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桐花四月雨

　　立夏时节的侗家山野，漫山遍野的开着油桐花，白茫茫如雪般开在绵绵春雨里，煞是漂亮。只是漂亮归漂亮，每年油桐花开的时节，却是一波倒春寒，很是冷人，恰逢冬老犁的重要时节。侗家水田要犁三遍，第一次冬老犁，就是把种了冬季阳春的干田灌水，犁耙一次，让田泥变软变稠，更是要把干田时候的草和庄稼杆叶泡烂；第二次叫扶道，把水田再犁耙一次，让田泥更软更稠，积淀下来，而且还要沿水田周围堆上一圈软稠的田泥，叫座田坎。这样田里的水才不会流失和泄漏；第三次叫道三，是在临插秧时候再犁耙一次，让田泥软糯，才好插秧，既容易固秧苗的根须，也不伤插秧的手。冬老犁犁田最累，一是土硬；二是田中草草根根的多，包犁口，人牛都吃力。扶道就是座田坎累，弯着腰座一天，能把腰都累折喽。相对来说，道三是最轻松的。
　　三月二十四这天，吴老爷子竟然一大早下了床，拄着拐杖，走出门看人们犁田。寨中人都知道吴老爷子这几个月来身体不好，久不出门，见他今天气色不错，都纷纷跟他打招呼问候，吴老爷子笑着一一回答。吴家人见吴老爷子身体见好，也都心下欢喜。这天是吴老爷子八十岁的生日，吴老爷子今天特意洗了个澡，换了身整齐的衣服，到了下午申交酉时，家人亲戚都聚齐，在堂屋和火铺边摆了有四五桌，一个个轮着向老寿星敬酒，吴老爷子笑呵呵的都一一陪喝了一小杯。
　　吴家老大怕吴老爷子年纪大了酒喝多对身体不好，就委婉的叫吴老爷子少喝点，吴老爷子笑道：“不怕的，我心里有数。”喝过酒，吴老爷子还给在座的每个人都夹了菜，笑呵呵地说了祝福词，大家见吴老爷子今天精神那么好，也都很高兴。
　　待得吃得差不多完了，吴老爷子让吴家老大把人都叫到堂屋坐下，眼见人都坐齐，吴老爷子微笑道：“今天谢谢大家来给我过生日，你们个个都发富发贵，子孙万代！”吴家几兄弟便道：“爹你老人家讲的，一定算得，谢你老人家祝福！”众人也随声附和。吴老爷子点了三根香，朝神龛作了三个揖并把香上上去，才转过身来对吴家四兄弟道：“老大，你去搬张椅子来，老二，你去撮一斗谷子来。”吴家老大感觉不对，便道：“爹你要那来干什么么？”吴老爷子笑道：“你按我讲的做就是，到时候就晓得了。”吴家兄弟不敢不依，把椅子和一斗谷子都拿来。
　　吴老爷子笑道：“人生忽忽几十年，我这转眼就到了朝杖之年，算得是中寿，我们吴家儿孙满堂，枝繁叶茂，我得见重孙，已是心满意足，再无遗憾了。这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事。我阳寿已尽，今天就是我跟你们离别的日子，你们也莫伤心，我哭着来，笑着去，我走时得所有儿孙都来举酒相送，已是很好的结果，你们要为我高兴！”吴家人听得吴老爷子这般说，一个个大惊，有的都急得哭了起来。吴老爷子笑着朝大家摆摆手，叫吴家几兄弟扶着，自坐到椅子上，脚踏金斗，口含金，手握银，自然一口气散去！登时堂屋里一片哭声。
　　寨中人听得吴家鞭炮响起，开始还以为是生日放的，后来听到哭声，才晓得是吴老爷子去世了，无不嗟呀叹息！是时天还没黑，天上下着小雨，淅淅沥沥，如诉如泣！牛栏山寨中几棵古树上，原有许多白鹭。吴老爷子去世时，都从树上飞起，在吴家屋上盘旋一圈方离去，后人说起吴老爷子离世场景，无不啧啧称奇。
　　吴家几兄弟这边自到处发丧，吴家老二问老大道：“小山冲杨恭那边，要叫人去报个信不？”吴家老大媳妇道：“都才煮个开口肉，报什么报，再讲了，以后还不晓得是不是亲戚呢，不报了。”吴家老大也道：“他也没在屋，不报了。”于是吴家便不给杨恭那报信，恰好杨恭也放排下常德去了，哪晓得吴老爷子的事。
