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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章 吃不出年味的饺子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7-05 10:08:50      字数:14677

  1995年1月31日春节
  今天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新年了。
  一元复始,一切在这一刻又重新回到了它本来的轨迹上。自然景物如此,我们的改造也应该如此。我只愿自己的心情能会有更新,也但愿能有所更新!
  早饭,每个人两块儿油炸糍粑和一碗稀米粥。在我的印象当中,在我们的家乡,传统习惯是新年的第一顿饭应该是吃带钱串子的饺子。所谓带钱串子的饺子,就是在饺子锅里下上少许的面条,面条就是钱串子,饺子就是元宝,这种传统习俗也就是祈愿在新的一年当中能日子富足。而在这里,饺子是被安排在春节这一天的晚上。我不知道这儿的习俗有什么样的说道,更无法了解这其中的寓意。俗话说三里不同天十里改风俗,我的家乡与这个地方相隔千里之遥,风俗自然也就会有所差异,每个地方的风俗都有每个地方的传说或典故。或许是年代久远了,或许是传说或者典故被渐渐遗忘了。我虽然生在我的那个家园,但我也不知道那个家园年的有关传说或者典故,也就随着大人们说要过年了也就要过年了,过年了也就过年了,风俗的来历更无法知晓。今天第一次在远隔着故园千里之遥的他乡过这样的年,更不知道这儿有关年的传说和风土人情,也没有心思去打听他们这个地方的有关于年的典故,也就这样随着大伙儿过上了这个年了。
  吃过油炸糍粑之后,很多人开始坐到一起闲聊。我基本上已经属于他们的异族了,很少有人愿意跟我聊天,我也不愿意与他们闲扯。我总觉得与他们之间有着一道看不见而又无法越过的障碍。古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跟他们虽然走在同一条改造的路上,可为什么一直都觉得他们很陌生,他们也一样觉着我很奇异?道亦有道,而非无道?看着他们很兴奋地谈论着今天的这个年节,我越发觉得他们很陌生,并且与我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这段很远很远的距离我无法用尺寸去丈量它,也无法用语言去丈量,只能靠感受去感知它。我知道我不可能跨越这段距离去迎合着他们,更无法去掩饰这段距离装着很亲近地与他们为伍。这是我一辈子也跨越不了的距离,这是我一辈子也不愿意掩饰的距离。人与人之间是不是真的很奇怪!有些人你可以一见如故,有些人即使终日相伴也会情同陌路。我与他们这些人之间就是这种永远很熟悉而又十分陌生的关系。
  有几个同犯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副扑克牌,说是四个人打升级,哪一对升级慢了就往脸上挂纸条子,看哪一对儿先把脸上给挂满了。
  这是一种娱乐还是一场拼杀?
  可能是因为各自所在的地理位置不同,打升级的玩法也不尽相同,几个人吵嚷着去异取同规定了新的玩法,于是,打升级的游戏在一帮子同犯围观下开始了。
  我守在自己的床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玩得围观的人也脸红脖子粗地激动,倒有一种冷眼看螃蟹的心理。
  在他们玩得正热火的时候,忽然值班犯人进来通知我们去三课教育室开茶话会。
  黑皮焦亏从外面跟着值班犯人进了监舍,很严肃地要我们马上集合去三课教育室。
  我们列队报数,依次进入了三课教育室。
  T队副和我们组的分管干部Z队副已经坐在三课教育室的“讲台”前,面前的桌子上放着许多的糖果和香烟。
  见我们进来,Z队副先是招呼着要我们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来,然后从“讲台”上走下来,分给我们每人一包烟和十多个糖果。
  但我有一点疑惑的是这个茶话会为什么只有我们新犯人组的人参加,老犯人组的犯人怎么就一个也没有呢?
  Z队副与我们分完烟和糖果之后,回到了“讲台”后面,坐下来与我们主持了这场茶话会。
  T队副作为一个中队犯人的政治思想管教队副,在Z队副的开场白之后开始与我们谈话。
  “在这里我先代表中队所有的干部给你们拜年,祝愿你们在新的一年里都能取得较好的改造成绩!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干部今天只作为你们朋友跟大家在一起谈谈心。今天这个时候你们也不要把我们看成是干部,只把我们作为朋友互相之间说说心里的想法。”T队副脸上挂着微笑向我们说。
  尽管T队副这样要我们放开了心思,但是毕竟他是干部,毕竟他已经在我们这些人的心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形像,我们是无法放开心思的。
  T队副虽然说是作为朋友在一起谈话,但是他的话里多多少少总是有政Z的味道。
  “今天是你们来到这个地方过的第一个春节。第一次在这个地方过年你们每个人的心里肯定都不会平静,这个很正常,不论是谁都会是这样的心理,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能理解。今天大家就畅所欲言,把你们来到这个地方之后想说的话而没能说出来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们干部不会因为今天你说了什么话,就把今天的话记到心里去。”T队副说得很诚恳。
  尽管我们从T队副的语气和表情上看不出有什么政Z因素,或者叫做干部的手段,但我们谁也没有把自己心底最深处的话说出来,大家都口号一样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
  虽然这是我们在这个地方第一次过年,虽然这是我们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开的第一次茶话会,但是我认为这个茶话会开得很像一种形式像一个过场。是不是以往这儿的干部都是这样跟新犯人在这个时候开这样的茶话会呀?
