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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章 赵小毛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6-14 11:48:45      字数:11032

  1995年1月23日
  有人开始扳着指头计算年节离我们还有几天的日子。
  说真的,现在对过年的向往也并非完全因为那几天会有大鱼大肉吃,更多的是想着那几天可以放松了休息。虽然来这儿的时间并不长,但已经真的是精疲力竭了,冬修水利工程的大坝那是玩命的活儿,大坝完成之后没有休息几天又是这样的清理塘泥。清理塘泥虽然没有大坝上催得紧,但要比大坝上还要累。不管大坝上催多么紧,毕竟那是在硬地上作业,来往利索许多。这清理塘泥不但要抬泥,还要拖泥带水,一天下来,整个人累得连知觉也没有了。半夜的时候,随处可以听到许多不由自主的爹一声娘一声吭吭吁吁的痛苦的梦呓声,这是我们过度劳累的不自觉的反应呀!
  吃过午饭同犯们大都在大院子里东倒西歪三个一堆五个一簇地小憩,晒着这冬日暖暖的午后阳光,大炮在同犯们的嘴里烟雾缭缭绕绕,这个时候也算我们难得的休闲了。
  忽然,大院子的铁门咯咯啷啷地响了起来,进来了一个戴着明晃晃的手铐的犯人,犯人的后面是T队副。
  T队副进了院子,向值班犯人说了些什么。
  戴着手铐的犯人就被抱着饭厅的窗户重新铐上了。
  同犯们不解地盯着大门口发生的这一切,私下里便开始议论起来,纷纷推测着这个犯人发生了什么事儿。有消息灵通的犯人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说开了。
  原来,这是我们中队的一个外宿犯人,负责中队里鸭子的饲养管理。今天早上他把鸭子赶出去之后往池塘里一放人便离开了,据说是到周围的老百姓那里喝酒了。上午干部小伙房要吃鸭子,结果是找了很长时间没有见人。待这个家伙喝得有些醉意地从老百姓那儿回来之后,池塘里的鸭子不见了。这下他的酒意给吓醒了不少,忙围着中队的几个池塘找鸭子。中队的几个池塘找了个遍,也没有看见一只鸭子。有人告诉他说好像鸭子顺着茅沟下了支渠。支渠连着中干渠,中干渠又接着干渠,干渠怕是就连上了内圩河,内圩河接着外圩河,外面就是社会了,这下面积就大了。他沿着支渠找了半天又去了中干渠,听说跑了很远很远,他才发现二十多只鸭子。中队留下的一百多只鸭子只有二十多只了,这下他给彻底吓得酒醒了。听说他是给吓得酒醒了,但他不慌不忙,吃了些什么东西压着嘴里的酒气就去了中队,报告干部说鸭子给人偷了。大白天鸭子给偷了?但他煮熟了的鸭子嘴巴硬,中队干部没问出个原委,就把他铐起来送到工棚来了。
  “这下他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下大组是肯定的了。说不定干部还会让他赔呢!”有人这样怀疑地议论说。
  “鸟,干部让他拿啥兜着?要他拿什么赔?一个劳改穷得鸟蛋精光的。干部总不能把他杀了吧,百十只鸭子也不至于干部要他怎么样。”有人不同意地反驳着说。
  “说不定这中间还有鬼呢。鸭子到底是丢了?是被偷了?还是被他卖了?反正事情出来了,干部大不了把他剽一顿,然后下到大组里干活,别的还能拿他怎么样?他刑期也不长了,有个一两个月就刑满了,他坚持说鸭子是被偷的,干部也不能加他的刑期,好大的鸟事儿呀?”又有人不以为然地议论说。
  “这次他下大组不知道谁会去鸭棚接他的差使了?这会儿去鸭棚有多清闲呀,二十多只鸭子不用操太多的心,跟场基关系处好了每天拉些饲料稻回来,鸭子就不用怎么赶出去放了。”有人这样关心起鸭棚来。
  其实听得出来,他关心的不是鸭棚里的鸭子会怎么样放,而是谁会被照顾了去鸭棚。从他的口气中还可以听出来他心里似乎还有些向往。当然这也难怪,鸭棚和大组比起来,鸭棚在天上,大组在地狱,如此的差别,谁不心动呢?包括我也有些异想天开了。这儿有这样一句话——“进了小单位,等于没有罪。”小单位,就是外宿,鸡棚、鸭棚、鹅棚、猪棚、牛棚、羊棚、场基、水泵房、工具房,等,都要有人外宿,都属于小单位,与我们比起来都应该是神仙一样的日子。早日脱离大组,是我们这些人最热切的向往,何况外宿这样“等于没有罪”的日子,就更令我们魂牵梦绕了,尽管我还没有过“三关”,我居然也有这样的渴望了。
  T队副让值班犯人从老犯人组喊了一名犯人。
  远远地我看见这名被喊到的犯人整个身子都在打着哆嗦。这不是因为天冷,也不是因为他面对干部,而是心底最深处的激动!我还分明看见这名犯人在听了T队副的什么吩咐之后,转身离开T队副时用衣袖擦了一下双眼,那是擦拭因激动而流下来的泪水!
