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沅水山歌真好听，桃花源里有奇景

　　眨眼又是第二天了。上午。宽阔的沅水江面上。微风习习，阳光和煦。船主正与几位谈着笑。五哥又拿出一些干果，为大家助兴。环儿拿着那柚子碗，不时地要五哥或者七哥給她从江面舀水耍乐子。或者把水倒入江中逗那些浮出水面的小鱼，或者忽的用力把水倒入空中，大声喊道：“下雨了！下雨了！”这环儿自从在巴陵度过那无比甜蜜的春宵，她那十年前的顽皮劲又渐渐萌发了。
　　“这两位哥儿都有屋里人吧？”船主这一句问话，问得环儿满头雾水。谁屋里没人呢？即使没有，也不能这般问话么。七哥五哥倒明白。原来在龙标十年，常听当地人说起，“屋里人”是夫妻互指。丈夫叫妻子为“屋里人”，妻子也叫丈夫“屋里人”。但七哥五哥听了这话，心里就有点涩涩的不好受。还是基叔看出其中苦辣，忙打圆场：“有有，都在家做事呢。家里没女人倒不行。”
　　“听说你们北方人叫男人作‘丈夫’，叫女人作‘妻子’，男女互相叫‘爱人’，好肉麻哟！”
　　“这有什么肉麻的？夫妻就是要爱么。像你们这地方，叫‘屋里人’就不明白。你爸也是‘屋里人’吧？你妈也是‘屋里人’吧？还有你哥，你姐，你弟妹，谁不是你‘屋里人’？”环儿像放鞭炮，一连串问话脱口而出。
　　“妹子莫笑，还有肉麻的呢。这沅河两岸，有的地方叫女人作‘堂客’，叫男人作‘劳哀’。”
　　环儿“咯咯咯”笑一阵，指着自己说：“我是‘堂客’”，又指着基叔，“你是‘劳哀’。”又指着七哥五哥，“你也是‘劳哀’，你也是‘劳哀’。”说完又“咯咯咯”笑过不止。
　　船主见这妹子笑得可爱，越来精神：“我们这里男女如有不正经，比方说，男人跟别的女人好，或者是女人跟别的男人好，你们说怎的说？”
　　“怎的说？”
　　“叫‘偷人’！不论男的女的都叫‘偷人’！”
　　环儿笑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这么大一个人，如何能偷呢？难道别人看不见你？这“偷人”听来好新鲜。于是环儿就指指点点：“你偷人，你偷人，你也偷人，你们都是偷人的贼。”说罢又是一阵笑。
　　“还有呢，这沅河上跑船的，不管你是船老板，还是拔纤佬，都喜欢嫖女人。什么叫‘嫖女人’？每到一处码头，就有妹子来叫你，约你到她家去做客，晚上那妹子就陪你睡觉。你们说，这跑船的常在外面，与老婆不在一起过夜，想不想呢？现在有现成标致妹子陪你睡觉，你能不去吗？当然是要钱的。有的一个晚上把身上银两花得精光呢。所以这沅河上就有一套顺口溜：‘沅水河上生意客，问你跑船为哪桩？码头一夜快活过，身上银两精打光。’”
　　“如此说来，这江上行船跑生意倒是白跑。船老板，那你也像他们一样白跑吗？”
　　“现在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想当年，我在这沅河上跑生意，钱是赚了不少，只是到家就没剩几个了。如今还不是穷光蛋一个？说来好笑，每次跑船回家，都要编一套谎话耍老婆。在那里那里遇着风浪船翻了，在那里那里遇着强贼把钱抢了，在那里那里自己生病，找郎中看病把钱花了……反正是随口乱编，耍过老婆就行了。”船老板说着就大笑起来。
　　“这沅水一带，只有那地方姑娘最漂亮、最温柔？”环儿就喜欢关心女子方面的事情。
　　“要说这妹子标致，这沅河上下游两岸妹子标致的多。跑船的江湖客有一串顺口溜，说的是：‘桃园妹子美如花，辰州姑娘也不差。若得朗溪女人睡，一夜恩爱难忘她。’说的是桃园妹子多美貌，辰州的姑娘多水灵。这上游朗溪的女人太多情，睡上一晚，叫你终生难忘！”
　　基叔这时虽不言语，但他对这船主倒有几分兴趣。心想这船主倒蛮有意思。也难怪，常年在河水上跑，见闻也就丰富。对这沅水两岸的风土人情，自然是见多识广。也好，与船主多谈谈，一则可以活跃气氛，取得快乐，二则也可长点见闻。只是这船主谈话太邪了点，满口的男女情爱。管他呢，只要环儿爱听，只要环儿快乐，哪怕他再讲得肉麻些，有甚关系。七哥五哥虽说是男身，跟环儿还不像姐妹一般？基叔就这么想着。