  虽然整个茶话会处于一种近于沉默的状态,但还是这样开了近一个上午。
  中午的饭是八菜一汤: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萝卜、萝卜烧肉、干子烧肉、海带烧肉、粉丝烧肉、骨头汤。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的饭菜来看,倒是和公布的菜谱很符合,就是感觉大伙房烧出来的菜有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红烧肉虽然没有假可以往里掺和,但份量很少,至于其他的什么烧肉,肉的比重就更少了。上午茶话会上T队副还说这个年节大队每个人给分下来四斤肉和两条鱼,另外中队又给每个犯人补助了二斤肉和两条鱼,这样一来在这个年节我们每个人就有六斤肉和四条鱼可吃,但是从菜里的肉的比例来看我们是吃不到六斤肉的。一直听说中队混得有头有脸的犯人能从大伙房里搞到头绪,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从这两顿饭的情况来看,那也是说不准的事儿了。如果中队这些有头有脸的犯人能从大伙房搞到头绪的话,我们每个人的六斤肉是经不住大伙房这样往外倒腾的。但是春节期间的菜谱已经公布出去了,大伙房为了能保证这几天的饭菜依着菜谱去做,那只有把肉的份量减少了才能掩人耳目。
  我们这些在大组下田劳动的犯人以往都是狼吞虎咽地吃每一顿饭,一大钵子的米饭到了肚里像倒进了一个空旷的枯井里一样不挡事儿。可是从昨天晚饭开始,我们还是觉得自己的肠胃太小了,昨天晚上的菜还剩的不少,今天上午的八菜一汤肯定还会剩下得更多,还有明天、后天,在这几天加起来,恐怕剩下的菜够我们吃上几天的。好多人开始用化肥袋子的内膜装这些剩菜,以备后天过了之后慢慢地吃。现在天冷,剩菜这样放起来还不至于很快会坏掉,所以我也像别人一样找了个化肥袋子的内膜,把自己剩下来的菜装了起来。
  由于昨天晚饭大吃了一顿,所以今天对红烧肉和红烧鱼的贪欲不是那么强烈了,但是很多人还是把分得的红烧肉给吃完了,红烧鱼倒剩下来不少,基本上大家差不了多少,一条红烧鱼吃了不到一半。
  俗话说:“舒服比不过倒着,好吃比不过饺子。”在吃过了这样大锅烧出来的饭菜之后,我们还是最渴望今天的晚饭——饺子!
  在这个地方吃饺子要自己动手了。大伙房只有那么两三个人,虽然这年节期间从老犯人组抽出去几个人帮忙,但是要他们在一个下午包出百十个人吃的饺子,那太不现实了,除非他们都和哪吒一样长出三头六臂,即使如此,也未必就能供得上这百十张嘴。
  吃过午饭不久,大伙房叮叮当当地剁好了饺子馅儿,然后通知各个小组排队去领面粉和饺子馅儿。我们从大伙房领会每人一刷牙缸子面粉和一刷牙缸子饺子馅儿之后,就开始各自动手和面。用碗钵子和面在社会上还真是个新鲜的活儿,但在这个地方可能是已经沿袭了很多年的一个办法。虽然我是北方人,虽然我们那个地方以面食为主,但我几乎没有看见过有谁家用碗和面的,不管是在哪一家灶房里,都有一个专门用来和面的陶盆,陶盆的里面上着很光滑的釉子。人口多的人家和面盆就大一些,人口少的人家的和面盆就小了一些。和面盆里和面空间大,两手可以一起用上,和起面来施展得开,面就揉得到位劲道,还真的没有见过有谁家用饭碗和面的。尽管可能多少年来这里面的人都是用碗和面包年饺子,我还是领教了用饭碗和面的难堪,我把面粉加在碗里,然后试探着往碗里加水。结果,和面的右手粘了一手的面糊子,面还是给和得太软了,不过有人说包饺子的面不能和得硬了,面要是和得硬了,在往一块儿捏的时候不容易粘合到一块儿去。我有些庆幸自己把面和得很软和。我找到了一张报纸铺在床板上,开始用很久没有用过的刷牙缸子作擀面杖擀饺子皮儿。我仿着别人的样子先是在报纸上撒了一些面粉,然后把和的面揪成很多的小面疙瘩,再一个一个地擀成饺子皮儿。在我们北方的家庭,吃饺子的时候饺子皮儿是一擀面杖擀出来的一整张很大的面皮儿。然后横竖叠着切上几刀,便是一摞摞的方形的饺子皮儿,这样的饺子皮儿包出来的饺子真的很像元宝,玲珑而又十分具有吉祥的寓意。我在这儿包饺子是按照市场是卖饺子的饭馆儿的包法包的,饺子皮儿是一个个地擀出来的,圆形的。这样擀出来的饺子皮儿,如果用力不匀就会薄厚不均,包出来的饺子也会经不得水煮,容易烂皮儿进水。吃过饺子的人都很清楚,如果饺子在煮的时候烂皮儿进水了,饺子就没有什么味道了。由于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由于我把包饺子的面给和得很软了,单是擀皮儿就让我头疼了,要么揪成疙瘩的面团儿粘到了刷牙缸子上,要么饺子皮儿粘在了下面的报纸上,不管是粘在了刷牙的缸子上还是下面的报纸上,经手一揭,要不就是烂边儿,要不就是中间烂了。这样的饺子皮儿包出来的饺子就可想而知了。为了不至于让包出来的饺子在水里给煮烂了,我把饺子馅儿往面皮儿上一抹,四周一捏,像南方人包汤圆一样用手一团。这样的饺子,汤圆不像汤圆,饺子更不像饺子,更确切地说我包出来的只能叫做有馅儿的面疙瘩,但我还是叫它饺子。
