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原来大王不是王

　　到得了申交酉时分，太阳已经偏西。十月的阳光，格外干净刺眼，天上稀稀拉拉的三五朵白云，湛蓝湛蓝的，山里晴天天气，虽然中午在太阳下，还有些热，但早晚就寒凉了。杨恭正在和姚再麟正闲摆，忽然有人报说谢天坤到了。那姚再麟和谢天坤是认得的，见面就道：“天坤，你做的好事。”那谢天坤见是二王爷姚再麟，赶紧上前拱手道：“瘤子大哥，我这是来跟你老人家请罪来了，我那兄弟不懂事，冒犯你老人家了，他被你老人家收拾得奈何不得，我这给来他赔罪来了。”正启早来招呼大家进屋，那谢天坤是有心人，早看到了堂屋里定的鸡，一看那手法，暗暗吃惊，不禁眉头跳了几下。
　　主人早拿凳椅出来大家坐定，谢天坤把身上包裹卸下来，朝姚再麟说道：“大哥，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过来，主要是为我那个不争气的兄弟，做事不过脑子，得罪了瘤子大哥，我是特意过来请大哥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的。”姚再麟道：“谢天德好不通理，这事是乱做得的？当年你爹也算跟我有点交情，我这才叫人去跟你们说一声，要不然，才没得那耐心。不过这一回，可不是我下的手，你兄弟啊，是栽在别个手上了。”说完一指杨恭道，“就是这个年轻人，要不是他来，正亨怕就折在你家兄弟手里了。”
　　谢天坤听得姚再麟一说，看向杨恭，看着这个差点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年青人，却不认识，问道：“恕我眼睛大咧，这个小老弟我还认不倒，怎么称呼呢？”杨恭站起来说道：“老舅好！我是小山冲的杨恭，有幸见过你老人家了！”谢天坤吃了一惊，道：“小山冲杨恭，我听讲过咧，你跟大王爷斗得天翻地覆，那是出了名了，看来是我这个兄弟倒霉啊，尽碰到高人。”杨恭道：“老舅你老人家恕我斗胆，得罪你们，但是你们做得确实不对。我亨舅跟你们无冤无仇，小小耍弄也就罢了，你们怎么能害他性命呢？今天这么高从屋上摔下来，是他运气好，要不还有命么？嘎公你老人家讲，这做法是不是有违我们行艺之道？”谢天坤回头对姚再麟道：“我兄弟虽然做得是错了，不过也事出有因，他就是听人家讲姚木匠厉害，不合开开玩笑，只是不晓得分寸，开过头了，还望瘤子大哥多多担待，也请正亨兄弟原谅则个。我也重重地骂了他，还好这边正亨没出什么大问题，瘤子大哥，还望你劝劝大家，看在我死去的老头子的份上，不计较他这回。”说完，把身边的包裹打开，拿出些东西，却是几封糖，两瓶酒，一个红包。谢天坤道，“我兄弟行走不便，这是我兄弟着我拿来给正亨兄弟赔罪，红包就当给东家挂个红了，正亨兄弟，他不是跟你有什么过节，只是不晓得高低，还望正亨兄弟莫记过。”
　　那正亨听得谢天坤这话，虽然是心下难平，却不好拿主意，只把目光转向姚再麟。姚再麟看在眼里，便道：“既然是谢天坤亲自来替他兄弟说情，那总得给点面子了，还好你没什么大事，就把东西收起来吧，这事就算是过了。”
　　听得姚再麟这般说，姚正亨本来是本分农家，眼见无事了，也不想多事了，便把东西接了过来。谢天坤又对姚再麟求道：“瘤子大哥，既然你这边不计较了，那堂屋的鸡和火，该放了吧？”姚再麟笑道：“晓得你早看到了，不过这不是我做的，是杨恭的手脚，得问他。”那谢天坤听得，回过头来对杨恭说道：“小老弟，还请你高抬贵手，你看行不？”杨恭道：“你们长辈都讲好了，我做晚辈的只是遵从就是。”说罢起身，在火盆前点香默祝了一下，拈着诀，把那火钳拔了，火钳上的鸡也拔了下来。解开红布结，才对谢天坤打拱说道：“老舅，这就对不住了，这鸡是坏了，只能麻烦你老人家带只死的回去了，不过那边人应该没事了。”
