!”
  其实,张铁龙自己心里也清楚,今天上午的任务分得大了,因为草太厚。他这样跟我们讲话,实际上是在给我们施加压力。人的潜力虽然不可估量,但人的能力是有一个极限的。无论做什么,人永远都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极限,拔草也是这样。人的极限的发挥并不一定需要外界的压力,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来自于自身的压力。外界的压力往往会使人逆反,一旦一个人对外界的压力产生了逆反,就连极平常的能力也不愿意发挥了。这样一来,也就会事倍功半了,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就叫磨时间了。当然,今天上午的拔草没有谁去磨时间,如果大家都磨时间了,别说一个上午拔了两塽子,恐怕连半塽子也拔不了。至于下午张铁龙会分给我们几塽子的任务,那就是张铁龙的事情了。
  
  ********
  夜半,我们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吵醒了。
  我稍稍抬了一下头,大院子里有人在吵嚷着说好像是新犯人组组长被他们新犯人组的一个组员在厕所里用半截砖头把头给砸烂了,并且砸得很严重。
  报应来了!我的心里一阵的愉快,一阵复仇后一样的愉快,一阵向他们牢头狱霸嘲讽后一样的愉快,一阵摆脱了他们这些牢头狱霸黑势力之后一样的愉快。听说晚学习时,新犯人组组长把每个组员都噼噼啪啪地打了一顿,原因是下午拔草的时候他们组没有赶得上我们组。不管怎么说,在他们面前我们这个组里的犯人也算是老手了,让新手和老手比较高低,是不是有些荒唐过分了?其实,这也只是新犯人组长的一个借口,他的真实目的是要通过拳脚让的他的组员在心里上对他产生恐惧,这样他才可以掌控他们组的每一个组员,才可以在他们的组员面前作福作威。别说有新犯人拿砖头把他们组长的头给砸烂了,就是有人拿刀把他们组长的头给割了,我也不觉得算是过分!这帮王八羔子早该有人这样砸他们了!
  外面仍有值班犯人在吵吵嚷嚷地叫唤着,好像是得了值班干部命令把敢拿砖头砸他们组长的那个犯人铐在饭厅的窗子上了。
  我不知道这个敢拿砖头砸组长的新犯人是哪一位,但我觉得如果每一个犯人都敢于这样反击牢头狱霸,是不是牢头狱霸也会恐惧?是不是就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称王称霸了?此时我还是想到了倭寇侵华,有人一腔热血抗倭,有人还是奴颜婢膝地做了汉奸!如果没有汉奸,倭贼不可能会在这片土地上横行多年,倭贼也不敢在这片土地上横行!牢头狱霸也像倭贼一样,在这个地方也是如此。
  大约那个新犯人给铐得结实了,外面变得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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