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灰色的青春轨迹>104章 劳改鸟

104章 劳改鸟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9-24 11:26:18      字数:5479

  1995年4月17日
  今天起床并不像前些日子耥田起床那么早,起床之后的气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今天是最后一天耥田,和昨天一样耥的是秧母田,任务要比以前耥直播田大,但是由于秧母田泡得时间长,泡得透,耖田又耖得熟,耥起来非常轻快,一人一塽子耥也就十来分钟的事情。只是秧母田的塽子才一米宽,一排大田里的塽子要比直播田里的塽子多得多。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铲塽沟子已经远远不能保证其他同犯一人一塽子地耥了,更何况塽沟子要比直播田的塽沟子要铲得深许多。黑皮焦亏比较有经验,安排十个人铲塽沟子,十个人耥田。从昨天的情况看,黑皮焦亏这样的安排非常妥当,塽沟子铲完了,后面耥田的同犯们也跟过来了,等铲塽沟子的把秧绳子收完了,同犯们也就占完了铲出来的塽子开始噼噼啪啪地推拉起耥耙了。
  出工来到大田,我们便开始拉绳子放线,在田头我们两个人放开两根秧绳子,然后架着秧绳子一人沿着田埂子,一人沿着茅沟埂子往田里去。黑皮焦亏和翟贤已经在田埂子上和茅沟埂子上量出了印迹,我们就把手里的绳子按照这些印迹插下去。插完这些秧绳子,黑皮焦亏让所有的人都下田铲塽沟子,并且强调着要在绳子的同一侧开锹。就这样每个人铲出两条塽沟子了,黑皮焦亏先是像昨天一样安排五个人耥田,其他人继续铲塽沟子。剩下的十五个人每人又铲出了两条塽沟子,黑皮焦亏这才丢下十个人铲塽沟子。
  据他们说,耥这秧母田一人一塽子也比耥直播田两人一塽子轻巧,由于秧母田耖得稀熟,甩到塽子上的泥经耥耙轻轻一动就平了,只要那么一推一拉就成。
  尽管我们有十个人铲塽沟子,但是只要我们稍有松懈,那就会给后面耥田的同犯们追上来了。翟贤不住地在我们的身后紧催着要快,那些噼噼啪啪的耥田的声音也在紧催着我们。
  我一脚紧接一锹地往前干着,忽然张铁龙在我的身后很阴险地说了话:“是不是这段时间没有找你了,你就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了?谁让你把泥不往洼凼子里甩了?”
  我停下手里的锹,想转头看看是不是我把铲出来的泥没有甩到洼凼子里。但是我的头还没有转过去,脖子上已经重重地挨上了一棍子,顿时我的两眼一黑,又一棍子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一屁股蹲倒在田里了,也正在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身上有脚在重重地踹。我抓着铁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张铁龙所在的方向抡扫过去,但是感觉告诉我什么也没有抡到。
  “你小子死不服气,还用铁锹抡我,犯相是吧?”张铁龙咬牙切齿的声音,同时他的脚和棍子都在狠狠地往我的身上招呼。
  为了躲开张铁龙的脚和棍子,我在田里不停地翻滚着,一身的泥就不用说了,就连手上、头上、脸上也都糊满了泥。此时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只顾着躲避张铁龙的脚和棍子。我想站起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但他的脚和棍子不给我任何的机会。我想,张铁龙也知道他不可以给我机会,如果他给了我机会,即使我不能把他怎么样,至少也会让他一身的烂泥。
  “张铁龙,你在搞什么?!”
  是W队长呵斥的声音。我循声看过去,W队长正背剪着两手沿着茅沟埂子向这边走过来,一副墨镜卡着他的两眼,看不清他是在看我,还是在看张铁龙。
  张铁龙住了脚和棍子,然后转身走了。此刻我抓起那把铁锹,想追上去狠狠地劈他张铁龙几铁锹,可是我站不起来了。
  翟贤见我一时没能站起来,就吩咐两个同犯过来扶我。
  是不是我的腿给张铁龙的棍子给打折了?我一下子有了这样的疑问。
  “翟贤,让人给他洗洗!”W队长站下来吩咐翟贤。
  翟贤要扶我的人把我弄到茅沟里去洗。
  W队长见翟贤吩咐人给我洗了,就转身走了。
  这就是我们的干部?这就是我们的队长?
