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坪地寨的龙灯

　　过年天天吃吃喝喝，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就到了正月新年。初四晚上，一场大雪从铺天盖地的下下来，直下到初五才停，天地间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地上铺有足有尺把深的雪。家家都做不了事，正好串门拜年喝酒。
　　杨光林嫌冷懒得出门，正在火铺上烤火弄菜，忽然听到有人进堂屋拜年道：“新年好嘞！”杨光林随口应道：“新年好啊！哪个啊？”推开火铺门一看，不禁一愣，来人竟然是杨恭。杨恭提了些糍粑粉粑和礼肉，看到杨光林开门，便笑道：“老太，新年好啊！”杨光林愣一下回过神来，赶紧道：“新年好新年好！我以为是哪个嘞，是孙崽你来了，快进屋快进屋！”一边招呼杨恭进屋，一边接过东西。寒暄一阵，上火铺坐好。正月间有菜，婆娘切点腊肉，就火铺上架起锅子，煨了壶酒，两个人便喝开了。
　　酒过得几巡，杨光林一直不知道杨恭为什么来给他拜年，借着口酒问道：“孙崽，上回多亏你帮忙，不过我还是想不到，你今天是如何舍得到我这来呢？”杨恭笑道：“那天在凉亭坳，我拣了老太一本书，一直想送过来没得空，难得这正月间大雪做不了什么，就来看望下老太咯，顺道跟你老人家请教请教。”一提起凉亭坳，再听得说请教二字，杨光林不禁老脸一红，不过幸好是喝了酒，脸是红的，倒也没什么分别。只是听得说杨恭拣到了他的书，心下大喜。
　　那日在凉亭坳丢了书，心下着急，自己回去找过，没找着，不知道丢哪去了。又不好意思去问杨通光他们，怕别人笑话他，哪料得今日杨恭给他送上门来了。杨恭从怀里把那书掏出来递给杨光林道：“老太，得这书我好奇，也翻了下，你老人家莫怪，不过就是看，也是看不懂的。”杨光林接过书连声道：“拿回来就好，拿回来就好，翻看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那天在凉亭坳，要不是你，我今天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在这喝酒嘞！来，我们得喝一个。”
　　两人喝喝聊聊，杨恭听出了这杨光林果然是个草包，吹牛倒是能吹，华而不实，喜欢被奉承，只要捧他两句，他能飞上天去。心下暗自好笑，于是便借着酒劲，把个杨光林一通吹捧，捧得杨光林不晓得东南西北，等杨光林在云里雾里的时候，便要拜杨光林为师，还给杨光林封了个大红包，那杨光林借着酒劲吹牛吹飞了，早忘记了在凉亭坳自己的糗事。听说杨恭要拜师，又有大红包，得意洋洋，欣然接受。还没喝完酒，便叫他婆娘准备好东西，堂屋里点三根香，正儿八经的收杨恭为徒了。
　　拜师这一节，杨光林随意，杨恭可不敢马虎，到时候施法，是要叩请历代祖师的，这可是马虎不得，提醒着杨光林，按着规矩拜完，总觉得这个师拜得有点轻浮，还默默向祖师们告了罪。待得拜完师入了门，杨光林见到钱心下欢喜，借着酒劲，便把心诀也告诉了杨恭。得到心诀杨恭大喜，这些天在家，早把这书抄录了一份，有了心诀，只须回去慢慢研习即可。待得把杨光林喝上床睡觉，杨恭才告别，踏着雪赶回家，没想到那么容易就学到了通达先生一教心诀，内心实是说不出的高兴。
　　回到家来只要有空，杨恭便研习通达先生的书。闲时便跟人去舞龙。在侗家，正月初一后，龙灯就该出灯了。出龙灯是年轻人正月最好玩的事。一到晚上，小孩拿杂灯，什么鱼灯、鸟灯。大点的就打闹年锣、舞蚌壳、踩龙船、舞龙灯，到各村各寨去拜年，挨家挨户进屋说吉利话收红包，喝龙灯酒，热闹得很。
