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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心娘之殇(六、七)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09-06 19:34:45      字数:5969

  六
  听到心娘喝干了酒,杨恭德睁开眼睛,他又抄起酒坛子往两人的杯中倒满酒,盯视着脸色变得惨白的心娘。
  心娘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道:“郎君,这毒酒好厉害,我肚子疼极了,我要死了。你扶我一把,抱抱我,黄泉路上咱们一起……,啊,你怎么还没感觉哪?”
  杨恭德又端起酒杯,看着心娘痛苦挣扎的样子道:“自打离开东京汴梁,一路上我是这样想来的,才子佳人一起殉情,留下美名千古,该多好呀。可是刚才我在睡觉之前又细细地想了想,我们一起死去这事有些不妥,我是不是傻呀?我想来想去,这殉情的事,也许就那么回事,没有书上写的那么美妙。后世之人读到我俩这件事,同情的,可能送我们一文不值的一声叹息,甚至洒下一滴眼泪;有那心地恶毒的,还会骂我们是两个蠢货。你说是不是?你想想,美名也罢,骂名也罢,人都死了,要这浮名何用?”
  “你、你……”,心娘的脸色越来越恐怖。
  杨恭德却在欣赏着心娘脸上的变化,“再者,今天倘若我和你一起去死,家里人发现了肯定要将我葬埋。可是恐怕要将你的骸骨抛尸荒郊沟壑喂了鸟鸦野狗,我们两个还是会尸骨分离。所以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不如我先把你葬埋之后我再去死,那时也不为晚。刚才你那头一杯酒里有毒,这壶里的酒没毒,你听明白了吧?这第二杯酒里虽然没有毒,我是在考验你对我的忠心,你的考验通过了,我也心满意足了。”
  心娘眼里,他的面貌突然变得格外狰狞可怖,声音也分外阴毒狠辣。她心里对这一切阴险毒辣的计划都明白了,可惜一切也都迟了。她想说话,说不出来;她想喊,可光张着嘴发不出声;她想站起身往外跑,却丝毫动弹不得,只能歪靠在椅子上喘粗气,豆大的汗珠不停地顺着脸颊向下淌,腹内钻心般地绞痛。
  杨恭德看着心娘痛苦挣扎的惨相,脸上依然带着微笑道:“我想你也坚持不了多会儿,我就长话短说吧。在我看来,你有四条可杀之罪,”他边说边从心娘脖颈上扯下项链。
  “这项链是其中之一。第一,你在我身上是花了不少钱,可你的目的是为了嫁给我,一个俊男,一个未来的高官,你要得到的回报太高了,你太贪心了;第二,我考中进士后,暗示你做妾行不行,你死活不答应;第三,提出分手,你要告官;第四,说到这串项链了,我知道这是那个浪子柳三变送与你的,你经常配带它,说明你旧情未断、藕断丝连,这让我很不爽。今晚我让你戴上它,就是成全你,也算是我为你尽的最后一点儿心意,你到了阎王爷那里,首先想到的是他,也许就把我忘了。这都是你必死的理由,有了这么多条,你不死也不行了。”
  看着奄奄一息的心娘,杨恭德狞笑着,“我若考不中自当别论,咱俩个郎才女貌,你又有钱,我在汴京娶了你,一样玩得痛快,受人敬重。混个几年再考,吃喝玩乐一样不落,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谁知天佑我一举中第,我他娘的就不是我了,过些天走马上任,我就是朝廷命官了。你说,娶你这样一个青楼女子,你让我怎么有脸回乡光宗耀祖?我也劝过你,你哭天抹泪、寻死觅活地纠缠不休,又说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又逼我立刻就在东京与你结婚,生米煮成熟饭,甚至还威胁要上开封府告我。你越是这样,我越看你是贱货。无奈之下,我才骗你跟我回家,休怪我下此狠手。”
  心娘这时口中吐着血沫,眼耳鼻中也渗出血丝,已经濒临死亡了。她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她心知自己被骗了,就要被这个骗子杀死了,她要死了,她死得太冤、太惨了。
  垂死之际才知被一个人面兽心的人所骗,她用了最后的力气喊着,但是声音微弱到只能勉强让杨恭德听清,“你、你个畜生,你诳骗我到了你家门口,才来害我,是为了让我丧失警惕不起疑心,你的心忒毒辣了!姓杨的,你这个卑鄙的衣冠禽兽,我死了也要到阴曹地府去告你!”
