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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章 想家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6-14 14:49:10      字数:4207

  1995年1月25日
  下午收工回来,值班犯人在大院子里嚷着要与我们开后门洗涮了,每个小组给三分钟的洗涮时间。老犯人有水桶脸盆水瓶之类的盛水家当,出得后门就带些水回来了。我们组的盛水工具在这一段时间被洗劫一空了,十几个人就一个洗脸盆,其它便没有什么可以往回带水的东西了。轮到我们组出后门时,有心一点儿的同犯带上自己的饭碗,也就是他们常说的饭钵子盛水。我没有衣物可洗了,整天就这么一身脏衣服。出得后门,我只是匆匆地洗了一下手脸,便回到后门旁等着同犯们集合进院子。
  值班犯人开始催促着后面的同犯们放快一些,三遍催过之后,他就不耐烦地动起手脚来,噼里啪啦地打过几个人之后,便径直朝落在最后面的小知了子冲了过去。
  小知了子前一阵子刚接见过,仰仗着与大院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上过了路子,显得比别人得势了很多。
  值班犯人冲到小知了子跟前,不由小知了子有什么辩解,拳脚交加,很实在地落到了小知了子的脸上和腹部,嘴里还理由十足地对着小知了子嚷骂起来:“你小子是不是看老子在这个大院子里说话的声音不够响亮,就拿老子不使劲了?”
  听得出来,或许是小知了子在接见时忽略了他这一路神仙,香火没有供奉到。
  小知了子挨得懵懵懂懂,手里一钵子的水也洒了个精光。他摸着挨痛了的脸,一声不响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饭钵子,良久才恍然大悟地冲着值班犯人笑了笑,说:“下次不敢了!”
  听得小知了子话里有话,值班犯人这才放缓了脸色说:“这次老子放了你,不然就再把你搞一顿,弄到干部那儿去就说你企图逃跑,你小子就有的苦在大组里吃了。下次把老子当一回事儿,别拿老子不使劲儿!”
  “知道了,知道了。”小知了子点头哈腰地对这位值班犯人说。
  挨了打还要陪着笑脸,这样的事情恐怕在社会上不多见。这人也是,咋的就会学得这么贱了呢?
  “报数进去吧!”值班犯人见我们都集合得齐了,这样命令我们。
  于是,我们报数进了大院子。
  进得监舍,姜歪子提醒小知了子说:“你让家里人来接见这么勤干什么呀?除了给你带些麻烦,没什么好处!”
  “我也不愿意家里来人这么勤,可家里人说怎么样也得一个月来看一次。我跟家里人讲一年来两次或者三次就行了,可家里人不同意,说就我这么一个孩子,一天看不见心里就不踏实,恨不得能天天来这儿看上我一眼。家里人说怕我在这儿受委屈,一个月来看我一次给我送些吃的什么的。再说了,我们家离这儿近,两、三块钱的车费就到了。”小知了子对家里能经常来人感到很骄傲地说,“过两天家里人又该来了,上次说这个时候快要过年了,家里人要给我送些年货过来,让我在这儿过年也能吃到家里准备的年货。”
  姜歪子摇了摇头说:“送再多的年货也吃不到,都给别人送的,有什么用呀?今天值班犯人打你,难道你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的那句话,你拿他不使劲儿,不使劲儿在什么地方?还不是你家里来人的时候把他给远了?要是你给他几包烟,或者弄点儿吃的,他今天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他找你的麻烦首先给你扣个帽子,说你企图逃跑,就是你告到干部那儿去,你也没有理由,反过来干部会找你,绝不会找他的事儿。”
  “这一点我也很清楚,分不均呀,家里一次能带多少东西呀!除了开车往这儿拉,那才不会远一个近一个。说实话我也不愿意让家里人来这么勤,我也知道家里来人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可家里人不知道这些,我又不能把这些说给家里人,家里人要是知道这情况了就会更担心,来得会更勤。”小知了子变得有点儿无可奈何了,“上次家里来人只给我带了二百块钱和一条烟,还有一点儿吃的东西。一条烟进了大院子就被他们分了,连我自己也没落得抽。吃的东西让值班犯人分去了一半,剩下的让我给咱们组长了。钱让收方拿走了一百,另一百块钱还差一点儿让二疠眼给黑了。”
  或许小知了子的话是真的,或许也未必。同犯们都知道小知了子属于那种人小鬼大的人物,脑子转得贼精,他每天都想些什么谁也揣摩不透,他的话哪一句是真的谁也把不准。不过,他说的东西给分了这一点,人们没有多大的怀疑。
  “快过年了!”姜歪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家里都该来人了,他们那些人的年要过得肥了!”
