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双飞燕

　　过得几日，杨恭和满公昌序便又来央求二王爷再去牛栏上走一遭，二王爷倒也热心，便拿着东西由杨昌序陪上牛栏山去了。只是这一次去麻烦了，吴家老大两口子对二王爷说话倒是客气，忙着招待酒饭，就是一说正事，推说吴老爷子刚过世，不好提这些，死活就是不开口答应。把个二王爷说恼了道：“你个吴老大好不通情理，怎么总拿你老子来说事呢？我那老哥走了这个多月了，按规矩，过了头七都可以提亲事，老人走，新人来，这才是家庭兴旺之兆，我老哥生前没跟你们讲过？再讲了，杨家怎么也到我们吴家煮过开口肉，我老哥过世，你们都没报一声，到底心里是什么想法嘛！痛快跟我讲了，我从麻寨到牛栏坡，这一趟也大几十里路，你们也可怜我这老头子点嘛！”
　　那吴老大嗫嚅半天，也没说个什么名堂。二王爷做惯了龙头老大，赫赫有名的二王爷，往常说话都是说一不二，吴老爷子在时，他还谦让几分，吴家几兄弟是他后辈去了，他是个颐指气使惯了的人，见吴家两口子敢不听他的，又在那磨磨唧唧的不给个明白话，心里不禁着急。正待发火，吴家老大媳妇见不对，赶紧道：“舅麟，你老人家也莫发气，跟你老人家面前我们也不瞒，我娘家哥那边想跟我家亲上加亲，俩伢崽的八字什么也般配，不管从哪里讲，都比小山冲那旮旯地方好。我们已经答应人家了，妹崽是我亲妹崽，我总要给她谋个好去处才是。以后要是你老人家来这玩，什么时候来我们都欢喜，要是你老人家是来替杨家提这个事，那就莫开口了。”
　　二王爷此时才明白他两口子心思，心下暗叹虎父犬子，这两口子，可是比吴老爷子差远了，杨恭如此人物，居然因他家境而嫌弃。忽然想起那日和吴老爷子在房间的言语，想起对舜英八字的批断和吴老爷子的嘱托，强自按下火气，温言对吴家老大两口子道：“庭仁，桂菊，你们两个要晓得，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缘法，有些事是用不得强的。杨恭那伢崽真不差，能干，勤快，人品也好，你老子以前也是看好的，虽说现下家境一般，哪个晓得以后会怎样呢？难得两个年轻人爱，八字我跟我老哥也都看过，合，妹崽嫁给他，不得吃亏。桂菊娘家那边我不熟，不敢讲人家怎么，但我姚再麟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人差不得哪去，这上下百里内，像杨恭这样的后生，怕是难找第二个。你俩好好想想，莫误了妹崽。”
　　杨昌序也道：“我那孙崽，这一回放排下常德卖，一下就赚了两百多两银子。按我们吴家原来讲的二十亩田，就算一时凑不齐，只要顺风，也不要几桡片(注:桡片,船桨)不是？保证亏待不了妹崽。”那老大婆娘听得，一撇嘴道：“我怕的就是这个，泼了一条命换了个两百多两银子，都这样拿命挣钱，妹崽到那边我才不放心呢。我不想讲不好听的话，万一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妹崽怎么办？”
　　话来话去，二王爷见话不投机，拍拍昌序肩膀道：“罢罢罢，哥佬，我俩也莫再费口舌了，那么远来吃他们餐饭也不亏他们，我两个老老子还是趁天没黑回去吧！”说完两人喝了几杯酒，吃了两碗饭，便自气呼呼地回了。吴家老大苦留宿，哪留得住，舜英听得她爹娘不答应这门亲事了，也躲在房间暗哭。
