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自从捡到了孩子后,便打破了还算平静的生活。瓶盖子嘴上不饶人，心地还是很软的。提前到来的新一代，让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慢慢地把一颗爱的心也交到这个孩子的身上。
　　孩子很健康，啥缺陷都没有，是个很不错的女婴，是不幸中的万幸。谁愿意平白无故地扔下自己的亲骨肉，是迫不得已。说不定人家父母就在不远处瞄着呢，看着这个孩子的最终归宿。瓶盖子明白，自己的这个家是养得起，这个孩子的，换个人家，还真的不一定。扔孩子的人一定是有备而来。只是她担心，这孩子不会稳当，只怕是养了一溜十三遭儿①，鸡抱鸭蛋空欢喜一场，到头来还是人家的。可这眼巴前儿②的孩子，实在是可怜，咱也真不是那硬心肠的人，再扔回大道上去，不是人办的事儿。这世道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孩子没有病，让瓶盖子放下心，剩下就是怎么喂孩子的事情了。她的耳根子够长，打听到离家三十里有个山东屯，那里有养羊的。她忙拽上柯老财，找到那户人家。他家有两头大母羊，有一个刚下的一窝羊羔，还没有断奶，人家不打算买。她好说歹说，给劝动了心，算是帮忙那个刚满月的孩子，一口价三十元。真够黑的，老财的工资一个月才十几块钱，足足两个月的工资啊！两口子一哆嗦，面面相觑，真的心疼了。瓶盖子想了想，为了孩子豁出去了，拍板成交！
　　两个人赶着羊往回走，柯老财一路埋怨着，也不杀杀价，又当我不存在了。瓶盖子不稀搭理他，这些年都习惯了，这是他的一种心痛发泄的方式，说出去就没事了。她想的和他不一样，给孩子找来一个奶妈，把心里最难受的地方给填平了，心里便没有了坎儿，一路通畅，要多美有多美。柯老财的大冤种脸，快郎当到地上了，她也装作没看见，有说有笑地走回来，一点儿都没觉得累。
　　孩子闹，影响着家里的清净，会让外人生厌的，便让傻丫把孩子抱回自己的家。当妈的只能两头跑，生怕有一头掉到地上。孩子的哭闹，把李福全给闹跑了。不是自己的孩子，听到这哭声是很反感的，出了门就不想回来。瓶盖子理解这件事，如果真的是他自己的孩子，这么不管不顾的，可不惯着他，不去伺候都不行。
　　李福全不想回母亲那里，怕被问及，让母亲猜疑。想来想去便想到林场的职工宿舍，去那里挤一挤，将就两天，等着上山场就好了。
　　职工宿舍是大通铺，铺盖一个挨着一个。没有空缺就意味着满员，有空位的，说明人家搬走了，正在虚位以待呢，不必申请谁，就可以入住。他挨着房间走一趟，发觉都是满的，不能再往前走了，里面是女宿舍了。他探头看看这个房间，还不错，有一个空位。他不管不问，坐到炕沿上，就要脱鞋上炕，却被旁边的一个人给制止。
　　“你不是有家吗？咋还来这里挤？”说话这人，他认识，叫唐家琪，是本地人。名字在那里，却没有人那么叫，都叫他“四楞子”。他不是家里的兄弟排行老四，而是他的面相特殊，额头很宽，有棱有角，如同个四楞脑袋。再好的名字，都不如形象再现，谁看见这个四楞脑袋，都不会质疑这个外号被叫错。
　　你也有家，咋也会来这里挤？李福全也非常纳闷。
　　四楞子来这里挤，也是有原因的。他爹唐老倔给他买回一个小地缸子一样的媳妇，他看不上，硬撅撅地来了句：“你看中，你自己留着吧！”气得他爹举起拐杖就抡过来，他躲的快，一闪身就窜了。
　　小媳妇真的不大，好像小萝卜头没开砟③。圆脸圆身子，眉眼瞅着还顺眼，除了个子矮，没有别的毛病。她的大名叫徐小圆，小名叫小圆圆。她的名字一点都没错，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当爹的一定看到了女儿的未来。
　　她是随着父母，从山东老家出来，到东北来寻亲的。许多年前，有亲属闯关东，来信说这里不错，是养活穷人的地方，并邀请他们一家人，来这里安家。在山东老家，他家的日子实在是清苦，两间破房子买的几个钱，坐火车坐到长春就花光了。没办法，一家四口，爹拽着弟弟，娘拉着她，一路讨要着来到这里。信皮上留下的地址在黑龙江的牡丹江呢，他们走到了三河湾，实在走不动了，正遇到了唐老倔。
　　这天，唐老倔正在遛弯呢，看见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坐着的一家人，拉家带口，风尘仆仆的样子，觉得有便宜可沾，就好信儿④地凑过去。没搭上两句话，便拐上正题。唐老倔直截了当地说：“我有钱，可以借给你们，可是你们咋还回来？”
　　这两口子毒誓发了一大堆，什么天打五雷轰，什么出门让车撞死等等，就差直接把心掏出来。唐老倔可不听这个，他摆摆手，盯上了他们身边的小圆圆。
　　“别说那些没用的，我看这样吧，你的闺女也不小了，我儿子跟她挺般配，要是把闺女留下，到我家当儿媳妇，这钱就不用还了，我还能多给你们一些。”
　　“你儿子是干啥的？可别说是傻子瞎子，那可坑了我闺女啊！”小圆圆的爹娘的眼睛一亮，让唐老倔看到了希望。他“嘁”了一声，一指林场大院。“就在那里上班，正经八百的国家工人，知道吗？吃红本粮的！你闺女跟了我儿子，保证吃喝不愁！”