  饺子包好之后,我们就按顺序到伙房里去煮饺子。
  当大伙房里的犯人接过我包的饺子时,不禁嗤之以鼻地笑着问我这是包的什么东西。
  我苦笑着回答他们说是饺子。
  他们又很嘲讽地说是原始人包的饺子吧。
  不管他们怎么嘲笑,我包的饺子是给我自己吃的,与他们的关系不大,只要他们给我煮出来就行了。
  我的饺子下锅很久了,伙房里的犯人开始叫嚷起来,说我的饺子里是不是包了铁疙瘩,怎么不见往上漂浮,要是下别人的饺子,两份都该出锅了,我的饺子下锅这么久竟然不见什么动静。说着他又往锅里加了一瓢冷水,说等锅再开了,饺子浮不上来也要出锅,因为后面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下饺子,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耽误了大家。接着他向去大伙房帮忙烧火的犯人嚷着捅火添柴。或许是他往锅里加的冷水多了,或许是我的饺子压了锅底儿,或许是灶下的火真的已经没力了,过了很久仍不见锅盖缝隙里有热气蒸腾出来。他围着锅台转了两圈儿,挠着头皮自言自语不耐烦地问怎么一回事儿。
  饭厅里等着下饺子的犯人哄哄嚷嚷地催着问伙房里的犯人快一点儿。
  伙房里的犯人大概是给人们催得着急了,干脆绕到了炉灶的前面去看火势了,看样子他对灶膛里的火势产生了怀疑。
  不知道伙房里的这个家伙在炉灶前搞了些什么手脚,毕竟在伙房里干得时间久了,他去了炉灶前不大会儿,锅盖的缝隙里开始有热气往外冒了,并且势头越来越猛。他从炉灶前转回来之后,见锅盖的缝隙里冒起了热气,便十分着急地揭开了锅盖,用充当漏勺的稻篓子往锅里狠命地一捞,我的饺子尽在稻篓中了。
  我端着自己的饺子,用勺子搅了搅,同时也很疾快地数了一下,竟然有一个很与我的饺子异类的饺子在我的饭钵子里。我不大相信地又数了一遍,彻底证实了自己的幸运。我为自己意外的收获而暗暗庆幸。我端着自己的饺子默默地回到了监舍,坐下来慢慢地吃起了这个年初一自己包的饺子。无论从饺馅儿的味道和自己对饺子造型的加工上,都要比原来在家吃的饺子差得远了。母亲加工的饺馅儿几乎是百分之百的精肉,伴着些精细的青菜剁出来,然后加上葱姜蒜和其它佐料再剁上一阵,这样加工出来的饺子馅儿很有传统的味道,香醇而厚重,即使在平时的日子里吃这样的饺子,也会吃出过年的味道来。但是,今儿在这个地方吃过年的饺子,并且是自己亲手包出来的,不光是味道上差得远了,感受上也吃不出过年的滋味,尽管现在就是在过年。
  “饺子馅儿里的肉太少了,吃不出香来。”有人吃着饺子这样抱怨说。
  是啊,今天吃的饺子的馅儿中,肉的内容太少了。老犯人在饭厅里去下饺子的时候就抱怨着说肉都给大伙房捣腾得没了,只有萝卜和豆腐干子了。
  听说大伙房这两天有干部在监督着,可是一切都是眨眼的事儿,一切都是转手的事儿。一个干部是不可能监督得面面俱到的,只要干部稍有疏忽,这些原在社会上都是做贼家伙贼招精灵,在干部眨眼之间什么东西一转手就没了。不光是饺子馅儿中的肉的份量不足,味道也是不够均匀,习惯了在劳改队这个地方糊弄任务的家伙大致把饺子馅儿垛出了模样,哪管味精是否掺得均匀,哪管食盐放得是否适量,那么一糊弄就算把任务给完成了。
  我吃不出这里的饺子中的年味儿,但我还是知道这是过年的饺子,吃了这顿饺子自己就又长了一岁。最现实的是不管自己心里是否感觉到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只要今天这二十四小时过去了,自己的刑期减少了二十四小时,离刑满的日子就又接近了一天。
  尽管这年过得不如在家时有味道,但我心里还是渴望能天天过年。过年就不用出工了,过年就可以吃得比平日里丰盛,过年就不用担心挨打忍辱了。
  正当我吃第五个饺子的时候,木子国从外面端着一碗饺子眉开眼笑地进来了,样子很满足和得意。
  随着木子国的进来一股很香的饺子味道一下子把整个监舍也溢满了。
  不用说,木子国端的饺子可以称得上地道的饺子,肯定肉馅儿十足,佐料也相当的齐全。也难为他木子国了,有一手三级厨师的手艺,从日子刚有年味开始,这几天就一直在为着张铁龙和黑皮焦亏他们忙着吃喝,沾了他们这些人的光儿,才吃上这样地道的饺子。
  木子国从他的碗里拨给了我一个饺子,说是让我尝尝他的手艺怎么样,然后就盯着我问味道是不是很足。
  木子国这饺子做得还真像三级厨师的手艺!