  来到这个地方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仅仅是几个月,已经不知道自己受过多少次这样的委屈了,男人的形像、男人的性格、男人的尊严,都被糟蹋被蹂躏得破烂不堪了。这次我可以洗掉身上的泥,可我无法洗掉心中的郁结和愤懑。
  W队长往前走了几步,站下来回头看了一阵,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走进看守所到眼下,我发现自己在慢慢遗失原初的很多的东西,我甚至怀疑有朝一日自己会变得只有男人的功能而没有男人的血性了,那个时候自己还可以向自己说自己是一个男人吗?在这个世界上,理智是不是就是一种懦弱?
  我洗去身上的泥,并且发现我的腿没有给张铁龙的棍子打断,我重新操起铁锹,但怎么也鼓不出刚才的那股子干劲儿了,我再也没有心思像刚才那样拼命地干了。
  “尧克,怎么样?”W队长走了之后,黑皮焦亏沿着茅沟埂子走过来,讥讽地问我,“劳改队这个地方,服气了吧?是龙,你要得盘起来;是虎,你得趴下来。不服气?那就刮你的鳞抽你的筋,让你变成一条死长虫;拔你的牙剥你的皮,让你变成一条死猫。你就是钢铁打成的,也能把你变成一坨软面团。如果还不服,那就走着瞧,骑驴看唱本,有的戏让你看。”
  黑皮焦亏阴声阳气的讥讽一下子让我的愤懑和仇恨要爆炸了一样涨满了我的五脏六腑,我握紧手里的铁锹就要冲过去劈他黑皮焦亏,结果给翟贤冷不防从我的身后抱住了。
  “你想干啥?”翟贤抱住我的两臂,在我的身后喝着问我。
  我没有回应翟贤的问,挣着想摆脱翟贤抱住我的两臂。但是,我发现我的力气与翟贤差的太远了。身大力不亏,在人高马大的翟贤的两条胳膊里,我就像一只被卡了脖子的小鸡一样只能扑棱,却挣脱不开。我心里的火气像给风箱鼓了一样熊熊燃烧着,我多么想挣脱翟贤的两条胳膊,把黑皮焦亏他们这些人一个个用凌刀子给活剥了生吃了,即使如此,也消不了我积压在心底的仇恨。
  “挨打归挨打,干活归干活,不能因为挨打就不干活了!”翟贤抱住我,这样在我的身后整着嗓子向我吼着说。
  “又什么事儿呀?”可能是W队长没有走远,发现我们这边又有事情了,就又走过来了。
  W队长过来了,翟贤也把我松了。
  “他腿疼,差点儿摔倒了,翟贤把他抱住了。”黑皮焦亏立马向W队长报告说。
  “腿疼就别让他铲那么快了,也别催他太紧了。”W队长听黑皮焦亏这么一说,马上这样反复黑皮焦亏。
  黑皮焦亏向W队长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有W队长在,我还能怎么做?我再挥着铁锹去劈黑皮焦亏?那样就会招来干部的不满,可是这种被人凌辱被人蹂躏的耻辱让我已经承受不了。我与别人不同,别人愿意受辱而不愿意干活,我愿意干活不愿意受辱,尽管我干活比别人笨拙,尽管干活会让我精疲力竭,我还是情愿这样给累死,也不愿意受这样的凌辱。干活损的是力气,凌辱损的是人格和尊严。
  W队长离开之后,我冲着黑皮焦亏轻蔑地瞪了一眼。
  “还是不服?”黑皮焦亏也轻蔑地向我笑了笑。
  我就是不服!
  黑皮焦亏咬了咬牙,冲我瞪了瞪眼,嘴里恶狠狠地说:“行,你尧克行,等着瞧吧!”