　　小圆圆爹娘半信半疑，一时犹豫不决。唐老倔慢慢地转过身去，晃悠悠地挪动着步子，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爱信不信，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他要走，却被拦住。这两口子被钱给拿住了，已经服服帖帖，任人摆弄了。唐老倔从兜里捻出三张钱票子，这个儿媳妇已经手拿把攥了。
　　“三十元太少了！”这两口子嫌少。唐老倔又捻出一张来，气势很足地要挟着。“干不干？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没办法了，说实话，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那两口子忙不迭地接过钱，这笔买卖就算成交了。一家人将要分开的时候，不由地抱头痛哭。小圆圆想跟着爹娘走，可是眼前的困境，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她身不由己，做不了自己的主，自己只能做出牺牲，来让全家摆脱困境。唐老倔在一边安慰她。“到我家不会有亏吃，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圆圆的身高只有一米五几的样子，一条腿还有些跛，脸上有些雀斑，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让唐老倔感到满意的。他给儿子找个媳妇，根本就没想着和儿子沟通沟通，老子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决定。儿子从小就是在他的巴掌下长大的，他始终坚信这一条，“棍棒之下出孝子”，只是儿子现在大了，自己有些打不动了。
　　他非常看中小圆圆的身材，他认为小个子母鸡，下的蛋也一定多。他家从他这辈起，就是一脉单传，人丁始终不旺。当年他娶老婆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孩子他娘，身材太单细了，前边后面啥都没有。女人前边的胸要大，奶水才能足，把孩子抱过来，一口气就能造饱了。女人后面的屁股要大，能坐的稳当，能当得住家。他的老婆勉强给他生了一个孩子，便撒手人寰，一下闪了他半辈子，怎么不让他耿耿于怀？
　　四楞子从外面回来，看见家里有个面生的姑娘，以为是哪里来的亲戚呢。他爹把他拉出去，眉飞色舞地跟他炫耀着：“咋样？爹给你买回来的媳妇，没花几个钱，今晚就圆房，早点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啥？给我买的媳妇？”天哪！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不免有些犯硌痒⑤。这种事还有这样办的，怎么感觉不是给他买的媳妇，而是母猪一类的牲口呢？这事儿有点太突然，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四楞子是有自己心仪的目标的，而且，他一直在向着这个目标发起猛攻，只是这个目标有些太傲慢，对他爱答不理的。他却一直认为自己需要更大的耐心，那样就一定会成功的。
　　小圆圆的出现，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也让他有了最真实的对比，两个女人完全没有可比性，是天地之差。他懒得再看一眼，硬撅撅的一句话，让老爹动怒，一拐杖给打跑了。
　　“干啥去？一会儿回来吃饭，敢耽误事儿，我不打断你的腿！”
　　四楞子看不上小圆圆，也不敢太违拗老爹的意思，天快黑时，还是乖乖地回来了。
　　唐老倔杀了一只鸡，交给小圆圆去处理，他则坐在小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看。小圆圆已经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把外衣一脱，撸胳膊，挽袖子，踏踏实实地忙活起来。烧水、烫鸡、煺毛，再到剁鸡、炖鸡一气呵成，干净利落，处理的快捷而又麻利。鸡肉出锅，他忙先尝了一块，炖的鸡肉，咸淡合适，香糯可口。
　　一个小测试顺利过关，让唐老倔看个满眼。他庆幸自己没看走眼，对这个儿媳妇非常的满意。吃晚饭时，他执意让小圆圆改口，把虚无的名头，变成实质性的东西，让小圆圆安下心，也让四楞子默认这个媳妇。为此，他还主动把东间房腾出来，作为他们的婚房来使用，而自己搬进很少居住的西间房。炕上落满灰尘，他不嫌，简单擦一擦，就要把铺盖抱上去。小圆圆可不依，接过抹布，一通擦，把炕擦个锃亮才住手。
　　唐老倔很感动，当着小圆圆的面，又开始训斥儿子。“你看看，你看看，刚来就一心扑在家里了，以后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我不打断你的腿！”不由分说，把不情愿的四楞子推进屋去。
