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长龙的汉子

　　杨恭他们有七八个人，野外干活的人，饭菜随意，几块石头垒两个灶，一个鼎罐煮饭，一个锅煮菜。今天是第一天开工，要祭神，大伙合伙买了一个毛猪头和些肥猪肉，晚上刚好打牙祭。就大火一烧，在岩溪里洗干净，干活的人吃的粗糙，几斧几刀下去，切成巴掌大块，在锅里翻两下见点油花，下点盐，几瓢水下去，一锅猪头肉就煮在那了，快得很。菜就在村寨半讨半买，不过是些白菜苔青菜什么的，就锅里烫着吃，甚是简陋。自己带有碗，筷子不够随意削几根竹棍木棍就成，把酒大碗筛上来，吃喝很随意。七八个人在锅边围下来，正在那喝酒吃肉，众人见舜英穿戴齐整，举止端庄矜持，说话文雅得体，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就打笑道：“老妹，我们这饭菜就不晓得你吃得惯不了！”杨恭也有些担心，给舜英盛了饭递给她，也不晓得她吃不吃得惯这菜。
　　说实话，舜英打小就没这么吃过，吴家家务大，饭菜较一般人家要精致得多，眼见这大块肥肉白花花的在锅里翻滚着，一看就怕。而且粗汉子做菜，又是野外，那手脚家伙肯定是干净不到哪去。只是一来一天没吃饭，肚里饿得老火；二来不能让别人感觉自己嫌弃这饭菜，伤人面皮。所以拿起碗筷下蛮就吃，一群粗汉子见她拿碗吃了，又高兴又热情，见她只吃菜不吃肉，以为她是客气，一个个夹着肥肉就往她碗放。这可把舜英难住了，肥肉可实在是吃不下去，推又推不掉。
　　杨恭见了，正想帮舜英解围，忽然有个姑娘声音叫到：“各位哥哥，你们在吃饭呀！”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苗姑娘提着个篮子，往他们这走来，正是月兰。来到杨恭身边放下篮子，道：“咦！还有个姐姐嘞！”舜英不认识，也赶紧招呼道：“姐姐好！”趁周围汉子跟月兰打招呼不注意，偷偷把那几块肥肉夹到了杨恭碗里。月兰是个有心人，早看在眼里。
　　杨恭见月兰来了，也问道：“兰妹子，你怎么来了？快坐下来一路吃饭吧！”月兰笑道：“叫你去我家吃饭，你又说人多不去，我妈讲了，叫带两个菜来给你们下酒。”说吧揭开盖篮子的纱布，从里面拿出一盘蒜苗干辣子炒腊肉，一盘蕨菜，一盘煎豆腐，往众人面前一放。一群汉子赶紧客气道：“妹，那么爱好嘞！”长龙的杨秀武就开玩笑地道：“老妹啊，你这菜怕不是给我们弄的吧？是给你杨家哥哥弄的吧？要是给他的，那我们就不好意思下筷子嘞！”那长龙的杨盛源是这伙干活人的头，为人老成，一见舜英，便看出她跟杨恭的关系，见这家伙讲话不看场合，便打了那人一下道：“别个妹爱好拿东西来，你会不会讲话了。”
　　月兰也笑道：“几个哥那么会开玩笑，拿来肯定是大家吃的了，来吧！”说完坐下。杨恭一边拿了一付碗筷，让月兰和大家一起吃，一边给舜英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月兰。”回头又跟月兰介绍道，“这是舜英，牛栏坡吴老爷子的孙女。”边上汉子有晓得吴老爷子的，便道：“哎呀，原来是吴老爷子的孙女，难怪难怪，你们家可是大家务啊！”月兰也道：“姐姐原来是大家闺秀，难怪端庄清秀，让人一看就喜欢。”舜英也道：“哪里那里，姐姐真会说话，你才是明艳动人，花朵般的人物呢！”边上秀武笑道：“你们就不要老说客气话了，你喊我姐我喊你姐的，到底哪个是姐哪个是妹咯！”众人也大笑，结果两人一说年龄，还是月兰大着几个月，舜英便笑道：“哎唷！我还以为可以当个姐威风一下嘞，结果还是当妹了，这下好了，又多个依靠了，姐姐好！”月兰也笑道：“我也以为可以当个妹可以撒娇装嫩呢，结果却成姐了。那好，来妹，吃点精肉，这个不腻人！”一边说一边给舜英夹菜，众人也都说笑着吃了起来，两个姑娘吃得秀气，吃了一小碗饭，吃了点腊肉和蕨菜，便饱了不吃了。剩下被一群汉子，扫得干干净净。