  黑皮焦亏这样对我咬牙切齿地发了狠,就去找了华贵,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就把他在我这儿的一肚子疙瘩全都撒到了华贵的头上,也就在转眼之间,华贵就成了一个泥人。
  华贵这段时间比我还要倒霉。也难怪了,华贵刚到这儿把话说得太大了,说他在家开了个商贸公司,言下之意就是告诉人们他家里不是一般的有钱。他这话说了出去,也就把很多人的胃口吊了起来。在小伙房的秦中湖听了这个消息,过来就与他华贵认了老乡。起初有秦中湖罩着,他华贵的日子还算太平。后来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儿,秦中湖很少进工棚与他华贵聊叙老乡的长短了,华贵的日子也就开始不好过了。据华贵私下里说,秦中湖已经从他身上得了一千多块钱,最近又要他往家里写信要钱,他没有写,秦中湖老乡就变得冷了。秦中湖对他一冷,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就不再顾及秦中湖的脸面了,对华贵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将就了。又据传言,上次华贵读师专的女儿来接见华贵的时候,他那个老乡秦中湖三哈两吹就想对华贵的女儿怎么样,好像没有得逞,也就从那之后,秦中湖就很少进工棚和华贵扯了,但对华贵长远的想法还是让他秦中湖偶尔也给华贵送过来一点儿烟丝啥的东西。自打华贵没有按照秦中湖的意思往家里写信要钱之后,秦中湖就不再给华贵送什么东西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对他华贵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从华贵的女儿来接见华贵之后,中队的大劳改们开始喊华贵“老岳父”,不再喊他华贵的名字了。现在华贵失去了老乡秦中湖这个靠山,气势也就一下子塌下来了,别人喊他“老岳父”,他只能怒而不敢怒地赔着苦笑央求别人不要这样喊。可是别人依旧那样喊,他也就依然苦笑着央求。这样时间一久,“老岳父”就在劳改们中间代替了他华贵的名字。在我们这个五中队不管是在大田还是在中队的大院子里,只要有人喊“老岳父”,大家不用思考就知道是喊他华贵。后来再有人喊他华贵“老岳父”,他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答应了。其实华贵干起活来比我还糟糕,原初因为有他老乡秦中湖罩映着,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对华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十分计较。现在华贵没有罩映了,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看华贵的两眼也就睁得一样大了。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的两只眼睁得一样大,华贵的遭遇就比我惨多了,几乎每一天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都要找他华贵,我想不光是华贵干活比我螺丝鸟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们想通过这样的手段让华贵向家里写信,要钱来供养他们。现在的华贵几乎是天天鼻青眼肿,整天都像一个大头娃娃。这不,黑皮焦亏又把从我这儿窝到心里的火气撒到他华贵的头上了。
  一个上午一排多一些的大田耥过去了。吃午饭的时候,很多人都估摸着下午不到四点就能结束了,这样一来今年就不会再摸耥耙了!很多人这样估计,一下子就鼓起了同犯们更大的干劲儿,下午的秧田耥得疯了一样地快。大约也就在下午四点左右最后一塽子的秧田结束了,同犯们欢呼着上了田埂子,有人趁收方和组长不注意很干脆地把手里的耥耙给摔得零散了,紧接着收绳子的收绳子,收铁锹的收铁锹,收耥耙的收耥耙,一时间整个田埂子上纷纷乱乱,两个组长叫嚷着要把工具清点清楚了,不准乱扔。