　　过得十多天，小山冲这边，贵麻子也正在叉溪口外大路边自己田里犁田，忽然见杨昌序从外回来，便招呼从哪来。杨昌序看到贵麻子，赶紧道：“贵，你停一下，我有件事跟你讲。”贵麻子赶忙叫停牛，问什么事。杨昌序道：“我才到街上回来，听得人讲牛栏坡吴老爷子去世了，可我总没听你讲起啊？”贵麻子听得，大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信都不晓得，他们没人来报信啊！”杨昌序跺脚道：“拐了拐了，这么大的事，那边都不报个信，这亲戚怕是不好走了，看杨恭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好好商量下怎么办。”说罢叹着气回家去了。
　　这贵麻子听得这消息，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一下午在田里都闹心。好不容易把这几丘水田犁好耙完，再座好田坎，天色已晚，早已是腰酸背疼，肚子也饿得咕咕叫。贵麻子卸了犁耙扛在肩上，便赶着牛回家。天上下着雨，那斜飞的雨和田里溅起的水，即便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身上早就湿透了，犁田时使力出汗还没觉得什么，这一停下活来，那风一吹，冷飕飕的，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赶紧加快脚步回家，把牛关圈，放下工具。翠婆娘早弄好了饭菜，火铺上烧着火，贵麻子一口气喝下小半碗烧酒，这才缓和过来。两口子在火铺上一边吃饭一边一边唠叨，那翠婆娘道：“狗儿咋个还不回来？叫你去问问，你去问了不？”贵麻子道：“怎么问嘛，隔着天远地远的，不过怕是快了，这都一个多月了，该回来了。”翠婆娘道：“都是你不狠，害得崽去给人家放排，你说这千远万远的，要是有个事来怎么办嘛！”说着说着，眼泪都掉下来。贵麻子恼道：“你看你看你，又来了，一天都要讲几回，崽大了他要去我拦得住吗？我想他去那么累吗？我们寻常农家，就这家务，他要去爱吴家的姑娘，我有什么办法，他这出门你不要老是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嘛。”说完便把吴老爷子去世，那边也不给他们报个信的事说给了婆娘听。翠婆娘听得，心下更烦恼，又牵挂儿子，不住的在那抹眼泪，贵麻子心下也烦，在那闷着头吃饭。
　　两人正在火铺上生闷气，忽听得门外有响动，有人走进堂屋，正准备去看时，火铺边的门被推开，见两人喊道：“爹，娘！”两人看时，不是杨恭是谁？两人大喜，那翠婆娘赶紧放下碗筷下火铺，跑过来紧紧把杨恭抓住道：“崽哎，你可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咋那么黑了？”贵麻子道：“你先让崽把包放下来呀，你看他都被雨淋打湿了，快洗个汗水吃饭，出门去日晒雨淋的能不黑吗？”翠婆娘这才松了手。杨恭卸下包袱，他娘急颠颠的给他倒了一盆热水，杨恭笑道：“娘，爹，你们坐，我自己来。”说完自去洗脸洗手，他娘早给他盛好饭，杨恭且不吃，望着他爹娘眯眼一笑道：“莫急，爹，娘，我先给你们看点东西。”说罢打开包袱，从里面拿个一个烟斗，递给他爹道，“爹你看，这你喜欢不？跟你那烟袋竿不一样，外面很多人时兴，很多大老板都喜欢用这个。”贵麻子喜滋滋地接过来道：“哎哟，还给我买东西呀，喜欢喜欢，崽买的东西我哪有不喜欢的。”杨恭又掏出一包糖点递给他娘道：“娘，你喜欢吃糖，这是常德的麻蓉酥糖，你尝尝看喜欢吃不。”他娘抹着泪笑道：“喜欢喜欢，哎哟，崽给我买东西了。”接过糖点，在那高兴得不知所以。