　　吃过饭，杨恭对月兰道：“兰妹子，今天有件事得麻烦你了，舜英给我送点东西来，晚了今天回不去了，可以去你家住一晚上不？”月兰道：“什么可不可以呀，你这说的哪里话，妹妹来这肯定是去我家里住，难不成跟你们一帮臭男人挤这窝棚？想得美，是吧妹？”说完，收拾好碗便拉舜英回家，舜英一站起来，忍不住“哎哟”一声，只觉得脚板一阵疼痛，差点一个趔趄又坐回去。杨恭赶紧搀扶她坐下，脱下鞋来一看，原来舜英哪走过那么远的路，脚上打了几个燎浆大泡，这一坐下，脚板都肿了。哪能不疼，天已经黑了，看不清，杨恭便背着舜英，跟着月兰去她家。舜英第一次被后生背，心里说不出的甜甜滋味。
　　来到月兰家，杨恭和舜英向花婆婆及其家人打了招呼，月兰张罗着烧了一锅水。花婆婆听说舜英脚走起了泡肿了，还特地拿来几味草药，泡了一盆药水来给舜英泡脚。杨恭便跟花婆婆借了根缝衣针，在油灯下，帮舜英把那脚泡都一一挑了。月兰在闲聊中，晓得了杨恭和舜英的事，只是在边上看着，还是不免暗暗失落，脸上却是不露一点神色。等舜英泡挑完，泡了脚，杨恭见安顿好舜英，便也告辞回窝棚去了，月兰留不住，也由他，自带着舜英歇息，两个姑娘在床上，唧唧咕咕的说大半夜话。
　　第二天一大清早，杨恭跟一起干活的人打了招呼，就来月兰家接舜英，舜英也天一亮就起，急着想赶回去，月兰留不住。那花婆婆却很有见地，跟杨恭道：“后生崽，从我们这到牛栏坡不近，你两个肚子里不填点东西，怕是走到半路脚软嘞，这还有点剩菜剩饭，你们热了吃点再走。”杨恭和舜英见盛情难却，也说得有理，只好千恩万谢。月兰手脚快，给他们热好饭菜，又给他们烧了几个洋芋，包着带在路上吃，杨恭见舜英跟月兰很亲热，叫她同年（注：同年，是侗家人类似异姓结拜的意思，汉家话叫打老庚；做了同年，那就成了兄弟姐妹了），两人手上的镯子都换了，叫花婆婆也叫同年妈了。花婆婆一家对她也很好，心下纳闷，也不晓得这一晚上，舜英和月兰咋就成同年了。
　　吃过饭两人告辞，舜英嘴甜，对花婆婆一家人一一谢过，这才和杨恭出了门，赶回牛栏山，杨恭担心舜英脚起泡走不得，哪晓得昨天舜英泡了那药水脚，今天脚都消了肿，走路一点事都没有。路上杨恭奇怪问道：“你和月兰，咋就成了同年了？”舜英笑道：“我们是一年的啊，又讲得来，就做了同年了咯！”随即又抿嘴笑道：“哎，其实月兰那姑娘是真不错哎，我看了都喜欢，难怪得你喜欢她哦！”杨恭道：“乱讲，我什么时候喜欢她了？我心里只你一个人，不过月兰真是个好人，但愿她找得个好人家。”两个心上人走一起，说说笑笑，两三个时辰的路，都觉得那太短。杨恭直把舜英送到牛栏山寨口，这才转身告别，舜英又送他回到半山，一直看他走下山去。杨恭正走间，忽然有歌声从山上传来：“三月桃花遍地开，哥哥出门去发财，遍地好花莫花眼，花眼不见路回来。”杨恭听得，不由得痴了。
　　三月初八这天一大早，岩溪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杨恭等人的排已经扎好，正在举行下水仪式。这岩溪水不大，只能扎些小排散放下去，有些甚至排都不扎，直接散放，下游有人专门捞，然后到两河口再扎一次，杨盛源摆下香案祭山祭水，敬神敬龙，在一阵鞭炮声和众人的祝福声中，一串串木排下水。