  听到姜歪子这句“快过年了”,我的心不由得一震,忽地酸酸的想哭。过年,这是我们这个民族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过年,历来都与回家连在一起,并且连得很紧。在社会上无论我们离家多远,为了过年这一天,即使是跋山涉水,即使是历尽艰险,也要赶在这一天与家人团聚,快快乐乐地过这一天。然而现在的自己不能了,只能远隔着千山万水,在远离爆竹炸响的地方想象着家人是如何痛苦遗憾地过这个年节了。这样的年节不是一个呀,而是七个啊!这是自己走进大墙之后的第二个年节,以后还有五个年节在等着自己慢慢地煎熬着过。就这样辜负着亲人,辜负着家园,在他乡的岁月交替间忍受着凄风冷雨,忍受着凌辱和折磨,忍受着心酸和辛酸。有时我甚至想,如果自己的家也像小知了子的家那样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该多好啊,那样家里来人就方便多了,自己在这样的岁月里就可以很方便地与亲人多见几次面。然而家离这儿太远了,尽管我不知道具体有多远,但从看守所到入监大队那段大巴车疯了一样跑的时间上来看,家离这儿的距离应该在千里之外,这样的距离家父要来这儿一趟,那该要历尽多少的艰辛!我很清楚家父的心也在被这份沉重的亲情牵累着,出于无奈才会到今天没有什么音讯!如果我的家真的和小知了子的家一样近,我可以肯定,家父来这儿的次数一定不会少于小知了子的家人,甚至要比小知了子的家人来得更勤。对于孩子的牵挂天下所有的父母都有着同样的心情啊!听别人说前两天二中队一名犯人接见,母亲是靠一路讨饭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儿的!这位母亲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看一眼儿子!人世间,血浓于水!人世间,亲情大于天!
  我想家,想我的父亲,想我已经故去的母亲,想我的家园,每天都这样想!听说要过年了,这份想念一下子变得更强烈了。终归要到哪一天才能和亲人团聚?终归要到哪一天才能重回我的家园?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是寂然泪下。
  “怎么了?”身旁的黄斜子发现了我的眼泪,不经意地问。
  对于泪水,或许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已经不以为然了。
  “想家。”我无动于衷地回答黄斜子说,可我的心情已经脱离了我的身躯飞回了家园,飞回了往昔。
  我的家并不富足,但很温馨很幸福。
  很小的时候我就是父母的骄傲,每年学校里不管举行哪一门学科竞赛我都会把第一名的奖状捧到父母的面前,为此他们很自豪。读初二那年好几个省在一起举办“初中英语联赛”,在地区预赛中,我获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为此父母高兴了很久,无论遇到什么人他们就会把我在地区预赛的成绩向别人夸奖一番。在决赛中我败下阵来,原因是在听力比赛中成绩不理想。父母开始责怪起自己来,说早该与我买一台录音机学英语了,后来没多久父母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一个袖珍录音机,并歉意地对我说,等家里有大的进项了就给我换上一台大的录音机。当时对于那个袖珍录音机我并没有考虑太多,现在想起来才发现父母的用心。父母对于他们自己的艰辛顾不了那么多,只要我能让他们的希望永远比别人繁荣。然而我让他们望子成龙的心愿落空了,我成了一条危害社会的害虫。我不敢肯定父亲的探监之路会不会和二中队那位犯人的母亲一样艰辛,如果哪一天父亲也是那样风尘仆仆地一步一步从千里之外的家走过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父亲!