　　谢天坤惭愧道：“一只死鸡还带什么带，留来煮碗汤吧！”正亨见事情解决，心下也释然了。侗家人好客，正启便留谢天坤吃饭，那谢天坤哪好意思，坚辞回去了。
　　见谢天坤走了，姚再麟便也起身准备去吃席，正启正亨杨恭自然作陪，着人去把那鸡修剥干净，酒席之外，再加了一个菜，众人便喝将开来，席间自扯些闲杂趣事。
　　侗家人好酒，这姚再麟一干人一扯起酒，哪还收得住，等到酒醉饭饱，天色已黑，几个人已经是醉得七昏八素。姚再麟也喝得二五二八的，便去正亨家住下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起来，正启便叫杨恭过来接姚再麟去吃早饭。姚再麟见杨恭一早上跑前跑后都陪着他，甚是乖觉，又会艺，不由得对这后生有些上心。便问杨恭道：“孙崽，你最近忙些什么？”杨恭道：“这收完谷子也没什么做的，前些天跟我满公到学做点牛生意，挣点养家钱。对了嘎公，你老人家昨天跟我讲的跟大王爷那事，你老人家还没告诉我该怎么办呢？”姚再麟哈哈一笑道：“这事有什么难的？孙崽你肯来跟嘎公的马帮里帮忙不？虽然发不得多大财，不过做得好，养一家子人是没问题。再说了，你在我马帮做事，蒲大佑就算他再狠，我姚再麟的人，他还是不敢动的。”杨恭听得，心下大喜道：“得你老人家眷顾，哪得的好事，等我回去跟家里老人家说一声，便来嘎公那学做事。”姚再麟道：“做我们马帮这一行，虽然苦些，不过走南闯北，却多得阅历，得见世面，对年轻人来说，未必不是好事。”杨恭连声道谢，姚再麟交待杨恭妥当，当下自回麻寨去了。
　　杨恭待得帮大舅把房子建好，也自回小山冲，跟家人及昌序说起要去二王爷那做事，大家都替他欢喜。杨恭想起如果去了二王爷那，不知多久才有空回来，许久不见吴老爷子和舜英，也不管怕不怕臊了，收拾了些礼品，便上牛栏坡来。到得牛栏坡，已是申交酉时分，十月间的太阳落山得早，近酉时时，太阳已经挂在山尖，红彤彤的，从牛栏坡上望去，群山的山尖都镀着金边，而山腰以下，却是一片烟霭，恍如仙境一般。
　　杨恭是个有心人，算着舜英放牛回来的时候，来到吴家门口，那舜英见得杨恭到来，喜上眉头，带杨恭进了家门，吴家老大俩口子，虽然心里不悦，但杨恭说来看望吴老爷子，嘴里也不便说什么。杨恭进得门来，不见吴老爷子，心下诧异，便问舜英，才得知吴老爷子身体抱恙，在房间里躺着呢。便赶紧让舜英带去看望。远远的便听到咳声，推开房门，见吴老爷子躺在床上正咳着，床头放着有药罐子，见杨恭来，甚是欢喜。杨恭抚着吴老爷子的手道：“舅公，才个把月不见你老人家，怎么就病了呢？”吴老爷子笑道：“人有旦夕祸福，我这把年纪，感点风寒生点病，那不是正常么？你嘞，这段时间忙些什么？”杨恭便把别后这段时间，一一说给吴老爷子听，说道在朗洞收鬼，吴老爷子听了道：“七星镇魂，多是贵州那边道工师的法子，不过一般是用在一些恶人厉鬼身上，像这样作践一个姑娘家，确实是报应。孙崽你做得对，冤魂宜渡不宜压。不过花婆婆我是晓得的，虽然没听说过她害人，但你也不要轻易得罪，这种人是不好得罪的。”杨恭当然是诺诺答应，又说到杉木湾和谢天德斗法，遇到二王爷，还叫他去马帮的事，也把姚再麟说的对大王爷的担心说了出来，不过姚再麟对吴老爷子的说法，就略过不提了。
　　那吴老爷子听了说道：“姚瘤子说得有道理，你去他那是好事。而且孙崽我跟你讲，他姚家的三元教，也是文教一大教，分支很多，很有些特色；尤其是相面踩地看日子，是又快又准，御鬼差神，也别有妙招，有机会，你得多向他学。而且据说，姚瘤子还会赶尸，虽然没人见过他亲自赶尸，但他马帮里请得有辰州客帮他做这活路，我曾听人说，姚瘤子请辰州客就是个幌子，他是怕赶尸名声吓人不好听，所以对外打的是辰州客的牌子，不过我也只是听说，没见他走过脚，以他现下的身份，怕也是不会自己亲自走脚的。”