　　杨恭正要跳上木排，忽听得有人叫道：“杨家哥哥等一下。”杨恭回头看时，只见月兰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向他招手，杨恭走近道：“兰妹子，这段时间在这给你添很多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了！”月兰道：“哎呀！莫讲这些客气话了，来，给你个东西。”杨恭犹豫着道：“妹，什么东西啊？”月兰急道：“哎呀，你这人怎么那么罗嗦，等下排就要走了。”一把抓过杨恭的手，把个带链的银锁往杨恭手里一塞道：“这是把平安锁，你去走排带身上，能保平安。”说完一红脸，转身就跑了。杨恭看看手里的银锁，又看着月兰跑去的身影，怔怔不知道说什么，心下暗自感激，溪里人催了，便回身忙去了。边上看热闹的，眼见木排走了，便也各自回了。
　　三月初十这天，两河口水面上，格外热闹，一串串的木排在这里汇集，因为这里是两河交汇处，到此水面变宽变深，很多从小溪小河里放出来的小排，来到这都要重改成大排，再往下放。而且行船走水的，这儿也是上下的码头，两河口也因为这个热闹起来，搭建了水陆码头，成了个大集镇寨子，很是热闹。
　　北侗木排要放到洞庭湖，如果走㵲水，溪河江水深浅，得扎四次，出山一扎，两河口一扎，洪江一扎，常德一扎。出山叫溪排，因溪河水小，木排扎不大，一个排多七八根木，少三五根不等。到了两河口重扎，一个排就有两三层，丈把宽，如果是圆木，有两三丈长；如果是条木，就得有四五丈长了，叫河排。侗家河排有独特标志，只要一看到标志，就晓得是侗蛊佬放下来的排。侗排苗排都是好木，叫大河木，非常抢手。到了洪江进了沅水，又要重新扎一次，叫大排，也叫洪排。这就有五六层厚，两三丈宽，十多丈长了。到了常德还得再扎一次更大的排进洞庭湖和长江，得有十多丈宽，没入水下就有丈把深，有三四十丈长，非常壮观。排工的工钱比一般要高很多，因为那是拿命挣的，风险非常大，往往是走一趟排，人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当地山歌都唱：“劝哥乖，劝哥乖，劝哥莫去放木排；不见几个发财转，不见几个得回来！”
　　杨恭等人的花了三天时间，在十六上午，排也放到了两河口，准备找了个平静地方湾着，重新扎排。这从山里到两河口，都是小河，得杨盛源熟行，倒没什么事，一路顺风顺水的到两河口的河汊，不过从两河口往下，大河大浪，就不好说了。好不容易在隔着两河口大寨还有两三里路的地方，找得一个平静的回水湾，见滩上不晓得是谁还搭了个码台，一地的木渣断篾什么的，是人常湾排的地方，便把木排湾在那里。杨盛源是个老排客，带的一帮长龙汉子又都是熟手，绑梁、捡捞、搭棚、作擂、装招，这些活路都理手。杨恭为人乖巧，又学得快，跟他们几天，也都晓得该怎么做了，大家伙便忙开来了。因为杨恭常出门，客话讲得好，两河口这边是讲客话不讲侗话的，便叫杨恭去采买些东西。
　　杨恭正准备出发，忽然河面划来只小船。船上有四五个年轻人，见杨恭他们正在拆排扎排，为首一个二十五六岁，手里拿一根勾木的铁钩子，剃着光头敞着衣襟，一脸痞气，用客话对杨恭他们道：“老板们发财，赏点码头钱哈！”杨恭一群人一看，都不认识，杨盛源便道：“什么码头钱？”那光头待船靠岸上得岸来，一只脚踏在木头上，一手指着那码台道：“什么码头钱？看到这个没？这个码台我搭的，这个码头是我开的，你们在这停排，是不是得给我钱啊？”杨盛源笑道：“这位老弟，我放了那么多年排了，这河边从来是任人靠排，往年到这从来没得什么码头钱，今年这是怎么了？”那光头道：“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往年你们没停在我毛狗的码头上，今年是停在我码头上，当然是要收钱了。”