  “这个时候谁不想家呀?”黄斜子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说,“想家又有什么用啊!”
  “现在什么也别想,就想着安心把刑期度完了,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回家的。”姜歪子很想得开似的插话说,“我就不想家。”
  姜歪子说他不想家?鬼都不相信!池鱼思故源,羁鸟恋旧林,何况我们这些比鱼和鸟有思想的人啊!姜歪子说他不想家,也就是在嘴上这样说说罢了,心情也一定和我们一样!
  “谁不想家呀?就连菜园组的阿龙都会想家!”有人不同意姜歪子的说法。
  我很清楚,姜歪子说他不想家是他有一定的城府。想家肯定就会影响到一个人的情绪,情绪受了影响,思想就会有波动。一旦一个人的思想波动被别人看出来了,各种麻烦就会接踵而来,如果有人把你这样的思想波动反映到干部那里去,你就会成为重点监护对象了。姜歪子有这样的城府,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得益于他的那个老乡。姜歪子有这样的老乡让我们十分地羡慕,心里都巴不得自己也有这样一位在这个大院子里混得当当响的老乡。有了这样的老乡,平日里真的可以少受不少的委屈。不过最近这一段时间姜歪子的那位老乡很少来我们监舍和姜歪子聊叙乡情了,据侯胡子私下里讲原因大概就是姜歪子家里一直没有来人。劳改队这个地方侯胡子蹲得次数多,蹲的时间长,什么事情他都能看得清楚,按他侯胡子的话说什么是老乡?在这个地方有钱就是老乡,哪怕在社会上相隔十万八千里,只要你有钱上路子就是老乡。在劳改队没有钱的话,亲爹亲兄弟都不是老乡。前一段时间姜歪子的老乡对姜歪子亲热,是想着姜歪子家里会很快来人。姜歪子家到现在还没有来人,老乡就失去了那份耐心了,所以才很少再来跟姜歪子聊叙乡情了。侯胡子还向我透露说这个中队也有我的一个老乡,不过是在老犯人组下大田劳动。下大田劳动的老乡只要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少受些委屈就不错了,我还能指望着他能照顾我吗?再说了,他即使有心照顾我,他又能照顾我什么呀?自身都难保了!虽然在侯胡子之前已经有人在厕所里向我透露我有这样一位老乡,但我一直装作不知道有这样一位老乡。如果我的这位老乡在这个大院子里混得也是一跺脚院子就乱颤的话,他早该大模大样地找我叙乡情了,根本不用让人在厕所里打听我的情况。既然我的这位老乡在这个大院子里混得不鸟照,我何苦要去给他添累赘,说不准还会给他带去麻烦。
  “我就是不想家,因为我知道想家也没用。你就是想家想得要死了,干部也不会放你回家看看,所以说我们就别去想家,想家只会给自己找烦恼。在这儿一天待一天咱们就安心一天。等咱们刑满了回到家之后,你就是天天恋在家里,也没有哪个人会不让你在家蹲着。”姜歪子很有道理地为自己解释说。
  事实上就是如姜歪子说的这样啊!在这儿想家又什么用处?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可是,人的心绪是不受自己控制的,家就像一根紧系着我们心灵的绳子在时时扯拽着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让我们无法平静,尤其是在这样被人提醒要到年节的时候。
  晚学习时黑皮焦亏不疼不痒地与我们讲了一些事儿,说因为要过年了,很多的事情他都不与我们计较得认真了,不过这些账在他心里记着了,待年节过了,待年味走远了,再一并与我们清算。
  俗话说:“打得不疼吓得疼。”这个年节恐怕我们就要在这样的恐吓中度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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