  “这两天把我忙坏了,为他们烧了上顿烧下顿,鸡鸭鹅鱼肉蛋,那真是要啥有啥。他们还想着花样让我做整鸡整鱼脱骨,鸭子和鹅清蒸,苹果拔丝。虽说有两个人给我帮忙,我还是忙得晕头转向的。”木子国吃着他碗里的饺子,很骄傲地向我们炫耀着他这两天的热乎劲儿,仿佛他是在给国家元首当厨师一样,“听他们说我们年初五就要出工了,我也得忙到年初五。现在他们都吃过了饺子打牌赌钱了,我才得空自己弄点儿吃的。我从上午吃过饭就开始忙着剁馅儿和面包饺子,一直忙了整整一个下午。”
  木子国吃了几个饺子,很苦楚地撇了一下嘴接着说:“这两天我都给油烟子呛得什么也不想吃了,两天了我就像样地吃这么一顿饺子。他们的年过得真有年味,吃的喝的赶上社会上很富裕的人家丰富了。他们几个吃过我烧的菜,都说以后我应该到小伙房伺候干部吃喝。他们也说以后多在干部面前说叨说叨,让干部心里有个印象。如果以后真的能到小伙房就好了。”他又有些欣慰了。
  虽然木子国说他这几天给油烟子熏得不想吃饭,但有句俗话,叫“一天吃四两,饿不死伙食长”,掌管着勺把子的人单是品尝味道,就能把肚子给填饱了。我还是相信木子国这个年过得比我肥多了,吃喝上都应该比我有年味儿,并且他还很欣慰将来有可能会进小伙房伺候干部的饮食,心情自然也要舒畅多了。而我这个年过得不但寡味,而且心痛,若非凭借着记忆里的年味儿去想象这个新年,我真的不相信这是在过年。他木子国这个年节有吃有喝,自然也不会想家。我就与他不同了,人在这个地方心早已飞回了那千里之外的故园了,飞回到了自己那个寒酸的家,飞回到了父亲和姥姥的身旁了。
  不管木子国以后能不能进小伙房伺候干部的吃喝,这个跟我的关系不大,可以这么说,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希望他木子国以后能进到小伙房里去,不管因为什么,我还是希望我们这一批过来的犯人都能尽快得到干部的照顾,按这儿的说法——“上去了”。他木子国以后真的能到小伙房去,就不用到大田里出这身臭力气了,每天与干部烧好了三顿饭,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不用再担心什么委屈和凌辱了。
  “现在还不行,他们说得等到劳动关之后,也就是要经过一个‘三夏’和一个‘三秋’,这样就还要经过这一年的劳动,到年底才有可能被照顾。”木子国这话说出了他心里的焦急。
  “上面有这样的文件规定的,你没有看见饭厅的墙上贴的《X省第一劳改总队三分管理办法》吗?三关过后我们才能有希望上去干勤杂、外宿这样的职务呀!”我早已十分清楚《三分五管》管理规定了,因为中间有这么一条很让我心动。这一条规定了只有知识犯、过失犯和偶犯,才有可能在投改半年之后被照顾担任勤杂或外宿职务,其他犯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大组里等过了“三关”,才有可能有被照顾的希望。虽然我在这个大院子里也能算得上一个“高级知识分子”了,但在这个地方所感受到的一切告诉我,别抱着半年之后会被照顾的幻想和侥幸了,即使“三关”过去了,也未必就会得到什么照顾,如果得到了照顾,那也是我万分的幸运了。
  “这‘三关’不好过啊,学习关和改造关倒没有什么,就一个劳动关一年下来,累不死也给他们折腾死了。春耕编组之后就紧张起来了,春耕大忙之后接着就是三夏,三夏结束还没有喘上一口气儿就是双抢,紧接着就到三秋了。我琢磨着这一年到头没有什么轻闲的日子。”木子国的语气里很明显地有那种对传说中的“三夏”和“三秋”的紧张的怕来。
  “你呀,比我好受得多了,判了四年,刑期已经过去一半了。我呢,七年的刑期还有五年多要在这个地方熬呀!”我苦笑了一下,“即使我能减上一年的刑期,还有四年多呢。到时候能活着出去就念‘阿弥陀佛’了。”
  “咱们都是一样啊!别看这两天我伺候着他们,他们对我好了那么一点儿。等出工之后还会回到老样子。这几天我恨不得给他们在菜里放毒,毒死这些王八羔子操的东西。”木子国似乎想起了他平时的遭遇,他压低嗓子恶狠狠地对我说,“我要是弄到毒药了,一准让他们这些王八羔子操的东西见阎王去!可是在这里面弄不到。”
  对于他们那些人的痛恨,不光是我和木子国的心里有,很多人的心里都一样咬牙切齿地恨着他们。可是,在这里面我们又没有什么办法,他们人不多却很抱膀子,我们这些大田出力的人虽多,可是彼此间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而人心不合,才让他们那么一小撮的人淫威四射,就像当年小日本进来一样,指甲盖大的小国家竟然可以在我们这片辽阔的国土上横行了十多年之久,如果不是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恐怕他们那些东洋鬼子不会就那么轻易地举手投降了,这中间很有值得我们这个民族思考的东西。再加上这个大院子里的那些人容易接近干部,又站着了位置的优势,我们这些这个大院子里最底层的这么多人就更蔫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们这些“劳苦大众”团结起来,我们就一定不会被他们折腾得如此不堪了。由此我还想到了人们常往自己身上刺的那个字——忍。如果当初能忍,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遭遇。现在倒是学会忍了,却又给自己带来了野蛮的灾祸。如果把这样的忍和不忍换一个环境,那又该是什么的状况?