　　杨盛源常走这边，一听他说他叫毛狗，不由皱了皱眉头。杨恭不晓得底细，便用侗话问杨盛源这毛狗是谁，杨盛源便告诉杨恭，这毛狗姓吴，是两河口的一个混混痞子，这几年合得一帮闲汉，仗着是四王爷的家族，专门敲诈过往的外人，最是烦人，他以前只听讲没遇到过，没想到今天遇上了。边上一个汉子叫姚正雄的插嘴道：“看他这秧鸡样，拎起来就撺河里去了，还怕他？”杨盛源道：“哪个怕他？怕的是麻烦。他倒是好收拾。一是咱们有事，跟他在这扯麻纱烦人；二来两河口这地人护短，咱们毕竟是到别个地头上；三来他是四王爷家族，哪个不护自己人的？万一惹了四王爷，咱们走排就麻烦了。”
　　杨恭听得毛狗是四王爷族人，就想起了吴老爷子给他的那封信，只是杨恭年轻人一来心里傲气二来脸皮薄，不想借吴家的威风去求四王爷，想凭自己的本事闯荡一番。这时见毛狗来了，再看河滩上很多大石头，心里有了计较，便用侗话对杨盛源道：“曼源，我们莫怕他，得收拾服他，要不以后我们再从这过，回回都得被他榨了。你们几个大力士，吓他一下，让他知难而退。”说完在杨昌源耳朵边嘀咕了几句，杨盛源喜道：“好，就这样。”
　　他们俩嘀咕，那边毛狗不耐烦了，拿着钩木的铁钩在木上直敲道：“你们给钱是不给？给句话，不给钱就走人，莫靠在这。”杨盛源笑道：“你要钱是吧？好，你等一下。”说完用侗话跟其它汉子交待了几句，大家都点头答应，杨盛源这次带的这十几条汉子，个个都是好水性有力气的人，其中尤其以杨盛源、杨盛直、姚通金、姚正雄四人最好力气，号称长龙的四大金刚。杨盛源交待完，走到河边拉过一条散开的条木，木头部足有脸盆大小，四五丈长，因为是斧头砍的，头部是扁尖的。杨盛源拉到滩边，抄住木头的腰部，一个坐马桩“嘿”地一叫力，便把一根两三百斤的木头抱了起来。杨恭赶紧拿一个钱袋，系在木稍上，那杨盛源抱着那木头走到滩上，把木头尖头部抵在沙滩上，又是“嘿”的一声，把那木头立起来，然后抱在胸前，把那根木头举起往下捣，那沙土松软，一连几下，直插下去一两尺深，然后扶着让那木立在那，直把毛狗几个人看得目瞪口呆。杨盛源这才指着木梢上的钱袋对毛狗笑道：“兄弟，钱在那，你要是把它也立得起来，这些钱都归你。”
　　毛狗看看那钱袋，哪敢靠前，自己这几个人哪有那力气，那木头自己两个人都未必抬得动，一不小心，怕还落得得筋断骨折；要是动手，自己这四五个人，哪是这一群壮汉的菜。毛狗这伙人是欺软怕硬的，看这伙汉子那么猛，心里早虚了，只好硬充好汉说点门面话道：“好好好，显本事是吧？你们给我等着，来我们两河口显本事，有你们好看的。”说完几个人气急败坏地上船走了，惹得一群汉子大笑，放下木头，各干各的事去了。
　　杨恭也划了个小划子渡河来到两河口街上，正采买些备用的物品，忽见毛狗和一个墩墩实实也是二十七八岁的黑脸汉子，带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走来，后面跟着十多号人，那原来跟着毛狗的四五个闲汉也跟在后面。杨恭赶忙避一边不让他们看到，那几个人走过杨恭身边时候，只听得毛狗对那二十七八岁年轻人说道：“荣哥，今天你和谭师傅怎么都得帮我出这一口气，咱们两河口的人，没有被人欺上门来的，那群排客在那河边显本事呢，这不摆明欺负咱们两河口没人吗？”那叫荣哥的道：“只听你讲，你这搞棒，你不欺负人家就不错了，哪还有外来的敢欺负你？先去看了再讲。”一群人边走边说，来到码头边上船，去的方向。杨恭看时，正是他们停排的方向，便赶紧收拾好东西，紧跟着也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