  有人见那名犯人被照顾了,一下子泄气了。
  有人很羡慕地向那名犯人道贺:终于脱离苦海了!
  “什么时候太阳的光辉才能照到我们的头上啊!”有人这样仰天长叹起来。
  “快了,等照到你那一天也就照到了你的头上了。”这样的调侃显然表现出了很多的不满。
  “等下一次进来吧!”很丧气的调侃。
  “下次进来就更没有机会了。下次进来就是二进宫了,三分五管的杠杠规定着二进宫犯人不准外宿。”旁边又有人接过话说。
  “这次要我进菜园组,我就满足了。”
  “是呀,菜园组最起码不会这样累!”
  “这次来这个地方我是不想了,咱也没有那个福分。劳改队蹲几年了,什么事情看不明白呀?就这一批新来的犯人,到时候都能得到照顾了,也轮不到咱们。不相信我就先放个屁在这儿撂着,到时候我刑满了,是看不到了,你们有人能看到这一天的。势头在这儿放着呢,到时候你们亲眼看到就相信了。”那个很丧气的家伙这样分析着说。
  “你看到什么势头了?”有人不解地问,“谁的判决书上都没有打这样的字——‘到劳改队要给予照顾’,你就能这样肯定?”
  “劳改队你也蹲几年了,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你就真的白蹲了这一回了。首先这批犯人占了天时,等他们‘三关’闯过去,老犯人基本上要走光了,很多的勤杂、外宿的位置要有人顶替。再说就是人和了,他们这批犯人在干部的印象中好,加上他们好多人常有家里来人接见,该走的路子走了,到时候还能不照顾?天时占了,人和占了,劳改队这个地方又不讲地利。这样一来,在他们之后再来的犯人就要苦了,不等他们这一批走得差不多了,就别想得到照顾了。他们这一批犯人,大多数刑期又长,再拉过来的犯人就跟我们一样,在大组有的干了。”那个很丧气的家伙很有理有据地向旁边的家伙分析着。
  “也真是这个道理儿。”问话的家伙很服气地点着头,“我们这一批犯人就没有赶上好时候,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勤杂、外宿的位置还都满着呢。”
  “那可说不准,万一有哪一个家伙跟鸭棚一样下了大组,说不定就会轮到你到小单位快活了。”又有人调侃着说。
  “太阳从西天出来吧!”那个开始留头发的感叹太阳的光辉的的家伙这样不满地说,“想想在这儿过来的这几年的日子,有时候真的很想一死了之。可是想死又死不掉,在这个地方寻死都难。出工有组长他们看着,回到工棚有值班犯人管着。有时候想死,转头一想又不能死,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盼着咱早点儿回去,还真不放心去死。不管怎么样,总是快熬到头了,春节一过,正月十三我就刑满了,不耽误回去跟家人一起过正月十五。现在我说这些倒没有什么担心的了,要是以前打死我,我也不敢这样说。以前要是这样说我就会被划为重危抗改分子。现在要刑满了,这话就是传到干部的耳朵里去,干部最多说我是在发牢骚,也不会大惊小怪地当认真。我也倒希望这话能传到干部的耳朵里去,让他们在心里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会说这些话。来这儿快五年了,大组里呆了将近五年,苦和累一尝就是五年,没落得减刑,没落得照顾,吃苦受累还不说,这五年几乎是每天都要挨收方和组长的打。对于这个中队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的判决书上没有打‘减刑照顾’的字样,别人的判决书上也没有打‘一定要减刑照顾’的字样,为什么别人能得到减刑和照顾,我就不能了呢?我一直想不通,到我刑满那一天也想不通。干部的话——‘想不通就慢慢想’,想了五年了还是没有想通。”
  “在这儿想不通你就回家再想,在这儿想得明白了反而不好了。”丧气的家伙似乎想得通了,叹了口气说,“在这个地方不通也得通,通也得通呀!”