　　“三月么里来好行船，我乘那扁舟上辰沅。要问我行船为那般，不为钱财我要落娇联。啊嚯……”艄公不甘寂寞，唱起了山歌。
　　“四月么里来好行船，你乘那扁舟上辰沅。你行船么不为钱和财，那个么妹子和你联。啊嚯……”船老板唱起山歌应答。
　　“五月么里来好行船，我乘那扁舟上辰沅。我就是么身上无分文，也有那妹子和我联。啊嚯……”
　　话说船主与艄公正对山歌，忽用手指着不远处的岸上，介绍道：“你们看，那个地方，从那个地方往里走两三里地，就是桃花源。据说在几百年前，有一位姓陶的官人，辞官不做，回到家里种田。据说那姓陶的官人一边耕种田地，还一边写诗呢。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在那桃花源后面山上修建了祠庙，把那陶官人的诗全刻在里面。几位想去看看吗？”
　　基叔听说是桃花源，心想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早有心观瞻桃花源，想不到就在我们面前。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于是吩咐：“船靠过去，观瞻桃花源。环儿乐意吧？好玩着那！”环儿和七哥五哥当然都乐意，于是船靠岸，四人上岸，向船主讲的方向走去。
　　果然走不多时，有一片桃树林，里面人来人往，恐怕都是来桃花源观瞻的吧。“忽逢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只是目前已是四月，那桃树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四人走了方数百步吧，那桃林便到了尽头。旁边的溪水也没了。四人往里面的小山上走去。忽见一座小桥，桥头立一石碑，上提“遇仙桥”。四人走近观看，上面题着一首诗。环儿就忙着念：“题遇仙桥。几时得到桃园洞，忘钟鼓响停始彼……不是不是，不是这么念。这么念试试：机忘尽做……也不是，这么念试试：洞彼仙人下象棋，源始觉星斗移少……也不是。哎，这诗怎的念呢，有点奇。基叔你来念念。”
　　基叔琢磨那首诗，也觉得不好念。初看这诗，基叔也觉得怪。但基叔毕竟见多识广，他立即想起本朝先时著名才女苏惠若兰所作的“璇玑图”连环诗。那是一个非常高妙的文字游戏。念通了，它是一组绝好的连环诗。念不通，那就什么也不是。这上面怕也是个精彩的文字游戏吧。基叔毕竟不是常人，脑子里几个转转就明白了。他像先生教弟子那样的对环儿上起课来：
　　“这是一首旋转咬半尾的七言诗。从中间起，反推磨方向旋转着念。你们听：‘牛郎织女会佳期，月底弹琴又赋诗。寺静唯闻钟鼓響，音停始觉星斗移。多少黄冠归道观，见几而作尽忘机。几时得到桃园洞，同彼仙人下象棋。’你们看，每句开头一个字，就是前一句末尾字的右半边。叫着‘咬半尾’。七七四十九个字，念出了七言八句五十六个字。有点奇。想我大中华文化，真是深不可测。这文界奇士处处皆有，万不可妄自尊大，闹出笑话呢。”
　　四人议论着往上走。忽见上面一座建筑，是道观，还是祠庙？基叔心想，这陶郎以隐者著称，怕宜归属仙道一类。眨眼已到门前，只见上面题着“陶渊明祠”。原来这陶渊明毕竟未脱世俗，故以祠命名。祠的正中，是陶渊明铜像。环儿和七哥五哥先在铜像前赞叹一回，又在祠内四周浏览一遍，就到外面观赏风景去了。
　　只这基叔独爱欣赏诗词。“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陶郎果真对人世感悟透彻。“误落尘网中”，好贴切的比喻！“久在樊笼里”，像我，堂堂一国之君，虽极富极贵，仔细想来，还不是在樊笼里一般？每天有数不清的奏折要批，看不完的上疏要评点。还有那每天的例行上朝，烦死人了，你想睡睡热被窝也不自在。像如今，我倒真的是“复得返自然了”。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勿违。”有意思。你陶郎地道一个农夫了。像你堂堂一个彭泽令，就因为要你去迎接一下上级官员，你就觉得耻辱，一怒之下就挂印封金，辞官不做，你那性格也太倔了点。