　　回到麻寨，杨恭听得吴家悔亲，不答应了，心下苦闷。那二王爷训他道：“你愁个什么咧？就这点事有什么愁的，古人都讲‘大丈夫只患不立功名，何患无妻’，除开吴家的妹崽，你就找不到婆娘了唆！只要你肯做，有出息了，自然有好妹崽来巴你。”杨昌序也在一旁劝慰，杨恭心里愁苦，也不知道怎么答话，只得诺诺答应，和杨昌序回小山冲去了。
　　好不容易不把秧栽完，农活稍稍松一些。这一日天气晴朗，杨恭实在忍不住，一大早便又跑上牛栏坡来，只是怕吴家人骂，不敢进寨子，只在寨子对面山坳上坐着。今天是岩垄坪的赶集日，过不多久，见吴庭仁两口子出了门去赶场去了，却不见舜英出来，不知道在不在家里。等了半天杨恭实在耐不住，便放开嗓子唱道：
　　“好久不见大天晴，
　　好久不见妹出门，
　　土头不见妹打菜呀，
　　河边不见洗衣裙。”
　　侗家年轻人唱山歌是常事，人们都不见怪，倘若舜英得听，自然会回歌。唱完一会，不见回音，正心惴惴，忽然一阵甜美的歌声传来：
　　“好久天不得见晴，
　　好久妹不得出门；
　　孤鸟歇在深山岭，
　　叫断肝肠无人听。”
　　杨恭听得正是舜英熟悉的声音，心下大喜，赶紧接口道：
　　“好久不见妹出门，
　　想妹想到人黄昏，
　　田头长满稗子草，
　　大路上头满灰尘，
　　只恨天不遂人愿，
　　万般由命不由人。”
　　原来舜英正和春桃翠蓉两个寨上姑娘在屋里，自从她爹娘回了杨恭的亲事答应了娘家大舅的婚事后，舜英跟爹娘吵了几次，整日里都是以泪洗面，她爹娘是又气又怜。娘家来提亲正在紧要关头，怕舜英到处跑，不准她出门。吴家从小家教深严，舜英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是打小听话，不敢忤逆父母，两个姑娘便来陪她解闷。这忽然听到歌声，好像是杨恭的声音，只怕是听错，几个姑娘也听到了，便叫她答歌看是不是。这时听杨恭回歌来，听得万般由命不由人一句，那春桃恼道：“什么万般由命不由人，真是没志气。”接口就唱道：
　　“只信人力不信天，
　　只羡鸳鸯不羡仙；
　　牛郎敢到银河上，
　　七姐也能下凡间；
　　砍得荆棘才见路，
　　挖得岩窿才开田；
　　劝哥珍惜眼前人，
　　莫负此生好姻缘。”
　　杨恭一听这歌一来，心不禁又惭又喜。惭愧的是自己没胆量，喜的是舜英对自己情真意坚。哪还按捺得住，直往舜英家飞奔而去。舜英开门接进屋，说起二人的事，两个姑娘也都认识，在那唧唧喳喳的献计献策。
　　那春桃最是泼辣，说道：“按我讲，你两个要是真喜欢，你干脆就直接跟杨恭走了，过得一年半载，等生米煮成熟饭，看你爹娘答应不答应。”舜英道：“不行的，我家不一样，个个都是好面子的人，我要是偷偷跟杨恭走了，那我爹娘不得恨我一辈子。”春桃道：“你不走，你爹娘要是硬你逼你嫁流兰溪，你怎么办嘛！像我姐那样，跟我姐夫跑了，得了个崽才回来，现在不也是好好的？你总是怕这怕那的哪行？”
　　两个姑娘对杨恭印象都挺好，都帮着杨恭讲话。杨恭也在那发誓赌咒的承诺，舜英本来就喜欢杨恭，又不想嫁到大舅家，渐渐被讲得心动，几个年轻人就在那密密商定好了日期，就定在下一场岩垄坪赶场的时候。