　　杨恭看着他俩神秘一笑道：“莫急，还有东西。”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大布包，递给他爹道，“爹你看看。”贵麻子一接过手，沉甸甸的，差点掉火铺上，一边问什么东西一边打开，杨恭也不搭话，只是笑。贵麻子打开一看，顿时瞪大眼睛，原来竟是一包银子，怕莫有两三百两。翠婆娘在那一声惊呼道：“啊，我崽发财转了。”杨恭这才哈哈一笑，拿起饭碗，上火铺吃饭，一边跟他爹娘讲起放排的事。
　　原来杨恭他们到得常德，杨昌龙坐船先到，先就谈好了买家，等排一到，侗排是上好的大河木，其中还有很多是楠木檀木等贵重木材，自然好价钱，杨昌龙所赚颇丰。杨恭和杨盛源的木也搭一起卖了个好价钱。因为走得还算顺利，杨昌龙心下高兴，当晚便请众人大吃大喝了一顿，给了排工们一份厚厚的工钱；尤其是杨恭，更是给了个大红包，最后连工钱利润一算，居然挣了有两百多两银子。各人都开心，更有几个人见杨恭得钱多，晚上便撺掇杨恭去逛堂班（妓院），被杨盛源叱道：“你们要去就去，莫带坏后生。这常德是个大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你们不要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糟蹋钱不说，万一惹来什么麻烦，那才是烦人！”
　　那几个那里肯作罢，尤其是几个光棍，更是不依，自嬉笑着去了。
　　杨恭听得杨盛源的劝，再加晚上又喝多了酒，这十多日来都劳累，自倒头睡觉去了。第二天，众人在常德玩了两天，买了些当地土产，便准备回家。这放排下来倒是顺水，回去可全得是走路回去，最少也得走个十多天，还好人多有伴，众人都急着回家打耙水田，晓行夜宿，路上倒不寂寞，顺道还接点挑夫的活，路费也挣出来了。只是多花了些时间，直走了半个多月才到家。
　　杨恭一边吃饭，一边给爹娘说放排的经过，虽然知道儿子就在眼前，爹娘还是听得一惊一怕，那翠婆娘抹着眼泪道：“崽啊，以后还是莫去做那活了啊，太吓人了。”杨恭笑道：“娘，莫担心了，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还赚了钱回来。对了，我明天要去一趟牛栏坡，回来再帮你们啊！”一说起去牛栏坡，他爹才道：“你才回到家，还有件事没跟你讲，牛栏坡吴老爷子不在了，他们也不给我们报信，这个死人的礼又不能补，我们也不晓得怎么办的好！”杨恭听得，大惊道：“什么？吴老爷子不在了？”他爹道：“是啊！你放排下去过了十多天就去了，也不给我们报个信儿，我也是今天听你满公讲才晓得，这都葬了，真是不应该啊，我们都到煮开口肉了，怎么能不给我们报个信呢？等下去跟满公商量怎么办才好。”杨恭听得吴老爷子去世了，怎么都不相信，喃喃道：“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他虽然病重，都还动得呀！怎么一下就走了呢？”贵麻子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讲得清楚！”杨恭听得吴老爷子去世，心下难受，闷闷的吃完饭，各自去歇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杨恭带了些香纸礼品，便直奔牛栏坡去。到得牛栏坡，吴家的堂屋里做道场的一些纸幡都还没收拾干净。杨恭向吴家人打过招呼，在堂屋里点香烧纸祭拜，念及吴老爷子的关爱，不禁潸然泪下。在屋里祭完，杨恭又叫舜英带他到吴老爷子的坟上祭拜，俩人祭毕。那舜英抹去眼泪，从怀里掏出一本新书给杨恭道：“这是公在过世前给我的，交待我拿给你，全是公手抄的。”杨恭接过打开看时，是三合教里的一些吴老爷子未来得及传授给他的秘法和一些吴老爷子的心得，都用绳头小楷写就，工工整整，还有附图，非常详尽。杨恭越看越念吴老爷子恩情，更是悲从中来。
