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章 元宵节，但愿无月

　　１９９５年２月１４日
　　今天上午，紧赶慢赶，总算把牛屎塘清理结束了。
　　牛屎塘清理起来要比方塘好受一些，虽然牛屎塘里的泥比方塘里的泥烂，并且深了将近一公尺，但牛屎塘比方塘窄了很多，人工甩不上去的泥只有中间那么一小块儿，周围的泥清理得干净了下面是硬实的泥，抬起来比较好走一些。尽管这清理池塘的事儿与春耕和三夏的关系并不太大，但黑皮焦亏对我们作业的质量和速度要求依然相当的严格。作业开始的时候黑皮焦亏总会先看一下他手腕子上的那块儿表，然后合计一阵，死命令就下来了，要求我们在多长的时间里必须干出多少的事儿，否则我们就会有好看。黑皮焦亏这样带我们，还自吹自擂地说这是为我们好，说这就好比带兵打仗，一开始就松松垮垮的，带出来的兵必定常吃败仗，只有高标准严要求才能带出精兵强将来。然后向我们有理有利地分析说，我们这一批来的犯人大部分刑期比较长，在这个地方有的时间蹲了。要想以后得到干部的照顾少吃苦，就必须有出色的劳动表现，在这个地方干部看重的是劳动表现，所以他才这样要求我们。黑皮焦亏的话挺让我们感动的！仿佛他真心如此。可是他真的心愿如此吗？劳改队这个地方我们也来的不是一天两天了，基本上什么事儿都能琢磨出个八九不离十了，在他黑皮焦亏这样堂皇的理由背后，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没有铁拳他就震慑不住别人，也就很难从我们这些人的身上敲出些油水。也难怪啊，在社会上都是龙腾虎跃的“好汉“，到这里面之后经别人一顿拳脚，就都成了孬种了，别人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是不是这些“好汉们”的悲哀呀！黑皮焦亏他们就是掌握了这些“好汉们”的这样的弱点，十分堂皇地给个理由，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弱点。
　　今天因为是元宵节，也是我们民族的一个传统大节，可我们照常出工，只是下午收工比平时提前了两个来小时以表示对这个节日的庆祝。中队也对这个节日破费了不少，晚饭是四菜一汤，虽然内容不如春节时的汤菜内容丰富，但毕竟干部还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吃过晚饭之后，有几个不失情调的家伙说要到大院子里看月亮。
　　尽管月亮在我的心里也有着很美丽的份量，有着一份不会忘却的情调，可是自从我走进这个地方之后，我已经失去了对月亮的向往了，即使那份有关于月亮的记忆，我也不敢去碰触了，我很清楚在现实和月亮之间已经有了一段让我心痛而又无法跋涉的距离了。自从这样的距离出现之后，为了不被那份有关于月亮的记忆扯得自己心痛，每次月圆的时候我总是设法欺骗自己，告诉自己天上挂着的不是圆月，只是一个没有热度的太阳，有时我甚至希望没到月圆的时候会阴天，但不要下雨，因为我也有一段雨中的美丽故事。
　　今晚他们嚷着要去大院子里看月亮，我今晚无月的设想又给他们的嚷叫粉碎了，可我还是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今夜无月！今夜无月！”尽管窗外的月光十分地爽朗，我还是这样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欺骗自己。但是，窗外的月光好像不答应我的这种设想与自我欺骗，竟然穿过窗户径直投映在我的面前，投映在我的脸上，投映在我的心里，把我的那份记忆映照得清新而真切。我再也无法逃避这样的月光，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再也无法抗拒那份记忆。我像他们一样，情不自禁地走进了大院子，走进了清朗的月光中。
　　久违的月光想久违的故人一样向我朗朗灿灿地笑着，多少往事多少记忆都被这温馨清朗的月光所唤醒。思绪走在往事和记忆的边缘，我愈觉得心痛与心酸。往事已经遥不可及，记忆却清晰得触手可及。多想重复往事，多想重温往事中的那份情怀，可是在往事和现实之间不仅隔着一堵高墙，也隔着一层无法触摸的网，我在墙内往事在墙外，记忆在网内我在网外了。