　　这边舞龙灯和外面舞龙不同，龙珠、龙头、龙身都是用竹篾扎的，糊上不同颜色的纸，里面点上蜡烛，然后用纱布一节一节连起来，就成了金龙、赤龙、乌龙等。龙尾不连，因为在舞龙的时候，这边有炸龙的习惯，就是用小爆竹往龙灯上扔，当然，爆竹只能是威力小的小爆竹，能听个响有点火光就行，大爆竹炸伤人，那就麻烦那了，那不仅是挨骂，还得挨揍了。龙尾除开要和龙身一起舞动之外，还要负责挡开这些爆竹，为了行动方便，龙尾是做成单独的。舞龙灯一直要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才停，除开龙身和一些杂灯保留下年继续用之外，龙头、龙珠等都烧化了，叫化龙，化龙时，还得喝一餐化龙酒。不过元宵节是客家人的叫法，侗家没有元宵节一说，这一天叫“过月半”。侗家常过三个“月半”，正月半、五月半和七月半，即每年的正月十五、五月十三、七月十三，不同地方五月和七月十二、十三、十四略有不同，什么元宵、端午以前是没有这说法的。
　　这舞龙灯，一般是从初一开始，每天下午天快黑，申交酉时分出发，有舞龙的、舞杂灯的，有打闹年锣的，做得好的还有舞蚌壳、踩龙船的和舞狮子的。队伍人多的有五六十号人，少的也有二三十个，先是各村各寨挨家挨户拜年。到了寨外，先是锣鼓通报，寨里人听得，便知道是龙来了，自去准备。然后进到每户人家屋里，主人要在堂屋烧香点蜡，备好茶水糕点果品接龙，还要挂红，就是在龙头上挂条红布，家境好的，还有一个小红包。龙进屋要讲吉庆，有的还要唱歌，有的还跟主人问答，说得好，主人高兴，红包就大些，说得不好，惹主人不高兴了，那就得挨骂了。如果这寨子有宽阔场地，还得舞一通龙，打一班锣鼓才行。一般得走到晚上子时，走到哪个村寨晚了，就在那寨里住下。接待的寨子，会把这些人安排到各家各户，被安排到人的人家就会高高兴兴的烧腊肉热酒请吃宵夜了。如果要是到某个寨子不留宿，那这个寨子的人就不高兴了，会认为是看不起这个寨子。隔个寨子还好，舞龙灯还有个说法，叫“隔寨不隔家”，意思就是你如果整个寨子都不进去，寨子里的人虽然不高兴，但还不至于生气；可是如果你进了某个寨子，就得挨家挨户去拜年，要是漏了这寨子里某家不去，那可就不好说话了，那得被指责了。
　　这般拜完年之后，在十五前一两这天，不同村寨的龙就会到一个约定的地方，这地方得有宽阔的场地，然后到这地方舞龙比赛了，各条龙都拿出压箱底的本事，看谁舞得好看，舞得好的便有花红利市奖赏。这天就闹热了，方圆十里八乡的都会来看，人山人海，姑娘和后生们就更不必说了，肯定是要来热闹的。
　　不过，能出龙的寨子，一般都是大寨子，小寨子出不了龙。不说别的，那大几十号年轻小伙子，就不是一个小寨子凑得齐的。更别说，扎龙灯、花灯等还要极好的手艺，尤其是扎龙头，更是讲究，能扎龙头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像小山冲这些小村寨是出不了龙的，不过如果你会耍灯会讲吉庆，附近村寨出龙时，就会来邀请你。或者是你村子里能组一队打锣的，或者是能出花灯的，都可以跟附近村寨的龙组合在一起出灯了。
　　龙灯里，舞龙头最要功夫，其次是龙珠。龙头难舞是因为重，大都是铁丝绕成，大的重的有十多斤，小的轻的也有大几斤，舞的人不仅要技术要经验，还要好力气，没力气的人舞不动；更重要的是龙头和龙珠手还得有好口才，要讲得一口好吉庆。杨恭还显稚嫩，所以龙头还轮不到他。不过杨恭手脚利索，耍龙尾巴护龙护得好。每年附近出龙，都会来叫杨恭舞龙尾，偶尔龙身龙珠欠人，也去凑角，除开龙头，基本上都玩过。