  心娘肚内一阵绞痛,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心底喊出:“杀人啦!救……”,结果这短暂一生的最后几个字竟然真地冲出喉咙,尖利震耳。杨恭德料不到心娘临死之际会发出如此高的音量,吓得他慌忙起身绕过桌子,用手去捂心娘的嘴。
  未等挨到心娘,心娘喊出这一声后,顷刻颓然倒地,七窍流血而亡。
  杨恭德侧耳听了听,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他盯着心娘的尸身狞笑着,“贱人,死到临头还要给我添麻烦,快走吧,我等着你去告。神鬼怕恶人,我杨恭德一不信神二不信鬼,我就是个恶人。”
  趁着黑夜,杨恭德将心娘尸身用被单包裹住,带到一片小树林的一块洼地内,那是他傍晚时挑选的隐蔽地点。点上柴火将心娘烧化,草草掩埋。
  杨恭德害死了心娘,一身轻松,却没有一点负罪感。天未明时,他已收拾好房间,带着心娘留下的财物,兴冲冲地奔往家园。
  幸亏心娘用她年轻的生命,青春的鲜血,凭着最后一点力气的撕心裂肺地一声呐喊,才没使得自己冤沉大海。
  她的这声惨叫惊动了驿站起夜的驿吏,他被这一声非人的声音吓得尿了裤子,再想细听却已没了动静。
  驿吏早晨只见到杨恭德独自离去,同行的女人不见踪影,他心生疑惑,想到半夜女子的一声凄惨叫声,越发疑心。
  天亮后,驿吏在驿站周边不停地走来走去,这里瞧瞧那里看看,终于在小树林里发现一具被野狗扒出的残焦尸体,空气中还弥漫着焚烧后的刺鼻气味,他赶快报官。
  州县两级初步勘察后,断定新科进士杨恭德有重大杀人嫌疑,事关重大,赶紧快马加鞭报到东京。因为嫌疑人的身份,当地官员联系开封府联合勘察,不久将杨恭德抓捕归案。这些都是开封府官员调查时说与师师的,金明池那具溺死女尸并不是心娘。
  杨恭德真是心思缜密、心地歹毒、心狠手辣,为了不使心娘坏了自己前程,定下了这样一个阴险毒辣、天衣无缝的谋杀计划。
  师师前面说的都是真的,那是杨恭德为以后害死心娘做铺垫,他的谋杀计划从他对外宣称已和心娘结婚时就开始了。
  经过他的这番表演,师师她们都认为心娘是一时想不开而轻生,还都认为杨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杨某不单骗取了师师等人的信任,还有个意外收获,他本打算给大家造成心娘是离家出走或意图自杀的假像,那样,心娘的失踪就没人怀疑和追查了。
  可巧的是,刚刚报过案,就在金明池里发现一具溺水女尸,由于水中泡的尸体变形,办案的和认识心娘的人都想当然的以为就是心娘,杨恭德当然是顺水推舟了,于是草草结案。他暗中更是乐不可支,暗叫着这可是天助我也。
  为了表演更加充分,杨恭德还假仁假义地将这具女尸当做心娘妥善安葬,进一步赢得了师师等人的赞同和信任。当然,心娘那首绝命词也是杨恭德写的。
  当假心娘下葬的时候,心娘还活在世间,被杨恭德安置在京南不远的一个客栈里,正在做着她的美梦。杨恭德没有了后顾之忧,就带着心娘一路向南而去,不久就残忍地害死了心娘。
  开封府的两个差役在本县差役引领下来到杨家,实施抓捕。
  正当众差役一窝蜂似地闯进屋时,那个丑婆娘还正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杨恭德正跪在一边为她捶腿。她闭眼享受着,一只手玩弄着脖颈上的一串精美项链,咯咯笑着道:“亏你还真有心,好小子,送了老娘这样好的一条项链,这得值多少钱啊,老娘真没白疼你,行了,这十多天你也没休息好,趁着老娘高兴,你也歇会儿吧。”
  见到来人一身装束,杨恭德脸上刷地一下变得惨白,一下子瘫软在炕上。
  他那丑婆娘却是不惧,半裸着身子蹦到地上,将两个要动手抓捕丈夫的差役推得踉踉跄跄,力气很大。
  那是个出了名的悍妇,丑陋粗俗,长着一张母猪嘴,撅撅着,皮肤又黑又糙。却嫁了个英俊男子,又降得住男人,男人不能正眼看看别的年青女子,更甭说收个小妾了。
  丑妇大吼着:“你们是干什么的,胆敢私闯民宅,奶奶我不是好惹的,我跟你们知县是老相好。”见到差役怪异的眼神,又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什么样?”