　　我静静地在院子里找个地方坐下来，默默地守着天上的月亮。忽然我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名叫《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的歌。月亮的脸没有变，依旧洁净如初，而守在月亮下面的那两个人已经不再昔比了。是别人变了还是自己变了？都不是啊！究竟是什么变了？我不敢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天知道地知道我自己也知道，别人知道吗？此时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倒转日月，让自己回到从前重新开始自己的一切故事啊！如果日月可以倒转，如果自己真的可以回到从前，我会加倍呵护月亮下面的那个故事，我会更加珍惜自己的一切。然而，此时的月亮依然自东向西慢慢地行走着。月亮要这样再盈盈亏亏六十多次我才可以走出这个地方啊，然而，在月亮再这样盈盈亏亏六十多次之后，原初的故事还会在吗？原初的心情和感受还会在吗？到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三十而立的人了，要想找回原初的故事，要想找回原初的心情和感受，已经十分不可能了！如果二十三岁和三十岁相同的话，时光就驻足不前了，这个世界就静止了，世界上就不会再有生与死、聚和散了。然而，大自然是按照它的轨迹轮回转动的，永远都不会依着人们的意愿破坏它自己的规律。人的成长也是如此，三十岁就是三十岁，永远都不再会是二十三岁。自己走出这个地方走向社会，二十三岁时的心情已经不复存在了，二十三岁时的感受也不复存在了。在二十三岁和三十岁这段岁月里，自己注定就这样生活在被感情疏远了的废墟里，无法去言及爱和被爱，无法言及关怀和被关怀，只有自己的感受在苍凉地向自己诉说着残存的记忆，就像身边这寒冷的冬天。
　　月光变得清冷起来，就像我此时孤独无助的感受。
　　过节的仍在过节，赏月的仍在赏月，孤独的仍在孤独。人与人之间的悬殊在岁月的某一个瞬间就变得更明显了。如果是在社会上，我想不出在这样有月亮的传统节日里自己会是怎样的一个过法儿。
　　“嗨，明天还得出工掏力气，不然就这样看着月亮坐上一夜。”有人这样叹了一口气，很不舍地回监舍了。
　　我想不到，原来竟然有人和我一样对这样的月亮情有独钟。由此我可以肯定，在这个大院子里不光我一个人有月亮的故事，肯定会有很多人跟我一样。
　　是啊，明天还要出工掏力气，若非如此，尽管这样的月亮让我心酸心痛，我也会守着这样的月亮一夜不眠。可是，为了明天的劳作能精力充沛，我只好也起身告别这凄凉的月光，告别月光下那份凄美的记忆。
　　回到监舍之后我守着自己冰凉的床铺，尽管我极力让自己处于无思想无情绪的状态，可是那些有关月亮的记忆还是纷绕而来，让我无法抗拒无法拒绝。她那如月光一样清纯美丽的笑脸时时刻刻在我的眼前映着，她那如月光一样温馨清欣的情怀时时刻刻在向我炫示着。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已经不现实了，并且已经离自己十分的遥远了，可我还是这样残酷地自欺着，我不愿承认这个现实，我不愿去测量故事与自己间的距离。平日里我也总是欺骗自己，说这一切等到自己回归社会的时候会重新开始的。尽管我知道待自己回归社会了，物换星移一切都会面目全非了，可我还是这样欺骗自己。
　　窗口投进来的月光已经很远地偏向东面了，时间已经大约是下半夜了，我仍被那份记忆诱惑得无法入睡。原初很灵验的数数入睡法儿今夜也不见效了，我从一数到一百，也不知道数了多少遍，尽管我已经很重地打了几个呵欠，尽管我的两眼已经酸涩得要命了，尽管我的困意很浓了，可我还是无法入睡。
　　记不清是谁说过的这句话了，人要学会记忆，也要学会忘却。记忆当然是那些值得记忆的事情，忘却也当然是那些需要忘却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份记忆是值得记忆还是应该忘却。
　　监舍的门叽哩哐啷地响了一阵，推门进来的是小屌李明民。尽管他很厚地裹着一件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棉军帽，整个人臃肿的像个大棉球一样，但他还是不停地往手上哈着热气。他在监舍里转了一周，嘴里嘀咕着数着人数。
　　我知道他这是接班了，时间已经是正月十六的凌晨三点了。当他来到我的身边时，我假装睡着了，免得他向干部反映我整夜睡不着觉，说我是思想不稳定或者有什么想法儿。这样的话，就对我很不利了。虽然他平时在我面前说他在干部面前说我的好话，可我还是提防着他，劳改队这个地方，没什么好鸟。在社会上一人一颗心就够了，在这个地方一个人长一百颗心也未必能把这儿的事情想透彻了。所以，我平时要求自己要多长个心眼儿。
　　也许是这假装睡着了的缘故，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