　　回家路上，舜英跟杨恭说起吴老爷子去世时的异象，杨恭道：“那是因为公他老人家是有德行之人，才会有这些祥瑞。公不仅是有德，还得了道，已经知来去，了生死。我不是因为公去世而难过，我是因为跟公阴阳两隔而难受，此后，再不能听他老人家教诲了。这一两年来，我也接触了些人物，比如咱们这的四大王，大王爷外豪内险，暴戾恣睢，虽然有艺，蠢汉而已；三王爷狭器窄怀，口蜜腹剑，怀诈暴憎，小人一个；四王爷乖戾无恩，私欲极重，也没好大气候；只这二王爷姚再麟，有才知礼，心胸豁达，思虑通明，倒不失为一个人物。不过毕竟是个商人，有些重利，耽于经营，不如我们公那般自律。我们公德不逾闲，行中归绳，言足法于天下而不伤其身，道足化于百姓而不伤于本，公是大贤啊！”
　　舜英听得，忍不住抿嘴笑道：“你跟公时间久了，讲话都跟公一样喜欢拽文，难怪公会喜欢你。”杨恭见舜英笑起来，不由心头一暖，从怀里摸一个小绸布包递过去道：“你看我这回放排下去，给你带回来什么？”舜英嗔笑道：“是什么还藏起来嘞，我不看，你自己打开。”杨恭打开来，原来是一条银链子系着的玉凤坠，雕刻得很是精致。杨恭道：“莫动，我给你戴上看看。”说着打开链子，便给舜英系上。舜英红着脸微笑着闭上眼，也不阻拦，杨恭见舜英脸上微红，明艳可人，带着这凤坠，更是好看，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拥入怀中。两人好久不见，早就牵肠挂肚，此刻相拥，半天无语。
　　过了一阵两人才分开，杨恭才道：“妹，我这次放排下去，挣了点钱，二十亩田买不来，十把亩田是买得起了。本来回来就想安排来你家煮肉，只是现在公这一过世，不大适合，怕是要过一段时间了。”舜英道：“只要你心在，早点晚点，又有什么？只是你放排下去这段时间，我大舅家又来提亲，我娘喜欢得不得了，我爹又是听我娘的，我都回媒人多少回了，弄得我现在见我大舅和我表哥都不好意思，心里烦死了，以前还有公帮着我讲话，现在公去了，再来提亲都没人帮我讲话了，只盼你这个狗崽攒劲，早一天来迎娶我，省得我那么烦。”杨恭道：“我会的，一定会的。”二人一边说话一边回到吴家。舜英便去弄晚饭，杨恭向吴庭仁两口子说起放排下去的事，说到也挣了十来亩田的钱，那吴庭仁还问问搭搭腔，他婆娘却黑着个脸不吭声，弄得杨恭颇为尴尬。吃完饭天色已晚，吴庭仁还客气的留宿，他婆娘却爱搭不理，杨恭识趣，客气告辞连夜回去了，把舜英气得直掉眼泪。
　　杨恭回到家，帮着他爹忙了两天，便拿着东西去看望二王爷。二王爷见他回来了，又知礼数，还带了东西，很是高兴，杨恭跟二王爷说起舜英的事，心下郁闷，二王爷道：“我都晓得，吴老爷子不在了，我还去送了礼的，现下老人刚刚过世，亲事不好提，等过了三七，我再帮你去走一趟。你放心，他们煮了小篮子了，不那么轻易就拒绝的，这段时间正是农忙，马帮的事不多，你先在家帮你点活，等栽完秧，把这事谈妥了，你还回来马帮帮我做事。”杨恭听得，这心下才又高兴起来，自回家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