  不知道什么时候木子国吃完了他的饺子出去了,我仍怔怔地想着这些,更没有注意到Z队副这个时候进了我们的监舍。
  “尧克在想什么呀?连饺子也忘了吃了。”Z队副来到我的身边低头瞅着我,问。
  我抬起头看了看Z队副,赶忙起立向Z队副问好。
  Z队副示意要我不要问好了,然后看着我碗里的饺子,笑了一下说:“你这饺子包得很别致,也一定很有味道了?能不能让我也尝尝你这很不一样的饺子?”
  我立即回答Z队副说:“报告Z队副,我没想什么,就是有点儿想家了。”我很难为情地往自己的碗里看了看说,“我这不叫饺子,只能叫做饺疙瘩子。”
  “饺疙瘩子?我还真没有听说过。你这样一说我还真得尝尝是什么滋味了。”Z队副微笑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碗里的饺子,说着,竟然伸出手来要接我手里的勺子。
  我十分不好意思地把手里的勺子交给了Z队副。
  Z队副接过勺子,舀了一个饺子放到了嘴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一边吃嘴里还一边称赞着说:“你包的这新名堂还真别具风味!”说着,他把手里的勺子又交给了我。
  我知道Z队副是在安慰我,我包的这种不是饺子也不是疙瘩的东西能会别具风味吗!Z队副只是想让我在这个年节期间有一份好一些的心情罢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感激Z队副。
  “昨晚中央台的春节晚会看了没?”Z队副十分清楚昨天晚上我没有去饭厅看电视,但他还是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同时嘴里很响亮地向他喊了一声:“报告Z队副,我没有去看!”
  “怎么不过去看看呢?一年也没有几次看电视的机会,你应该跟他们一样去看看的!”Z队副依旧盯着我,脸上一直在微笑着,“看着电视一高兴,什么心事都会忘了的。”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Z队副,我能告诉Z队副我看到电视上的场景就会想到在社会上的日子吗?我能告诉Z队副我心里会因为看到电视上的场景会变得更加急躁不安吗?不能!
  “也是啊,有些人看到电视里的节目会更想念社会上的日子,这里与社会上的悬殊会让他心里变得更加急躁不安。”Z队副看着我,眨了一下眼出了一口气说。
  怎么?Z队副彻底看透了我的心思?
  “可是,这人一旦犯了罪,只有在这儿踏实改造,争取早一天减刑,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去,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Z队副变得有些语重心长了,“像你这样的刑期,只要好好干,完全有可能得到两次减刑的。能得到两次减刑你的刑期就不多了。三年之后就可以重新回到社会上去。你们在社会上的日子说起来比我们过得舒心多了。你们可以去舞厅,去卡拉OK,凡是娱乐场所你们都可以去逍遥。其实你们现在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与我们这些干部比起来,你们幸运多了。你们在这个地方呆上几年就走了,我们这些干部要呆上一辈子,整天面对的就是大田和你们这样的人。所以你们就不应该有啥心里上的负担,放开心思好好改造,我们干部对你投改以来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你在改造中比较踏实尽力,希望你在这新的一年里能够保持住过去的那个改造劲头,多掌握一些劳动的技巧,争取能在明年获得减刑奖励。这是我Z队副对你的希望,也是我们五中队所有干部对你的希望。”
  “谢谢Z队副的教育!”看着Z队副很诚恳的目光,听着Z队副这样的谈话,我真的有些激动和感动了。
  “赶紧吃你的饺子吧,要不就凉了。”Z队副催促了我一句说,“今天晚上咱们组组织一个晚会,有我给大家主持,到时候你也要准备两个节目,大家在一块儿乐一乐,不管怎么说,今天是大年初一,是新年的第一天。”
  我向Z队副点了点头。
  
  **********
  我们小组的晚会在Z队副的组织下开始了。
  这是一场十分寒酸的晚会,没有彩灯,没有音响,只有几张床铺间的那一小块儿空地,只有头顶上那盏发着疲惫的光线的电灯,只有我们十几个人。
  “全体小组成员们。”Z队副先是致开幕词,他没有按照习惯称呼我们“全体罪犯”,单是这个称呼就让我们感到Z队副与我们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很近了。Z队副见我们已经完全被他的这一个称呼给调动起来了,向我们摇着两手示意我们先静下来,然后接着向我们说,“这是你们来这个地方过的第一个春节,我们这个晚会本该昨天晚上进行的,辞旧迎新嘛。但是考虑到昨天晚上大家可以看电视晚会,我就自己做主推迟到今天晚上。在晚会开始之前我先跟大家说几句家常话,咱们自古都有这个说法——每逢佳节倍思亲,新春佳节这是我们民族传统的节日,也是亲人团聚的节日。我们都很清楚,在社会上无论我们走得离家有多远,每到这个节日大家都会纷纷赶着回家跟家人一起过这个节日,哪怕是跋山涉水,哪怕是不远万里,也要赶着在这一天与家人团聚。可是现在你们不行,即使你们心里很想回家,你们也圆不了和亲人团聚的心愿。这个责任到底归谁?你们自己心里都很清楚,一不怨社会,二不怨国家,三不怨亲人,怨就怨你们自己走错了路把自己送到了这个地方。既然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了,那就安心于此,努力改造自己,力争每个人都能早一天得到减刑早一天回去!在过去的改造中,虽说你们是刚投改不久的新犯人,但你们整体的表现很让干部们很满意很欣慰,无论从吃苦耐劳和劳动精神面貌上,你们并不落后于老犯人,甚至在很多方面都超过了老犯人,这个你们自己也能看得出来。