  一个领头的差役冷笑道:“瞧你这德性,我都懒得看你,没的污了我的眼睛。我们是开封府的,你男人杀人事发了,带走!你要还念旧情,你就到开封等着收尸去吧。”
  丑妇大喊大叫:“你们说他杀人,我不信,他连只小鸡都不敢宰。你们说他杀了什么人?”
  “他杀的是东京有名的伎女,这半年多供他吃供他喝供他玩,临了还把人杀了,毁尸灭迹,丧心病狂,天理难容。”
  丑妇干嚎着:“你个挨千刀的,回来后我审过你几次,你都说在外面没干出格的事,还说为我守身如玉。呸!死了活该,谁给你收尸,拉出去喂狗才称我心。”一滴眼泪也没掉。
  心娘人缘好,心地善良。许多客人听到她被一个姓杨的所害,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听说姓杨的被抓捕到案,押在开封府大牢,纷纷托人到牢里递话使钱。
  狱卒们收了钱,将杨恭德折腾得死去活来,这些天不知道到鬼门关转了几个来回。杨恭德在狱中度日如年,只盼着早日问斩。
  因民愤极大,未到秋决时分,刑部的批文就下来了。到了出斩这天,瓮市子周围几条街巷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店铺关门,人们都涌到这里观看行刑。许多开封的市民和歌女前去围观,一睹这个恶人的可耻下场。
  恶贯满盈的杨恭德终于在瓮市子十字街口开刀问斩,行刑完毕,杨恭德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心娘寃魂得以安定。汴京城内鞭炮齐鸣,震耳欲聋。
  特别是那些歌女,无不拍手称快。事情平静下来后,许多人才意识到像柳三变这类不以贱籍轻视歌女,平等相待她们的文人士子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七
  只明白一半真象的柳三变默默地走在开封大街上,他为心娘的为情而轻生深感悲痛和不值。他心情沉痛地喃喃着,吟诗四句以悼念心娘:人生第一莫多情,眼看仙缘结不成。忍将娇躯轻弃水,汴京才士泪双盈。
  他脑子中又想到一位不太熟悉的歌女英英,这个英英和心娘一样,跳舞非常出色。那是在一座酒楼的歌舞晚会上,英英舞姿曼妙,令柳三变禁不住击节叹赏,他当即留词一首,盛赞英英。
  词牌《柳腰轻》,一望而之乃柳三变即兴而作,词曰:
  英英妙舞腰肢软。章台柳、昭阳燕。锦衣
  冠盖,绮堂筵会,是处千金争选。顾香砌、丝
  管初调,倚轻风、佩环微颤。乍入《霓裳》
  促遍。逞盈盈、渐催檀板。慢垂霞袖,急趋莲
  步,进退奇容千变。算何止、倾国倾城,暂回
  眸、万人肠断。
  (章台柳:代指美艳女子;促遍:促指促
  拍,节奏急促的乐曲。)
  柳三变后来与朴成成为挚友后,在朴成的多次催促下,他多方打探此女消息。但英英却早已离开那个让她每晚日进斗金的歌楼,却似昙花一现,不知所踪。她好像天上仙女偶来凡间一趟,除留下那轻盈曼妙的身姿在柳三变脑海中,再无一点儿影踪于尘世间,让他思念无穷。
  他未曾想到,两个他所欣赏、钟情的女子都失踪了,一个身遭魔手,另一个呢?柳三变在心中默默祝愿英英有个好结果。
  柳三变低垂着头回到虫虫家,适逢众姐妹都在,好像还听见佳娘在埋怨虫虫不该放他出去。见到进门的柳三变一脸暗淡和悽苦,众人有些慌乱,连本来还想调侃几句的佳娘也闭住了嘴。
  柳三变痛心地讲了心娘之事,讲得大家都是阵阵心寒。虽然在座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有的人还到过法场,但多数人并不清楚柳三变与心娘之间的交往和感情。
  佳娘刚要说话,虫虫狠狠瞪了她一眼,佳娘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只有虫虫最清楚柳三变与心娘的关系、情感,但她绝不敢向他吐露有关心娘的一个字。若真的让他知晓后面的实情,他会悔断肝肠,以他的为人性格,终其一生也不会原谅自己。
  佳娘手搭在垂头坐着的柳三变肩上道:“你是没看到我们衣着光鲜的后面,哪个心里没有伤痛?别看我们在舞台上风光靓丽,每日吃好的喝好的,可是真把我们当人看的男人又有几个?他们看的是谁能满足他的欲望,谁能满足他的虚荣心,甚至是谁能满足他的变态癖。光鲜耀眼的背后是眼泪,是屈辱,是无奈,是对命运的诅咒。”
  有一歌女接茌道:“可不是嘛,他们男人只需及时行乐,可我们女人则须拼命挣钱,再加上一些男人不把我们当人看,百般揉躏糟蹋,对我们这些靠色艺生活的歌女来说,青春是如此之短呀。近时盛传某个宰相家里出事了,为点小事,竟把一个女婢活生生的打死了”。
  又一歌女道:“听说是宰相夫人将婢女打死的。”“不管是谁吧,都不把我们的这些贱籍的人当人看。”“是呀,竟然连这种文人官员也如此不把我们这等人当人待,这世道真是不公啊!”
