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多么痛的领悟

　　高三新学期，班主任老师换了。这次的班主任是一个姓郝的语文老师，四十多岁，慈眉善目，一看就是那种认真负责的好老师。
　　班主任郝老师突然给林雨辰调换了座位，可能他看出来他最近状态不对，猜到了原因。但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
　　郝老师一定看出来大山出了问题，一次上课之前，突然说起班里可能出现的早恋的问题。她并没有批评早恋，只是说：“你们这个年纪想谈恋爱很正常，不过我要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现在你们觉得，对方恨不得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姑娘，最帅的小伙儿。等你上了大学就知道，现在的对象根本不算什么，真正最漂亮的姑娘最帅的小伙儿都在大学里等着你们呢。”
　　当初他并不相信这句话，情人眼里出西施。问题是在西施的眼里，自己并不是范蠡，也不是夫差，只是村里又穷又笨的阿牛。
　　别人看不起轻视自己都是正常的，要想改变这一切，只有改变自己。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出路只有高考。
　　面对高考，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这个高中算是县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大家都很重视学习。人往高处走，即使县城的同学也希望能到更大的城市，更广阔的的世界。
　　对大山来说，上大学不是更上一层楼的问题，而是农奴翻身闹革命的问题。
　　对于农村孩子来说，高考是真正的“跳龙门”，跳过去就是龙，跳不过去就是虫，这是他们改变命运和身份的唯一机会。大山要努力，比起其他同学百倍千倍的努力。
　　一只猎狗追一只兔子，兔子拼命奔跑，最后狗和兔子都累瘫在地。猎狗说：至于嘛，干嘛这么拼命呀？
　　兔子说：至于，对你来说只是丢掉一顿饭，对我来说可是一条命呀。
　　大山就是那只兔子，考上了就是金榜题名天下知，考不上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
　　这是他唯一能证明自己、打败对手的机会，考过高富帅，打败官二代，逆天改命，在此一举。
　　黑板上，老师已经写上了高考倒计时，他也在课桌上刻上了一个对联：
　　苦心人，天不负，百二秦关终属楚。
　　有志者，事竞成，三千越甲可吞吴。
　　甚至准备效法卧薪尝胆的故事，后来发现宿舍床铺底下铺的本来就是稻草，苦胆却不好弄，就算弄到了，也可能经不住诱惑把苦胆洗干净给煮着吃了。
　　只能每天问自己：赵大山，你忘了他们带给你的羞辱了吗？
　　
　　他本来学习也不错，现在开始更加用功，疯了一样。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念书背课文，自习课的时候一套一套做模拟题，把不多的生活费省下来买各种教辅。有人著作等身，大山做过的模拟题堆起来远远超过他的身高。
　　给自己生活学习规定了严苛的时间表，几点起床，几点吃饭，几点睡觉，花几分钟吃饭几分钟上厕所。去吃饭上厕所都要跑着去，一边跑还要一边背书。晚上学习太困了没法效仿古人头悬梁，就学习锥刺股，拿笔扎自己的胳膊或大腿。
　　宿舍熄灯比较早，用手电又费电池，就跑到水房就着灯光看书。冬天水房里冰冷刺骨，只能一边走动取暖一边看书。
　　夏天水房里蚊虫叮咬，就从头到脚披着被单，忍着浑身大汗淋漓。一个同学半夜到水房，突然看见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以为撞见鬼了，吓了一大跳。咒骂大山有病。
　　生活依然清苦，却不再有感觉。每次吃饭的时候觉得难以下咽，就边背书边吃饭，这样一来就忘了饭菜的味道，也不觉得难吃了。
　　
　　边背书边吃饭可以欺骗嘴，却骗不了身体。大山更加瘦弱，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班主任有一次关心地问他家里的情况，大山说家里还行，父母每次都给钱。
　　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无法隐藏，一个是是贫穷，一个是咳嗽。
　　郝老师早就看出大山的家庭情况，嘴上没说什么。她就住在学校里的家属楼，就故意经常在饭点的时候把大山叫过去，说要谈心。其实是为了让大山去吃饭，每次都会专门做好多肉菜。
　　他感激老师的关爱，还顾全了他的面子。本来想拒绝，可是肠胃里伸出一只手拉着桌子不让他走。郝老师怕他尴尬，就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大山不再客气，风卷残云一般。
　　每次吃饭的时候，老师的独生女儿萌萌在旁边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奇怪的哥哥。大山被她看的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化尴尬为食欲，把盘里的肉菜一扫而光，连菜汤都要倒在米饭里拌着吃下去。