你们在改造中都很自觉,改造就需要这样的自觉,只有自觉改造,才能真正奔向新岸,强逼着的改造是不能真正把一个人改造好的。在新的一年当中,这个中队在很大的程度上就看你们这十几个人挑大梁了,中队里的老犯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就是剩下来那几个老犯人,忙起来这几个老犯人还有他们的事情。今天我在这个地方跟你们讲这些,并不是在吓唬你们,而是要你们有个思想准备。不过中队干部也在考虑着向大队打报告要人,如果大队能及时从入监队接过人来,你们肩上的担子就轻了些。肩上的担子轻了,但思想上不能放松改造。另外我跟你们透个底儿,只要你们能坚持像前些日子一样自觉改造自己,一年之后你们中间就会有人得到减刑,这个中队里的许多轻快的差使也会落到你们这些人身上。在晚会开始之前跟你们讲这些,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你们在新的一年里干出更优秀的成绩,力争早些日子得到减刑和照顾。减刑和照顾是你们自己干出来的,不是干部给你们的,这一点你们自己一定要弄清楚了!”
  Z队副的话讲到这儿,我们十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
  Z队副摆手示意我们停止鼓掌,接着说:“既然大家都来到这儿了,还是那句老话——既来之则安之。大家要学会随遇而安,不要太在意现在的处境。换句话说,即使大家非常在意,那也改变不了,什么用处也没有。就不如把与现在的环境毫无关系的各种想法抛开了,轻装上阵加快自己改造的步伐。今天是一个喜庆的日子,我要求你们把那些不实际的想法都放下来,大家在一起好好地乐上一乐,也算是咱们对新年的喜庆。下面我们的晚会正式开始,首先咱们让尧克给大家表演两个节目,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尧克。”
  Z队副说完,带头鼓起掌来。
  小组成员见Z队副鼓掌了,也随之鼓起掌来。
  既然Z队副让我第一个表演节目,就说明Z队副把开场的重担交给我了,这应该是一种信任吧!我像原初在舞台上唱卡拉OK一样,不卑不亢地走到那几个床铺间的空地上。
  站在这样与原初我在社会上登过的舞台有着天壤之别的“舞台”,我的心里有一种很酸的滋味。那年学校组织了一次大型的庆国庆的文艺晚会,借用了我们L城的大戏院,并且邀请了我们L县电视台进行了录像。那个舞台布置得和电视里常见的舞台差不了多少,在那个舞台上我赢得了舞台下满院子不息的掌声。在那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我看见了什么演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次在我们L县大戏院子里的那场演出,就会听到那鼓给我的不息的掌声。今天站在这样的一个“舞台”上,不自觉地我又想起了那次演出。那是一次有几千人观看的演出,也就是从那次演出被电视台播放了之后,在我们L县我成了很多人认识了的脸孔。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变得慢慢虚荣与虚伪起来,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当自己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所谓的梦想与现实的差距是那么遥远,就这样自己慢慢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轨道。当自己意识到了这个轨道的前方就是惩罚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我略略沉定了一下已经翻涌起来的思绪,面对着几天这个“舞台”旁边的十几个同犯,我唱了《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和童安格的《扑克先生》。尽管我无法完全投入地演唱,但我的歌声还是赢来了同犯们的掌声和叫好。
  Z队副听完我的歌之后,鼓着掌的同时,不由得摇了摇头。
  我很清楚Z队副的摇头意味着什么,我也只能这样在心里为自己感到可惜与遗憾。
  “确实话说,尧克是一个人才,只可惜来了这个地方。”黑皮焦亏见Z队副对我很肯定地鼓掌,看了一眼Z队副,对Z队副说,“尧克能写能画,能唱能跳,听说还学过吹西洋号什么萨克斯。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他一个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在干起活儿来就笨手笨脚的呢?”
  我听得出来黑皮焦亏的真正用心。这个以农业为主导的改造单位,很大的程度上是看你的劳动能力,不是看重你的劳动态度。劳动能力在很大的程度上是由一个人的体质决定的,而劳动的态度取决于一个人的思想认识。如果想把我们这些人彻底地从丑恶的泥潭里改造出来,是要彻底改造一个人的思想,还是要锻炼出一个人的劳动能力呢?黑皮焦亏虽然言语上是在说我的劳动能力太差,但是从干部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儿,就会联想到我的思想认识。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致命的环节,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黑皮焦亏抓住了我的致命弱点在干部面前很不经意间就给我又设置了一道很严重的障碍,可见其用心之恶毒!