　　说着，吴老爷子又咳了起来，杨恭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老爷子喝了两口，顺过气来，接着道：“这姚瘤子是个人物，很有手段的，文的武的都来得。要紧的是，他不象蒲大佑他们，他为人还算正派，走的是正路。他能看上你，是你的缘法。不过你去他那，这赶尸的活路，你就莫做，那个整天跟死人为伍，虽不是什么坏事，但实在是名头不好。外人晓得了，哪个敢跟你交往？你可是还没成家的后生。只不过赶尸行脚，报酬很高，远胜运一般的货物，姚瘤子既然是马帮脚行，哪会放过这财路？”
　　杨恭道：“二王爷还赶尸，这倒是真没听说过。”吴老爷子道：“赶尸虽然不是什么歪门邪道，却也不是什么好活路，姚再麟只想让人知道他会，却不想人知道是他自己做，就是怕名声不好听。还有这回你跟谢家兄弟交手，谢家兄弟没得什么，可他师门那龙不动你要小心了，那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再加上这周遭所有的小偷惯盗，都认他为头，他手下又有一帮强盗土匪，害起人来，着实难防。而且他们黑风教，招法也是狠毒。当年谢运宏，除开放蛊，还会取药做道场，时常救人度鬼，还不见其恶，所以一生还算圆满。到龙不动这，只学法而不学道，以后怕是难有好结果。”
　　舜英在边上听得，插嘴道：“这龙不动就是个强盗头，怎么也会叫他是王爷？”吴老爷子听得道：“这寻常人，只是看谁有钱有势，就自然惧怕。这四大王不是有钱就是有势，一般人哪惹得起，也就是个外号，那么顺口一叫，你以为他们真是王爷不成？”说完回头对杨恭笑道，“你运气也真好，这一年来，四大王让你碰上了二个，大王爷是土匪头，二王爷是马帮龙头，你都见过了，那我就顺道跟你说说三王爷龙不动和四王爷吴正义吧，说不定以后你也会遇到他们。”
　　两个年轻人听得说这些，大感兴趣，舜英又给他公倒了碗水，吴老爷子清润了润喉咙，便就给两人讲起。
　　原来这龙不动，也是那一时侗家的一个人物，因为小时候不小心摔到火堆里，把右颊上烧了一个疤，到现在五十多岁了都消不去。上有两姐姐，在家中叔伯兄弟中恰好也排行老三，所以得了个外号叫三疤子。龙不动本来是老龙寨人，小时候闷闷的不大好动，他爹就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不动，他爹四十来出头就死了，两个姐一个嫁了人，一个早给人做了童养媳，他在十三岁时随他娘下堂去了盖天坳一个吴姓鳏夫那。那继父脾气暴，对龙不动不大待见，龙不动慢慢就喜欢偷盗，没少被他继父擂。到得十五岁，在一次被他继父暴打后，干脆跑出家门，跟一帮强盗混一起，偷摸扒窃，掘墓挖坟，不管死人活人，什么都偷。跟那些刨土的，学了些勾魂差鬼的阴招，后来竟成了周边一带强盗头子。跟蒲大佑甚为相得，两人互为狼狈。
　　蒲大佑凶悍霸道，龙不动阴鸷毒辣，都是狠角色。后来他继父死了，盖天坳的人欺负他娘，要赶她走，龙不动带了一帮土匪强盗回去，盖天坳隔老龙寨不远，就二十多里路，是个小山村，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大都是本分山民，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龙不动见盖天坳地势险要，干脆把盖天坳当了他的匪窝，立了自己的山头。后来跟蒲大佑一起受了官府的招安，在四大王里排第三，又因为他姓龙，又都叫他龙王爷。据说蒲大佑接受招安，提出的条件什么的，都是龙不动的主意。
　　这谢天德的父亲谢运宏，是个生意人，在栗山坡颇挣了些家业，谢家兄弟俩栋房屋，都是他手里建的。老婆是老龙寨龙家的，跟龙不动他爹是家族兄妹，带点亲故，有一次谢运宏的货被人劫了，是龙不动去给要回来的，那龙不动知道谢运宏是有艺的人，追回了货也不要什么道谢，只要求谢运宏收他做徒弟，谢运宏一是碍于情面，二是见龙不动有势力，以后用得着，便收了他。哪曾想龙不动头脑活络，比他俩儿子强多了，对谢运宏也甚是恭敬，一来二去，竟把谢运宏所有本事都学了去，还给他过了旗。谢运宏知道自己俩儿子没多大出息，自己本事，他们没学到五成，所以临终时候托龙不动对谢家多关照，那龙不动也答应了。