　　杨恭回来跟爹娘说起这事，爹娘听得是又喜又怕，喜欢的是舜英愿意跟杨恭，怕的是吴家势大，到时候要上门来闹，可不好应付。叫杨恭去叫满公序来商量商量，那杨昌序一听得，反而大喜，跟贵麻子道：“你俩口子怕什么嘛，只要妹崽肯跟我们伢崽走，就算他们吴家上门来拆房揭瓦都不怕，他们还敢杀人放火不成？等以后妹崽有了杨家的崽，还照样是亲戚，这个不怕，只是狗你带着妹，往哪去的好呢？可不能让个姑娘跟你担惊受怕还吃苦。”杨恭道：“二王爷在贵州那边有个货栈，上次就跟我讲让我去那边帮守段时间，我要放排没去成，我去问问他现在看还要人去不，找他帮忙，我们去那边呆一段时间，他们肯定找不到，我既有事做有收入，也不用东躲西藏的。”杨昌序听得道：“就这样，你明天就去找二王爷，求他帮你这个忙，这事就我们今天四个人晓得，哪个来都不能讲半句出去，等到你们带伢回来去认嘎公嘎婆，到时候任由他们打骂，生米煮成熟饭了，他们也没办法了。”
　　一家人计议定了，第二天杨恭果然去求二王爷，姚再麟听得，沉吟了半晌道：“孙崽，讲老实话，冲我跟吴家老爷子的交情，我是不该帮你做这事的。吴炳昌一辈子，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从不让人笑话半分。现在他一过世，你就带着他孙女跑了，这事一传出去，吴家的面子，那算是丢定了，我那老哥在地下怕也难过。只是我气的是吴家老大两口子不通皮，这样下去，怕是误了舜英，跟人比起来，面子就不算什么了，就这样吧。不过我跟你讲，日后你要敢对人家吴家妹崽不好，小心我抽你筋扒你的皮！并且日后你回来，不管吴家人对你家做什么事，打你骂你，你都不准记仇，要好好对待吴家人。”杨恭诺诺地都答应了。
　　过得几日岩垄坪赶场的日子，杨恭背好包裹，早早来到牛栏坡脚下。过不得多久，春桃和翠蓉送舜英下来和杨恭会合。真要走时，舜英却是一阵伤心，抱着春桃和翠蓉痛哭一阵，几人劝慰了一阵，舜英才跪下向牛栏坡方向磕了几个头，算是告别家人，才起来对两个姑娘千叮万嘱；要她们过几天再告诉爹娘不要担心，她一定好好回来。见二人流着泪答应，这才和杨恭起程，上贵州去了。
　　远远传来一阵歌声：“红莲白藕心连心，哥有意来妹有情；有意修得百年伴，有情守得一世人；路窄坎陡妹莫怕，水急山高哥莫停；等到花开得结果，莫忘回来看双亲……”
　　“呯啪……”一阵杯碗破碎的声音从吴家传出，伴随着吴庭仁的怒骂声，一个牛栏坡寨子都听得到。舜英出门的时候，是跟爹娘讲去流兰溪看嘎婆（外婆），吴庭仁两口子还暗喜，以为女儿回心转意了。只是过了三四天还不见舜英回来，去流兰溪一问，才晓得舜英没去那里。吴庭仁两口子正着急，想起出门时候是春桃和翠蓉一起的，去春桃家问才晓得是舜英跟杨恭走了，这可把吴庭仁气的七窍生烟，瞪着眼睛像是要吃人。
　　舜英从小听话，吴庭仁不相信她有那个胆子敢跟别人跑，肯定是受了别人挑唆。老大婆娘恶狠狠地问春桃是不是她们撺唆的。春桃从来没见过吴庭仁这神态，吓都吓傻了，平时的胆而一下不知道跑哪去了，哪敢承认，结结巴巴的只说不是。俩姑娘的家人听得吴庭仁的骂声，赶紧过来劝开给俩姑娘打圆场。吴庭仁指着两姑娘和她们家人怒道：“要让我晓得是她们俩撺唆的，我轻饶不了你们。”
　　吴家其它几兄弟也闻声赶来，一听得这事，也都火上心头。吴庭仁带着两个儿子和几兄弟侄子，吆喝上二三十个寨中族人，操着家伙，便往小山冲去要人。
