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农协见面会

　　天气渐冷，地上一片落叶，北风吹着，在胡同里卷来卷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天上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谁家的娃娃哭闹着，过了一会，那家的灯亮了，孩子的哭闹渐息。
　　二先生在胡同里走，掩了掩领子，然后把两手袖在褂筒里。他刚从大先生家里出来，大先生家里入秋就断不了火，这不，未到霜降，他家的火盆已经烤上了。文宝说，大伯近年来身体大不如以前，天一冷就容易伤风，反正家里有柴火，早早烤上吧。大先生每天邀请二先生来家里烤火，兄弟俩说说话，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刚出来时，身上觉得挺热，一出门，冷风像蛇一般钻进脖子里，浑身顿时如浇了水，从头凉到脚。两个月多了，文桐给民团做的制服现在也都发到手里，这时候，他们穿着厚厚的团丁服，应该感觉不到冷吧？二先生想着这些，心里一笑，民团成立以来，做衣服倒花了不少钱。这一次冬装就花了三十块，好在这钱让文桐得了，肉烂了都在锅里，还是自己的钱！又一想，比起上次让李森抢去的一万斤粮食，这算不了什么。
　　心里想开了，脚步就轻快了。但是，他还要时不时瞅瞅脚下，恐怕万一不小心跌倒了。快到自家门前胡同时，见远远的一团灯光从油坊那边的路上一闪一闪映照过来，那准是李贵打的灯笼，陪着杜氏回家。自从上次被李氏装鬼吓了一回，李贵现在小心了，每晚上都是把杜氏送回来，再回去看护油坊。
　　抬头看看三星还很低，二先生寻思，他们今晚上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灯光越来越近，二先生站在门口不动，等着他们。脚步声越来越近，二先生咳嗽一声，李贵忙问道：“二爷你从大先生那儿回来了？”
　　“你们今晚上收得早呀，比往常都早。”二先生只是随口说说，没有责怪的意思。
　　杜氏没说话，李贵早已抢着说了：“今晚上没再上垛，看着时候不早了，上了垛也得明天打，还是明天再上吧。豆子都碾完了，堆在院子里，满天的星星，应该没有雨，没事的，您放心，要是半夜里有雨，我再起来盖也来得及，明天可以直接上垛了。”
　　“雨是肯定没有，怕是露水大，我一会和你去，还是盖上吧。”二先生一听没盖豆钱，有些不放心。
　　“您老就不要去了，我回去就盖上，不让露水湿了豆钱。再说了，油坊里人手足够，大家伙一齐伸伸手就盖上了，你老何必再跑一趟，待会回来的时候，连个灯笼也没有。”
　　这话让二先生听出了猫腻，他对杜氏说：“回屋歇着吧，累了一天了。”
　　“是，爹，你也歇着吧。”
　　等杜氏进去了，二先生拉拉李贵的手，问道：“你方才说，人手足够是什么意思？长栓现在去了三河口，油坊白天干活有都是短工，现在还有谁？”
　　听到二先生的疑问，李贵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嘴巴子，怪自己嘴上没有把门的，随口又说出来了。现在只好承认了：“文桐他们在里边开会呢！”
　　一句话把二先生吓得一蹦：可是怪了，这孩子怎么又跑到油坊开会？上次开了一次会，让宋县长弄去一百块大洋，现在他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走，去看看。”
　　不同意也不行了，李贵只好打着灯笼在前边照着，朝油坊赶过来。
　　油坊的仓房里，文桐、文宽和村里的积极分子正围着一盏小油灯议事，这是文桐召集的第三次见面会了，有些意见还是统一不起来。文桐和文宽非常着急，发动学生闹革命不容易，现在发动农民更是难上加难，他们关心的是一日三餐，自己的小家，国家怎么样，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有的说，谁当政我们也都是种地，我们也要纳粮，都有贪官，都有压迫，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好坏，我们关心是没有地的能否分到地，没有钱的能否他到钱，只要孩子有吃的，能念书，识几个字，就是好日子，就是祖宗坟上冒了青烟了。
　　“大家关心的是有地种，那么大家伙想一想，你们头朝黄土背朝天几辈子、几十辈子，什么时候地会自己跑到你们手里？没影的事。这就需要革命，中国历史五千年，哪个朝代的更替，不都是随之而来的是土地的再分配……”文桐耐心解释革命的需要。
　　木匠永怀笑了：“文桐，你是念过书的，你说的那些咱也不懂，五千年太远了，咱才活四五十年，对吧，你就说，咱这四五十年怎么干就成，我的情况你可能不知道，我家的地，庚子年大水，都卖给你爹了，一家子指望我干点木匠活吃饭，你要是能让你爹把我那几亩地还回来，我就叫你老天爷了。”
　　“叔，你想得太狭隘了，我们农协，将来要分地是肯定的，你家没有地，一定能分到，不一定就是原来那块地，哪块地不一样种！”