  劳改队就是这个样子,比如春节前的大坝,大坝结束工具能扔的就扔能丢的就丢,一半的工具就没了。大坝路远图个轻快,能扔掉的扔掉,这还可以理解。可是在中队几乎也要如此了,尽管不能扔,但可以破坏,在组长们不停地嚷叫声中,还是有几个耥耙变得支离破碎了。
  有人喊着明天就可以大休了,也有人在反驳说想得美。至于休与不休,现在谁也说不准,只有到明天才能落实下来了。
  交过工具之后,有人向张铁龙建议要我们在工具房前面的水塘里洗一洗。
  可能今天的任务完成时间超出了张铁龙的想象,这么早就结束了。张铁龙大约心里高兴,答应了别人的建议,让我们下塘洗一洗。
  得到允许,同犯们噗噗嗵嗵地下到塘里去了,张铁龙他们在岸上咋咋呼呼地嚷叫着不允许扎猛子,洗要洗得快,三分钟的时间。
  这个时节水还有些凉,但对于我们来讲,严冬腊月的水我们都蹚过了,这个时候的水比起严冬腊月来的水说要暖多了。
  久违这样整个身子浸到水里洗澡了,尽管时间要求得很紧,但我仍觉得酣畅淋漓;尽管今天心里一直窝着火气,但我仍觉得洗得清爽。我先是把身上的泥匆匆地洗了个大概,然后把脱下来的衣服揉了揉,顿时眼前的水面被揉出的泥浆染得浑浊了。今天洗下来的不光是今天染到身上的泥,也有以往的尘。每天一身汗一身泥地积攒到了今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日子了,衣服穿到身上硬梆梆的像铁板做成的一样,并且散发着汗臭的味道。好在渐渐习惯了,汗臭的味道也就是不再臭了。今天这样一洗,我可以肯定,明天一定会有穿新衣服的感受了,尽管今天不可能有充裕的时间把衣服彻底洗干净了。
  “再给你们五分钟的时间,洗干净了明天好好大休一天!”张铁龙在岸上又这样嚷了一句。
  听张铁龙如此的叫嚷,池塘里沸腾出兴奋的水花了,明天要大休了!
  我把衣服揉了又揉,直到再也揉不出什么泥浆水来,这才把衣服往肩膀上一搭,搓洗身上的灰尘。但是我不敢用劲儿搓,因为我身上的暗伤经手一触就疼。
  很快我们给催着上了岸,顿时岸上站满了水淋淋的同犯。虽然这次澡洗得并不彻底,但每个人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几分满足的喜悦,终归是洗了一次澡。
  今年需要直播的田终于耥完了,从明天开始,我就不需要再紧张地铲塽沟子了。虽然田间其它的活儿也很紧张,但紧张的程度可能都比不上铲塽沟子了。紧张也好,累也罢,明天大休就可以把这段时间的委屈和委屈休整休整了,就可以把这段时间的心情整理整理了,就可以把这段时间的一切规整规整了。
  在我们往身上穿衣服的时候,忽然远处传来了几声布谷鸟“啯啯啯咕”的鸣叫。老犯人中间有人模仿着布谷鸟的鸣叫——“劳改好苦”地叹了几声。
  “明天休息一天,从后天开始就真的更苦了。这‘劳改鸟’一叫,我们的苦日子才真正开始了。”又有人这样叹息着说。
  在这个地方被叫做“劳改鸟”的布谷鸟在我们北方麦收前后,总是日夜不停地叫。当我的那些乡亲父老听到布谷鸟这样的叫声时,也总是模仿着布谷鸟鸣叫的节奏相互提醒着——“割麦播谷”,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把故园装饰得喜气洋洋。在这个地方,布谷鸟被同犯们称为“劳改鸟”,并且会为它的叫声摇头叹气。环境不同,人们对同一种鸟鸣也有着不同的感受啊!
  “只有‘劳改鸟’能理解我们啊!听到它这样叫,心里就想哭!”从别人那儿听说,这个叹气的老犯人叫黄毛。据说从来劳改队到现在,他的日子没有好过一天过,几乎是天天挨整。
  听到黄毛这样的叹气,我心里也咯噔给拽了一下。有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叫嚣乎东西挥突乎南北地张狂,在这个地方受这样的委屈也是报应。可是反过来说,同是犯了罪来这个地方改造的犯人,为什么要遭受别人的欺凌和侮辱呢?
  一个人,一个男人,如果服服帖帖地去接受别人的凌辱,那就不算是男人了。但是,很多人的身上,似乎都有与生俱来的奴性,我们组有这样的人,老犯人组也有这样的人。在这个环境里,理智和奴性都是悲哀。理智会招来更多的灾祸,奴性会招来更深的灾祸。在这个地方,那些死了狗都不吃的孩子会把理智看成软弱,把奴性同样看成软弱。人,尤其是张铁龙他们这样的人,善于欺善,也已经惯于欺善,理智和奴性在他们面前就陷入灾难了。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