  “书生嘛,自古都是这个样子,老话不是说了吗?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估计他在家也没有干过什么重活,恐怕连打扫家庭卫生都很少动手,要他一下子能跟别人一样能干,那也不太现实,以后在与他分任务的时候要考虑到这一点,让他慢慢锻炼,以后会锻炼出来的。”Z队副看了一眼黑皮焦亏,皱了一下眉说。
  我很感激Z队副对我的理解和照顾,以后即使不为我自己,也要为Z队副这样的干部努力赶上去,我暗暗地向自己起誓。
  接下来,Z队副让每个小组成员轮流表演节目。
  我吃惊地发现,很多人都有艺术潜力,有些人的歌唱得并不逊色于某些歌星。我可以肯定,这些人在社会上也一定是经常混迹于那些娱乐场所的老油条了,不然就不会有这样娴熟的唱歌技巧。也难怪呀,仔细看看社会上的这些人,钱来得容易,挥霍得也大方,不是我的断定太绝对了,长期混迹那些娱乐场所的人中间,好人不多。
  整个小组只有赵小毛、黄斜子和侯胡子不会唱歌。赵小毛唱的儿歌《两只小蜜蜂》五音不全,让人有一种被狼咬了一样的感受。黄斜子什么也不会,Z队副也没有强其所难。侯胡子讲了一个故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很让人值得品味和思考。
  最后,Z队副走到了“舞台”中央,向大家笑了笑,说:“既然大家今天晚上玩得这么开心,作为你们的干部,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我也大家唱一首歌——《说句心里话》。你们有你们的苦衷,干部也有干部的难处,今晚通过这个晚会,大家互相感受一下。听姜歪子唱《汽笛一声响》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一个罪犯即将投改时那份与亲人分别时的悲痛心情。听着《那年我十八岁》我们都可以看到一颗颗忏悔的心灵。听《大雁飞又回》我们都可以感受到向往新生的渴望。今天我给大家唱一首《说句心里话》,我们干部的心里话就是希望你们每一位都能加快改造的步伐,力争都能尽快回到社会上去,回到你们的亲人身边。”
  说句实话,Z队副的歌唱得不怎么样,还有几句给唱跑调儿了。很显然他有那种很少登场的生涩,但是他还是很用心地把整首歌唱完了,小组里还是响起了为他喝彩的掌声。
  可能是我们组带了个头,也可能是老犯人组组长怕在干部面前栽面儿,鼓动了老犯人也乐呵乐呵。但是从他们监舍里穿过来的掌声很明显地有那种敷衍的意思。可能是老犯人经的多了,对于这样的节日已经麻木了,或者已经不把今天这个年当成年了。甚至我想他们会在心里嘲笑我们还没有给这个地方折腾干净那份天真。就我而言,如果不是Z队副让我唱歌,我真的不会在这个地方再唱什么曲子,我真的已经没有唱歌的心情了。
  隔壁的老犯人组组长很难为情地来到了我们小组,他的手里拿着一包很上档次的香烟。进了我们组的监舍之后,他先是给Z队副递上一支烟,然后征求着Z队副说:“报告Z队副,我听到你们组在搞联欢,也想在我们小组组织一场这样的联欢会,可是他们都不愿意表演,我想从你们组借几个人过去把气氛给搞起来。”接着,他给我们小组的每个人都递了一支烟。
  不假,正如我推断的一样!
  “都是老犯人了……”Z队副看着老犯人组组长说了句半截的话。
  我不是诸葛,但我可以断定出Z队副没有说出来的下半句话。都是老犯人了,劳苦受得多了,委屈受得多了,劳改队的什么情况都摸得很透彻了,谁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正在快乐起来。
  Z队副又琢磨了一阵,对老犯人组的组长说:“当然了,新老犯人在一起联欢联欢也好。那样吧,我带我们组的几个人过去,咱们一起联欢。”
  得了Z队副的这句话,老犯人组组长一下子有些感激了。
  Z队副在我们组挑了几个人,我也在其中。
  这不是折磨我吧?
  Z队副挑好人之后,向我们说:“咱们要去老犯人组给他们表演了,咱们这几个人是代表着咱们整个新犯人组,在老犯人面前不能丢了咱们组的面子。”
  我们随着Z队副去了老犯人组。
  老犯人组的晚会在进行着,可是整个监舍里冷清得要命,许多人都在守着自己的床铺不声不响地琢磨着什么,所谓的“舞台”上,一个老犯人正无力地说着一段什么东西,因其方言太重,很难听得明白。也许是他说的别人听不明白,没有任何人对他的表演做出任何的反应。
  看到这种情景,我的心里更酸更沉了。“都是老犯人了……”Z队副的这半句话又在我的心里响了起来。都是老犯人了呀……!