　　杨恭跟人舞得几天龙，到得初十，马帮要开工了，杨恭收拾好东西，初十那天便赶过去干活，顺道给二王爷拜年。二王爷一见杨恭到了，又听说杨恭在家舞龙，笑道：“孙崽，我家出头约着麻寨和附近几个寨子，今年也出了一条龙。今年舞龙，不比往年，约好了正月十五要在平地寨赛龙灯。本来赛个龙灯也没得什么，就是今年一开年事多，人手有点欠，你会舞龙正好，到时候忙完事，帮我们舞龙，有空你和他们多练练手，多熟悉熟悉。”杨恭听得有龙舞，年轻人哪不高兴，自去准备去了。
　　到了正月十五这天，天上吹着些牛毛细雨，平地还好，山上的都已经结了冰，冷得浸骨。平地寨恰逢赶集，不过今天这集比往常热闹许多，一是来是赶集，二来是看龙灯，三来嘛是恰好借这个故走亲戚。平地寨，顾名思义，是一个难得的一个大平坝子，寨边又有一条河流过，山上还有座小庵堂放龙身，正适合舞龙化龙，已经有很多次在这边化龙了。今天平地寨这边主事的人叫姚庆生，正在坝子上指挥人盖蓬搭架，为的是来看龙的人有地方避雨。姚庆生为人热情和善，做事沉稳老练，而且交游广阔，人情面子广，只是说话不急不忙的，有点温吞。有个绰号叫“庆生菩萨”，意思说他做事稳当，心地好，也指他不急不忙，像个泥菩萨一样。是平地寨颇有威信的人物，平地寨的人事，多由他来主持。龙灯会是个大事，在哪办，那的人气就大涨，不仅仅有现利分红，还有各种买卖好做，大点的地方都抢着办。
　　今年的龙灯会好不容易又轮到平地寨，姚庆生自是不敢马虎，明里组织人手，暗里敬神敬鬼，就为保个平安顺利，忙前忙后，大冷天的，汗都出来了。她婆娘找着他，恼道：“看你这忙点什么？外头的那么上心，自家的反倒不管，屋头老祖宗还要不要摆了？刀头什么都还没弄好。”那姚庆生正忙得烦，听得他婆娘唠叨，更是来气道：“你个婆娘家晓得个苕把，快回去把东西准备好等哈我回来摆老人家就是，莫来这罗嗦！”那婆娘自气鼓鼓的回去了。边上就有人劝道：“庆生，也莫太较真，做得过去就是了，我看别地也未必有我们这样弄得过细。”姚庆生道：“你们是不晓得，这办龙灯会，好就好，不好起来出事，麻烦得很。还记得前年磨寨的龙灯会不？那一架打得，伤了好多人，好好一个灯会全搅和了。今年龙灯来的龙多，已经报了的，就有六条龙要来，还不晓得有半路杀出来的龙不。像老龙寨，十方坪这些地方的人，都夹蛮得很，我们得好好安排准备，总要图个圆满！”说罢，对一众干活的人又交待了一番，自去忙去了,一直忙到未时,才把诸事办齐。
　　到得下午，冬天黑得早，酉时一过，天就断了黑，锣鼓声便开始响起，平地寨也张灯结彩，愈发热闹。赶集的人都知道今晚要舞龙灯，很多留下等着看灯；专门看灯的，也陆陆续续赶来。山里天气，到天黑了，更是寒气逼人。不过还是挡不住看龙灯的人，平地寨大坝子边，好的位置都被人抢占了，围了密密麻麻的人。一堆堆篝火到处点起。到得酉交戌时，龙灯也开始陆续赶来，老远便传来锣鼓声报信。随着锣鼓声越来越近，一排长长的灯光蜿蜒而来，“龙来了，龙来了！”看龙灯的人顿时发出阵阵呼喊声。
　　龙灯灯色分黄、青、白、赤、黑等，分别代表金、木、水、火、土和中、东、南、西、北五个方位。按习俗，每个侗寨只允许耍一条龙灯、组织一个龙灯队伍，而且灯色也是由流传下来的规矩所定。平地寨的龙是一条乌龙，今天平地寨的龙是专门接龙的，每来一条龙，平地寨的乌龙就会去寨门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