　　“你看看，我说得没错吧，一提到分地，肯定是分你家的地，还有你大伯家的地，你们肯定不答应，农协的事我也听说了，其他村也有，人家分地就是分大户的，到了咱村就不同了，大户是你爹，咱村是你带头，地又是你家的，怎么分？你爹能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二先生推门而入，“永怀，你说话没有道理，庚子年发大水，你家没了粮食吃，几口人快饿死了，来我家借粮，是你亲口说的，以地抵粮，以后靠你的木匠手艺吃饭，我才收了你的地，现在要我还回去，也行，一亩好地现在价格涨到了五十了，地茬弱的地也值二十了，你说说给我多少钱，我才还给你？”
　　二先生在门口听了一阵，听出要让还地，有些不理解。
　　见到二先生突然进来了，大家都愣了，永怀忙朝二先生作揖：“二哥，你想多了，我是和文桐说笑的，自古千年地、八百主，你当年买了我的地，我得了粮食，公平合理，我没有怨你的意思。”
　　文宽拉拉文桐，朝二先生努努嘴，文桐站起来，对爹说：“爹，天不早了，又冷得很，你老人家怎么来了？还是回去歇着吧。我们在商量事，你就不要参与了。”
　　“我怎么敢不参与！？你们在商量分我的地，我再不参与，我不是成了傻子吗？被人卖了，还要帮着人家数钱，还夸人家好。你们商量你们的，要不，你们就散会。这油坊是我的，我在我自己的仓房里，用你们的话说，你有什么权利撵我走？要走是你们走。再说了，我给你说过的，油坊再不让你开会，怎么又开上了？”
　　文桐让爹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笑着给自己解围：“你老人家想听就听吧，反正你也不影响我们大局。各位老少爷们，分地的事先不讨论了，那事还早着呢，饭要一口一口吃，一天吃不成胖子。咱先说说眼下抗捐的事。爹，你听听也不错，你老上次捐了一万斤粮食，心疼坏了吧，我告诉你，据可靠消息，第二轮的捐又来了，这次更多，听说不分大户小户，穷家富家，按人头交纳，也按地亩交纳，哪个多算哪个，一亩地交粮十斤，一口人交钱一块，国民政府新币一块五也可以，你们看看，这捐交还是不交，不交的话，要想个什么法子抗。”
　　大家都看着他，等他说出法子，文桐故作思考，一小会说：“自古法不责众，这个道理都懂吧？”
　　众人点头，说这个道理都明白。
　　“那好，怎么样才能做到法不责众，大家想想。我们沂州农民齐心协力，如果心朝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都抗捐不交，李森有什么法呢？他没法。如果大家一人一个想法，他就有办法对付咱了。如何才能做到众人齐心呢，要有人组织，没有带头，大家就好比一群羊，没有领头的不行。今天，我们也要学学其他地方，成立咱们的农协，用农协的力量与新军阀斗争。”
　　听说是抗捐的事，二先生对开会没意见了，他本来担心在油坊开会，想着哪一天让李森、宋县长们知道了，又不知道要花多少大洋才能摆平，现在听说他们要抗捐，这倒和自己想到一块了，文桐能有什么主意，倒想听听，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离开。
　　文桐说：“农协以后是我们的家，这个家是大家的，需要大家支持。现在，我宣布咱们村农协主任人选，就是……文宽，如果大家没有意见，就算通过了。”
　　众人都说没意见。
　　文桐接着说：“以后，咱慢慢完善农协的单程和制度，做好筹备工作。有机会大家坐一起，把农协建立起来。今天，大家都是农协会员了，但是，关于抗捐的事，我们先不公开农协会员的身份，大家各自以老百姓的身份与李森他们抗，农协在幕后出主意、想办法。现在天气越来越冷，雨水也少了，大家家里的粮食也都不多，回去后，每人组织、通知三五家，把粮食都挖坑埋了，这叫藏粮于地，让他们找不着，找不着粮食，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把我们扔到沂河里，大家说对不对？有钱的，把钱都藏在地下，埋深一点。”说着这话，他故意瞅瞅爹。
　　大家都笑道：“没钱，我们哪里有钱。”
　　二先生听了一震，对了，世道变了，自己也要变，以前把粮食放在晒场里，没有人偷，没有人抢，现在不同了，粮食放在外边保不住了，藏起来倒是个好办法，如果上次自己的粮食都藏了，李森送奖杯也没用，他找不到粮食能有什么法子？还能把自己抓不不成？
　　二先生起身要走，文桐问道：“爹，你不听了？”
　　“我……我累了，回去歇着了。”二先生走了几步又回来，“你今晚上就睡这儿吧，让李贵回去睡。”
　　永怀笑道：“二哥，你是急着让李贵回去帮你挖坑埋东西吧？”
　　几个人都陪着笑，二先生不理他，埋东西怎么了？你们都可以埋，我不能埋吗？
　　等二先生走了，大家都静了下来，文桐道：“还有一事，单靠咱们一个村抗捐，力量肯定不够，咱们要发动其他村，有农协的和农协联系，没农协的，通过亲戚联系，都把粮食藏了，让李森找不着，争取半个月内把这事办妥，不然，到过年的时候，大家可能连顿饺子也别想吃了。”
　　众人点头，见天色已晚，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