  老犯人们见Z队副进了他们的监舍,一下子都从床铺上站了起来,声音宏亮而不整齐地向Z队副问好。
  Z队副先是向这些老犯人们道了一声新年的祝福,然后看了看整个监舍,装出很不在意刚才所看到的情形一样说:“今天是年初一,我带着新犯人组的犯人来跟你们这些老犯人联欢,你们得拿出老犯人的榜样作用,与新犯人一起联欢联欢。”
  “听到了吧,这是干部的命令,都打起精神来,别蔫了吧唧地给新犯人笑话咱们。Z队副也特意从新犯人组给咱们挑了几个高手,目的就是要咱们乐呵起来,咱们不能辜负了Z队副的心情!”老犯人组组长接过Z队副的话,很有强迫意味地向他的组员说了话。
  这就是劳改队的犯人小组长,动不动就是干部怎么样怎么样!
  老犯人们听了他们组长的话,纷纷聚到了冲着监舍铁门的那一小片空地坐了下来。
  “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犯人组的组员来到我们小组为我们表演节目!”老犯人组组长见他的组员坐回到了监舍中央的那片空地上,带头鼓着掌向他的组员说。
  老犯人们也跟着铁门的组长鼓起掌来。
  但我能听得出他们的掌鼓得并不热情,甚至我在这样的掌声中看到了几位老犯人在偷偷地向我们不屑地撇嘴嘲讽着。这样的嘲讽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或许下一个春节我们也会像他们这样过了,也会像他们一样去嘲讽新一批的犯人了。
  Z队副安排着我们为老犯人们唱了几首歌之后,就带着我们回到了我们的监舍。
  Z队副在我们监舍里转了几圈儿,与我们说了几句吉祥的话儿就离开了。
  Z队副走了,黑皮焦亏也出去了,可能像木子国说的那样,他们这些大劳改在这个时候都在打牌赌博。
  我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忽然,我发现平时根本不抽烟的黄斜子这个时候竟然点了一支烟噙在嘴里。
  我也摸出了一支烟点上了。这包烟是昨天大帐上开出来的,赶在平时怕是抽不了几支,因为平时太忙,心里只想着怎样才能快点儿完成任务不遭受凌辱,根本就想不起来抽烟。这两天得闲了,烟也抽得多了,一包烟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抽了一半了,尽管抽得小心仔细,但节省着抽还是给抽去一半了,也算是给自己的烟瘾过个年吧!从出工之后,我们就基本上抽不到烟厂出品的烟了,有点儿门路的就弄些烟丝卷大炮,没有门路的连烟丝也弄不到,虽然不时地会有进来的老百姓在中队外面围着我们监舍的窗子叫卖东西,但我们被黑皮焦亏紧紧地限制着不准跟这些老百姓搭话,也就很难弄到什么东西了。
  仿佛是一种传染,很多人都抽起了烟。烟雾从不同的嘴里吐出来,却飘起了同一种心情同一种情绪——想家!
  此时,我情不自禁地竟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那首诗——《野客》。
  
  我是一位久泊异乡的野客
  失航的脚步——
  找不到去路来程
  数不清漂泊的心情
  重叠成自己荒芜的春秋
  习惯了餐风
  习惯了宿露
  习惯了废墟孤烟听——
  失群孤雁凄厉的长鸣
  习惯了远村浮云凄凉着疲惫的心灵
  霜寒雪冷
  这些早已成为生存的内容
  只有漠然的微笑——
  在温慰着渐渐失色的梦
  脚下的步子——
  延展着孤寂的旅程
  
  久违了钟爱
  久违了初衷
  久违了自己如初的心情
  灿然的感动——
  闪耀在那些真实而又遥远的日子
  
  辜负了关怀
  辜负了真爱
  辜负了那份执着的等待
  沉醉的笑容——
  属于那段梦一样的岁月
  
  背离着曾经的幻想
  背离着成为英雄的气概
  背离着自己博大的情怀
  一步一步——
  驻进了懦夫的狭隘
  
  忍受孤独
  忍受悲哀
  忍受无助与无奈
  听凭遗憾——
  在胸中感感慨慨
  
  渴望超脱
  渴望跨越
  渴望以崭新的姿态走向未来
  简单的行囊——
  警示着自己似一个乞丐
  
  不忍听寒山孤寺夜半的钟声
  不忍看枫桥夜泊的渔灯
  冷雨凄风
  声声寒颤着滴血的心灵
  倦了很想回家
  注定自己只有漂泊的梦
  会在哪一天——
  再与尘寰签约
  让无着的脚步踏进自设的天堂
  或者让心情迎风翱翔
  
  今天重温自己的这首诗,更深切地认识到了,原本自己对自己的做法已经给出了最确切的回答!但愿在这新的一年里,自己的心情和感受能有所着落。也真的希望在这新的一年里,自己的心情能够在一片蔚蓝的天空下轻松翱翔。也真的希望在这新的一年里,自己的感受能够纵情地吟唱!
  虽然我不迷信,但此时我还是在心里默默地许下了这样的愿心。同时我几乎在欺骗着自己,说在这样的传统的节日里许下的愿心会一定有所灵验,也一准会很灵验!
  虽然同犯们大都回了监舍,虽然此时值班犯人还没有催着就寝,但整个监舍里静得出奇,大家都在拉着脸色无声地抽烟,偶尔的感叹让整个监舍显得有一种恐怖的静。也许是因为今天是大年初一吧,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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