　　谢运宏死后，龙不动对谢家俩兄弟虽然也还客气，但这谢家俩兄弟比他老子真是差远了，兄弟又不大和睦，谢家的祖业，在他们手里，日渐凋零。龙不动看在眼里，不免要说道他们几句，这谢家俩兄弟不怪自己没能好好学到他们老子的本事，反倒是怪他老子偏心，把本事都教给了龙不动，着实对龙不动有成见，再见着龙不动还要说道他们，心里更不痛快。只是龙不动人多势大，他们俩惹不起，只能在背后嘀咕生气，当面是不敢发作的。龙不动学了这艺，更对他阴鸷的个性，在他手下，不知道多少人吃了暗亏，黑风教这一支，反倒是在他手里出了名了。栗山坡谢家，是渐渐被人淡忘了。所以谢家兄弟平常极少跟龙不动走动，龙不动也懒得理他们。
　　说完龙不动，吴老爷子又喝了口水，回头说道：“吴正义吴老崴，他老子吴炳道原来也是我们牛栏坡的，跟我是共一个老太（注：侗家人称呼曾祖为太，高祖为太莽，太祖为太莽莽）的堂兄弟，后来被过继到两河口那边一个同族吴家，在那边娶的婆娘生了吴老崴，小时候开口讲话讲得晚，得了个外号叫崴子（崴子，俗指有点笨或者脑子不灵光的人），可人却一点也不崴，只是性格有些乖戾。吴老崴家老崽去世得有点早，在吴老崴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走了，我们便也时常资助他些，所以他也很承我这个满曼（注：侗家人把叔叔叫满曼）的情。吴老崴的大舅是两河口的老船夫，常常给人走船放排，这吴老崴年轻时候便跟他舅在河头走船放排，时不时的也干些不清不楚的勾当，对水里那一套很是熟。有一回行船到沅陵的时候，有个老头子喝醉酒落水里，阴差阳错的他居然把那老头救了起来。后来才晓得那老头子是排教中的元老田信礼，一身水上功夫，结果却因为喝得烂醉，差点死在水里。排教在沅水势力很大，后来他收了吴正义做了徒弟，吴正义不仅仅学了他的一身艺，还得这田信礼提携，行船走水非常顺利，慢慢的这㵲水到沅水这一段行船放排的，便都被他把持了。还在两河口开了个码头，组了个船帮，成了水上一霸。所以人们常常说，路上瘤子，河头崴子，说的就是陆路上姚瘤子马帮称雄，河里头吴老崴船帮称霸了。”
　　两年轻人在边上听吴老爷子说得像说书一般，听得是津津有味。舜英便问道：“那瘤子和崴子哪个更厉害些呢？”吴老爷子听得笑道：“我们这边大河就那几条，可路却不少啊！不过这四大王，蒲大佑和龙不动，跟姚再麟和吴老崴是不合的，姚再麟行脚走货，难免要跟土匪盗贼起冲突，听说他们闹过几次不愉快，目前面子上大家也客客气气，相安无事，私底下就不好说了。吴老崴主要是河面上，和蒲龙二人虽然交集不多，但多少还是有点冲突，所以跟蒲龙二人虽然面子上也还过得去，私下就难说了。他跟姚瘤子有生意往来，自然和姚瘤子关系近些。”
　　杨恭以前只听得人说四大王如何威风，哪听过这些，越听越有味道。吴老爷子回头对杨恭道：“你这回得跟姚再麟做事，一定要上心，如是能学到他些本事，那才是不虚去这一场。他的马帮上到云贵川，下到两广。能跟着走几路，那就得长见识了。你这些年来，也算出了些风头，切记不要轻狂。这四大王，不过是有势力名声响亮点，单说艺，却未必就是最厉害的，这江湖上，能人多了去了。就像你师父，谁会想到一个叫花子那么厉害？你莫以为你斗过大王爷就沾沾自喜，要不然，什么时候吃亏了都不晓得了。”杨恭听得，诺诺点头，回想这次杉木湾，差点就被破了法，深以为是。
　　吴老爷子又跟杨恭说了些江湖人物，两个年轻人听得入迷，不知不觉，吴家老大婆娘都已经弄好了饭菜，俩人便扶着老爷子起来吃饭，吃完饭后天色早黑，吴老爷子便留杨恭住下。晚上杨恭便和吴老爷子同住，爷孙俩聊了大半夜，杨恭不仅听到许多江湖世故，还学会了不少新东西。次日，依依不舍的辞别了吴老爷子和舜英自回家了。回家后安顿好，便径直投奔二王爷姚再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