　　他不是不要尊严不要面子，但在饥饿面前，一切尊严面子都不值一文。老师也看出来他的心思，跟他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就是对得起父母，对得起老师了。
　　眼眶湿润了，往嘴里扒饭的速度却丝毫不减。
　　
　　大山对学习有点疯魔，无所不用其极。听说人睡着了其实大脑也在工作，就借了同学的录音机，睡着的时候还要放英语。
　　文科的科目主要靠背，他把所有的课本几乎都翻烂了。熟到几乎记住了每一页内容，哪一段在哪一页的什么位置，几乎历历在目。课文底下的小字注释也都背下来。
　　几次模拟考试下来，成绩都名列前茅。有人说：大山，你成绩这么好了怎么还这么刻苦呀？
　　他微微一笑，他要做到万无一失。万无一失的意思就是，即使有一门课考砸了，甚至答题卡弄丢了没有成绩，还能保证能有学上。
　　一切的努力和付出都是为了最后的一搏。家里的条件也不允许复读，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大山物质上很穷，精神上并不贫瘠。
　　从小爱看书，各种英雄人物志士仁人成为他的偶像。随着年龄长大，身体里流动着年轻的热血，对于社会不公嫉恶如仇，希望自己能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一样，行走江湖，锄强扶弱。
　　武侠小说里的人都是由于特殊机缘，得见世外高人，或者寻得武功秘籍，或服食灵丹妙药，才功力大涨的。
　　他没有这样的机会，很是遗憾。遗憾的不是自己没能成为高手，遗憾的是自己没有能力行侠仗义，解救世人。
　　可能有人会觉得好笑，自己混得一塌糊涂，还心忧天下？是的，正因为自己的穷困，大山更加同情天底下的穷人，更加感受到人情的冷暖和世态的炎凉。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现在他只能独善其身。
　　小时候，一次家门口路过一个乞丐，那时候的乞丐还都是真乞丐，他们真的是要饭，而不是要钱。他二话不说回屋拿了几个白面馒头，当时家里还无法全年吃上白面。
　　校门口有一个卖玉米的老太太，老眼昏花，一次路过的时候看见老太太在哭，因为有个人装作买东西给了她一张二十块钱的假币。一咬牙，把自己兜里的二十元拿出来给了老太太，把那张假币撕了。这二十元是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
　　自己越穷，就越关心跟他一样的人。也不断思考，为什么这个社会还有这么多穷人，为什么贫富差距还是这么大，为什么大家生来就不平等，为什么农民的儿子就永远是农民。
　　
　　对于自己的成绩，大山有自信，就像一个求胜欲很强的拳击手，希望能早日正面对敌，把对手打趴下，高高扬起自己的拳头，向全世界证明自己。
　　他最想打败的对手，就是所谓的情敌高富俊。
　　高富俊学习还可以，但比起他还差一些，这一点，他有信心。
　　但有些比赛就是不公平的。
　　传出消息，学校要推荐一个保送名额，保送的是一个一本院校，这个学校不算特别好，位于西部地区，但好歹是个一本。
　　被保送就意味着不用参加残酷的高考竞争，高考就是战场，战场瞬息万变，即使再有实力，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稳操胜券呢。
　　有些期待，想着如果推荐自己的话，该多么高兴。
　　消息很快就出来了，保送的是高富俊。
　　高富俊自己并不满意，觉得这个学校不太好，觉得自己考的话说不定能上更好的学校。但学校非要推荐他，众望所归，还是勉强答应了。
　　据说高富俊的父母专门请校长吃了一顿饭，可能是感谢学校慧眼识英才吧。
　　
　　大山有些郁闷，凭成绩的话自己更有资格被保送。而且自己不会嫌弃学校不好，他的目的不是上好大学，而是只要是个大学就行。只要能摆脱农村，变成市民。
　　也许自己能考上更好的学校，但考试毕竟有风险，他输不起。
　　他对班主任老师有些意见，没想到班主任也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老师再叫他去家里吃饭他就各种推脱。郝老师看出他的心思，专门把他叫到家里。
　　饭端上桌，老师给他夹了一大块肉，慢慢地说：“大山，其实高考还是很公平的，如果不是完全公平，也是中国最公平的一种选拔制度了。老师当年就在农村插队的时候，上大学还是靠推荐，凭出身，论关系，看表现，根本不可能有我的机会。我也像你一样觉得这个社会不公平。后来国家恢复高考，大家都是凭实力凭考试。我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大学，一路走到今天，也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
　　老师慈祥地看着他：“保送推荐的事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能去反对校长吗？校长能去反对教委主任吗？这就是社会，这就是现实。保送的事我不能做主，你也不能做主。你能做主的，就是凭自己本事去考试。只要你有实力，谁也夺不走你的机会。”
　　大山点点头，他没法拼爹，只能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