　　晚上，两个人同在一个炕上，虽然离得很近，却感觉有八丈远。四楞子衣服也没脱，头冲里一躺。小圆圆不敢招呼她，就这么傻苶苶地在炕上端坐，灯也这么敞着。快半夜了，那屋的唐老倔发声了。“家琪家的，”他主动改了称呼。“咋还没睡？闭灯歇歇吧，电费挺贵的。”
　　“哎，爹。”小圆圆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半夜。忙应一声，摸到悬在墙上的灯绳，把灯拉灭。黑暗中，摸索着躺下，连衣服也没有脱。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度过，小圆圆期待中的新婚之夜，在反复地轮转着。她即期待着黑夜的降临，却又怕黑夜的到来，复杂的心理在反复地折磨着她。传说中的那一夜，充满了激情与狂喜，却一直都在黑夜的深处蛰伏着，迟迟不肯光顾到她的身边。他的鼾声如雷一般，仿佛在深夜的宇空里滚动着，而那淋漓痛快的甘霖，却迟迟不来，她的心田无比的干渴着，需要这甘霖的浇灌。在她万分焦躁的时候，雷声停歇，应该是下雨前的征兆啊，那颗心一下子给拎了起来。
　　他翻了个身，鼾声再度响起时，她的某种期待便陷入沉沦之中。她一下子掉入幽深的陷阱之中，只能无助地往外爬。这黑暗的壁过于立陡，爬两步就会掉下去，她只有机械地重复着。
　　小圆圆的每一个黑夜都是这样度过的，而在白天里，她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赎罪一般地拼命干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救赎自己似的。家里的家具门窗都擦拭到位后，换洗的衣服，多年没有拆洗过的被褥，还有棉袄棉裤，全部进行清洗。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不够挂，就搭在一溜的木杆栅栏上。一股的肥皂清香，飘满院里院外。这个家在短短的几天里，焕然一新，让人眼前一亮。
　　小圆圆的勤快清洗，差不多把唐老倔的脑瓜穰子都给洗白了。他不由地感叹啊，这个家差不多已经快三十年，没这样了。家里缺少个这样的女人，才让这个家脏乱不堪。这么好的儿媳妇，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老天爷赐予给他们家的，谁见了不喜欢呢？可是，他觉得自己的傻儿子不喜欢，眼睛瞅都不瞅她一眼，就是看一眼，也快速收回，就像她是一块通红的火炭，把他的眼神给烫回去似的。他们虽然住在一起，同房了没有啊？这句话真的没办法去问，小两口的事情只能他们自己去解决，他这个孤老头子实在不好参与。
　　唐四楞子把自己的目标，锁定在林场的女职工之中。去年开春，林业局又招来一批工人，拨到三河湾林场的职工，连男带女有二十多名，其中女职工有十几名。其中的一位进入了他的眼帘，这位女职工的名字叫林育林。
　　初次见到她，这位二十多岁的姑娘，打扮太特殊了。一身国防绿的军装，头戴军帽，腰扎武装带，关键是留着和男孩子一样的寸头，如果不是她开口说话，谁会知道竟然是个女儿身？
　　林场的女职工可是不少，有近二十号人呢，她来到林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主动向场领导递交了志愿书，申请组织起一支“三八妇女队”，她志愿担任队长，在即将到来的采伐季，大干加巧干，率领女职工们，向全场的男职工发起挑战。
　　她的豪情壮志，震动了全林场，也震动了全林业局。一支刚组建的女职工作业队，敢公然向男职工发起挑战，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局领导对此事极为重视，并高度支持此举，还特意派来专家组，来参加了林场进行的三八妇女队的誓师大会。
　　林育林在主席台前讲话，飒爽英姿的气势，彻底征服了唐四楞子的心。这一刻，他把这个女人装到了心里，并且暗下决心，一直追求到底，决不松懈。
　　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来林场的职工宿舍，就是想有机会能看上一眼心上人。为了更方便接近心上人，他便到男宿舍去挤，心里的小秘密一直都深藏着，从不跟人提及。隔壁房间就是女生宿舍，他想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她的声音和她的气息。这间男生宿舍的铺位已经排满，他厚着脸皮，好说歹说地挤了一个空，为此还买来一盒“迎春”烟，来疏通关系，希望提供方便。
　　这位工友抽着他的烟，还是觉得不对味。“好好的有家不回，跑到这里来挤香油，你是不是有病啊？”
　　注释：①一溜十三遭儿：东北话，形容做某件事情反复多次。
　　 ②眼巴前儿：东北话，眼前。
　　 ③开砟：东北话，比喻（萝卜）长开了身。
　　 ④好信儿：东北话，求真儿。
　　 ⑤硌痒：东北话，厌烦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