　　一行人紧赶慢赶，来到小山冲，把杨恭家团团围了起来。贵麻子两口子战战兢兢地招呼他们进屋，吴庭仁理都不理，带人直接冲到屋里到处找，却哪找得着。指着贵麻子怒问人哪去了，贵麻子两口子只说不知道，那吴家老二性子暴，一把揪住贵麻子道：“你是他老子，你不晓得他去哪了？你今天要是不把人交出来，我们拆了你的屋，砸了你家行头。”贵麻子就是死活不认，只说不晓得杨恭去哪了。吴家老二火上心头，一把将贵麻子推倒在地，跟自己人叫了声“砸”，众人便一拥而上，把个贵麻子家板壁砸个稀烂。
　　小山冲的人听到动静，也都起来，待晓得缘由，都明白这事不好帮忙，这吴家砸得再狠，以后如果认了，他们俩家还是亲戚，只要不伤人。只能劝，不能打，得小山冲的人都来帮劝，这才没让吴家把杨恭家拆了。吴庭仁指着贵麻子一边骂，一边限他们三天内把人交出来，要不然下次来，一把火把房子都烧了，一直折腾到五更天，吴家人这才怒气冲冲地回去了。贵麻子看着自家被砸烂的房子，将就收拾收拾，便请寨中人进屋商议，看怎么处理这事了。
　　带走别人家姑娘，对男方人来说，倒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小山冲众人不但不恼，反倒是一边帮着收拾房子，一边嘻嘻哈哈地取笑贵麻子两口子，都说你家杨狗把别个妹崽都拐跑了，他们要砸就让他们砸去了，等以后你抱着孙子去吴家认嘎公，没得吃在他家吃，没得住在他家住，怕什么？贵麻子听得众人调侃，看着自家一片狼藉，又是难过又是得意，也自忍下了。得杨昌序老成，劝他们备点东西，天亮后上牛栏坡去陪个礼，讲点好话，看吴家那边能不能消点气，莫真来把房子烧了，那就没地方住了。
　　贵麻子按昌序讲的，备了些礼品上牛栏坡去。不料吴老大门都不让进，直接就轰出来了，只要人，不要东西，搞得好不尴尬。也难怪吴家火大，这几十年来，吴家哪出过这糗事，婆娘一天到晚逮着吴家老大哭骂，吴家老大只觉得自己走到哪，别人看他的眼光都是嘲笑的，头都抬不起来，没火才怪。
　　又连找十把天，就连二王爷那都去问了，那二王爷也帮杨恭瞒着，只说不知道。吴家遍寻不着，总不能真去小山冲把杨恭家房子烧了把他爹娘杀了吧？吴庭仁一口恶气难除，那婆娘更是来气，在房间里指着吴庭仁哭骂道：“都讲你吴家好有本事的，这被人欺到头上来，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就是个窝囊废！”骂得吴庭仁无名火起，道：“找不到人你要我怎么办？”两人越吵越来劲，那吴庭仁忍不住一掌过去，把婆娘打到竖柜上，只听“乒呤乓啷”一阵响，那柜子上的箱子倒将下来，连箱子里的东西都倒出来了。
　　两个儿子听得声响，赶紧进来劝，那婆娘坐在地上大哭，两个儿子下蛮把她拉起来。吴庭仁见把人打倒，心下暗悔，任那婆娘骂，只是不搭腔，自在地上收拾东西。不经意发现一个倒开的盒子里有两封红书子，打开一看是杨恭和舜英的八字单，是煮开口肉时候送来的。那吴庭仁见这两张八字单，心下忽然有了主意，冲着他婆娘吼道：“莫哭了，我有办法了。”那婆娘听得有办法，止住了哭声，两儿子便问有什么办法。吴庭仁问俩儿子：“杨恭来这那么多回，有什么衣服东西留在这边不？”那兴国道：“他来帮几回活路，有两件衣服在客房那，怎么了？”吴庭仁道：“快去拿来我有用。”那兴国听得，便转身去拿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