  脱开了心娘这个话题,柳三变的心稍稍平复一些,他道:“你们说的这些我还真信,我听人说起过这样一件事,只因一句玩笑话,就送了一条命。说到男人无情,我倒真想起一个姐妹,这个姐妹自杭州去宣州,后来匆匆而回,说是可吓死了,不敢再住下去了。宣州有个知州姓吕,动不动就因一些小事笞挞官伎。杭州有一个官伎去宣州,色艺俱佳,吕知州很喜欢她,留她不让走。有一天,有一个郡伎不小心将茶水洒在客人衣服上,吕知州立刻命人笞挞。郡伎还算聪明,她道:‘妾罪有应得,该当笞责,只是我担心杭伎见了心里不安啊。’吕知州想了想是这么个理,竟然饶恕了这个歌女。不过那个杭州歌女终归还是找个借口跑回杭州了,并告诉姐妹们千万别到宣州去。你们都知道的那位诗人梅圣俞,他听说了这件事有感而发作了首诗,叫《莫打鸭》,诗云:‘莫打鸭,打鸭惊鸳鸯。鸳鸯新向池北落,不比孤洲老秃鸧(鸧:音仓,黄鹂)。秃鸧尚欲远飞去,何况鸳鸯羽翼长。’”
  佳娘道:“你刚才说一句玩笑要了条命,这不没死吗?连打都饶了。”
  柳三变淡淡一笑道:“小妹你也忒心急了,我这不还没说完嘛。西北边关有一武夫叫杜大中,性格暴躁,西部这一带的人背后都叫他做‘杜大虫’。这个人简直没有一点儿人情味,哪怕是他的妻子犯了错误,他也要在公堂之上用木杖责打。他有一个爱妾,不单才貌双全,还帮他处理书信文件报告。有一天杜大中正在睡觉,这个爱妾来了,见到桌案上有好纸好笔,诗兴大发,填了一首《临江仙》词,词中有‘彩凤随鸦’的语句。杜大中睡醒觉看了这首词,认为这是嘲讽他粗俗不通文墨,怒道:‘我是鸦你是凤,看我这个鸟鸦打你这个凤凰!’说着举手猛抽妾脸,竟将这妾打得脖子折断而死。”
  另一歌女道:“彩凤随鸦,本来是一句玩笑话,就为这个送了命,这种丘八真是不懂风情。”
  丰韵有致的秀香笑着道:“不懂风情,你这个话说得准确。说是武夫、粗人一个也真是实,这种人即便到了床上,也还是粗人一个。上得床来仍是一介武夫,倒是真刀真枪,雄纠纠上来一通乱戳,要不了几个回合,就拖枪落马而逃。哪管得你兴致正高,他翻倒身便呼呼大睡。”
  众歌女听秀香说得形象生动,一个个叽叽咯咯笑个不停,佳娘打趣道:“秀香姐呀,谁不知道你的功夫了得,我们姐妹都有耳闻,越是那粗豪的武夫越是喜欢你这身白肉,哪个还能在你这匹白马前走上十合。不过你说的确也形象,拖枪落马而逃,总不能把枪给你留下吧,再说了,这枪留给你也没用,那枪早已软得像面条了。”
  众歌女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秀香也笑骂:“这里最坏的应属佳娘了,还拿我说事,我看你比谁都坏。”
  众歌女议论纷纷,不知谁带来的一个年幼的歌女道:“看看柳郎多好,待我虫虫姐姐那真是真心实意,这才算得是个好男人。”虫虫笑道:“我看柳兄待她们几个姐妹也是真心实意的,柳郎与我等交往从来都是平等相待的。”
  佳娘假意恨恨地说道:“像柳兄这样有情有义的男人能有几个,我就见到这一个,还让你虫虫一人霸占了。”
  虫虫笑道:“这你可是说亏了我了,我从未限制过七哥的行动,他愿来就来愿走就走,我这里只是他的一个旅店。谁要说他有偏有向、厚此薄彼,那可怨不得我。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到处留情,有点儿疲于奔命,顾此失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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