世上人人都像你，谁来做官？谁来为百姓父母？话又说回来，世间想当官的也太多，我这担心不也多余吗？还是陶郎你赢了。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好潇洒！好自在！又是赋诗，又是饮酒。朋友也不少呢。像你这农夫可就全了。本朝那孟夫子爱写农家乐，学你的吧。他那“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就很像你这诗的韵味。不过你这“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倒颇含深意。天下子民都知道这道理，那好逸恶劳之人也就少了。这陶郎虽则不求士进，想事倒不凡。
　　“结卢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大凡意思差不多，都是讲环境幽静，心境高远而已。再看这首“挽歌词”。有点悲。但谁又能逃避呢？“向来相送人，各已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惜，托体同山阿。”人生，这人生的最终归宿，陶郎把它说透了。
　　基叔忽地觉得有点孤独。咦，环儿呢，他三人哪去了？基叔方欲往上面找寻，就听得环儿在大声吆喝：“快！快抓住它！快！”基叔循声望去，原来他三人在追赶什么野兽。七哥和五哥手里都拿着棍子，边追赶边用棍子在地上划打，但是总没打着。这时只见五哥一下丢掉棍子，身体往下一赴，把那活物抓在了手中。原来是一只白兔。看官，你道这五哥有何特殊本领，竟能活生生的抓住兔子？其实说来也不巧。一来是五哥手脚利索，动作奇快。早年五哥在京都皇家园林中训练扑打动作，就曾以活的动物作为训练靶子。其中就有“飞身赴兔”的项目。二来也是地利所致。这兔子跑步有个特点：跑上坡，它跑得奇快；跑下坡，它就不行了。大家知道，兔子前腿短，后腿长。当它跑上坡时，由于后腿长，好用力，所以跑得快；跑下坡时，由于前腿短，老打斤斗，所以容易被抓住。刚才恰巧七哥在上面堵住去路，那白兔无路可逃，就往下面跑，于是就被五哥活生生抓住。
　　四人正欲下山，七哥忽想起，听说这桃花源有“桃源洞”呢，不知在何处。既然来了，总得看看。正说着，环儿指着里面道：“那不是桃源洞吗，上面有题字呢。”四人近前观看，果然那上面题着一行秦朝篆体文字：“桃源洞胜迹”。两边嵌一副对联，上联是：“欲向洞中觅幻境”，下联是：“千年幽闭从此开”。那洞口倒光滑，好像常有人进出。基叔道，要知就里，不如进去看看。于是四人依次进去。五哥在最前面，七哥拉着环儿，基叔紧跟在环儿后面。前面道路更狭窄了，仅供一人通过。里面倒不十分黑，有点微弱的光亮。走了大概十来丈远，忽然就光亮起来。我们心想，莫非那《桃花源记》里的奇境真的就出现了？眨眼间，七哥头已探出洞外，大声地：“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男女衣着，系如外人……”
　　四人都已出来，看看周围，不就是刚才我们到过的地方吗？四人大笑，你说我们爬这洞爬得冤不冤那。但基叔说也不冤。你不到里面走走，怎么知道那洞里面就是这里呢？正所谓“是是非非，有有无无”，你说这里是洞中，这里就是洞中；你说这里不是洞中，这里也不是洞中。就像这桃花源，你说它是仙境，它就是仙境；你说它是凡间，它也是凡间。你我不都是凡人么？但如果有人要说你是神仙，你不也可变神仙么？就像那李谪仙，明明是凡人，只不过我一时来兴，封了他一个“李谪仙”，别人不也都叫他“仙”了么？就你环儿，别人不也叫你“仙女”么。一席话说得大家又大笑起来。
　　一路走来，又到了桃林。环儿不时摘下一些嫩绿的小桃子，喂那兔子。那兔子可并不卖你环儿的乖，拼命挣扎，那里有心吃桃子。眨眼就到了船上，大家心满意足。梢工开船。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基叔忽地就吟出这么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