  ……
  是的,这个地方的许多事情是无法想通的,比如侯胡子,明明犯的是强奸罪偏说自己犯的是诈骗罪。不由得我这样联想起了侯胡子,前天张铁龙折腾侯胡子原因就是他们认为侯胡子私藏的有钱,因为侯胡子几进几出了谱子太厚,暂时没有把钱外露,张铁龙他们就奈不住性子了,也就对侯胡子动了手了。侯胡子也果真谱子太厚,挨了折腾也咬牙说自己根本就没有私藏着什么钱。我估摸着要是侯胡子稍一松口,他们就会像挤牙膏一样慢慢地挤,直到把你挤得干净了,然后就把你像牙膏皮子一样扔掉了。等哪一天他们想起来了,还会把你捡起来再挤一挤。这样一来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因为他们再也没有挤出什么东西来。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只要你的钱不是足够多,你的钱越多挨打也就越多,吃不到肉的狼会伺机整你,吃到肉的狼还想从你身上吃得更多。所以要么你就有足够多的钱,要么你就一个子儿也没有。钱足够多了你可以把他们都奉起来,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儿了。一个子儿也没有他们挤不出什么油水,也就放弃挤你了,日子相对来说稍微安全些。就怕人们说的那样半瓶子醋,说你有钱吧,你没有足够多的钱。说你没钱吧你还有几个,这样他们就会经常把你拿过来挤一挤。侯胡子到底有没有钱,别人也根本无法知道,或许他根本就没有钱。
  同犯们还在针对鸭棚里的事儿说着些议论的话,张铁龙一声“出工”,喊得院子里稀里哗啦慌里慌张地忙乱起来。
  集合站队报数之后,张铁龙开始分工了。
  任务仍是清理塘泥。
  这份任务真的很折腾人!整天摆弄得像个从泥滩里上来的瘦猪一样,从头到脚都是泥,回到工棚又没有什么水洗。这个时候脏对我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也就不介意了。介意的是这个任务什么时候才能算是个完。这个任务太损力气,一天到晚脚下是打滑的烂泥,下到池塘下面又要蹚着很深的塘泥,肩上又要抬着压着很大的泥兜子又糊满了塘泥的杆子。这样一天到晚的比落驹子的驴还要累上不知道多少倍,每天回去往那儿一躺就连拉撒都懒得动弹了,恨不得就解决到裤子里去。真的巴望着以后就不再清理池塘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残酷地这样想,为什么我就不出点儿什么意外,断条胳膊或者断条腿,这样就可以摆脱这样的劳动了。有时候还会想,这样一天到晚地累,是不是这几年自己还能熬得住?
  “这几年……能活着出去就算不错了,累倒是不怕,怕的是每天遭人没轻没重地折腾。”私下里黄斜子总爱这样摇着头长一声短一声的叹着气说,“要是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受的是这样的罪,出去之后摔死我,我也不敢再来这第二次了。”
  是呀,累一些倒真的没有什么,喘口气睡一觉就能恢复不少。就像黄斜子说的那样,怕的是每天遭人没轻没重地折腾!
  据黄斜子自己说,他第一次蹲劳改时特别的快活,在沿江的一个窑厂,每天出工没什么事儿,就沿着江岸给干部逮鱼摸虾捉水鸟。三年下来没有觉出劳改队的厉害。所以回到社会上以后一点儿也不醒心,总以为劳改队都是一回事儿,除了没有自由,也挺轻松快活的。没想到这次来到这个地方,就跟以前那个劳改队不一样了,劳动任务大得吓死人,每天累得半死不活的,还要遭受这些收方和组长的折腾。要是早知道这儿的劳改队是这个样子,也就不在社会上作那样的恶了。
  这一次真的够了!我早已心存悸怵了。并且心里还时时地担忧着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出去,尽管我知道苦不会把我苦死,累也不会把我累死,我担忧的是我会被张铁龙和黑皮焦亏折磨致死。来这儿近三个月了,什么样的折磨我都受过了,什么样的虐待我也都经历了,虽然我对这样非人的折磨和虐待已经有些麻木了。但我无法麻木自己的生命,如果哪一天他们折磨我失手了,我的生命就会在这个地方结束了。
  “要是第一次就是这样,我一定不会再来这个地方了。这次够我记一辈子记几辈子!”黄斜子私下里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很长记性似的这样保证说。
  有时候我也说不好这些人了,不管是哪个劳改队,一准都不会像社会上一样舒坦。可有些人来了一次还不够,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甚至四次五次,是不是真的有命这么一说?是不是有些人就命里注定了跟这个地方一辈子都有扯不断的关系?
  “有时候想一想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作的那些事儿,也该着来这个地方!敲寡妇的门,扒绝户的坟,砸寡汉条子的尿罐子,什么缺德的事儿不做呀?德缺多了就会遭报应,咱们这些人就是缺德缺多了也该着这样。在社会上别人劝还劝不住,不进来遭这份罪那才怪了呢!不遭这份罪天理都不容。就拿我来说吧,我家属老是劝我,可我背过家属仍去偷。偷东西也上瘾,一天不偷就着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偷上瘾了,偷上手了,就又栽进来了。”黄斜子也一直这样责怪自己。
  黄斜子的家属来接见时不少人都说黄斜子的老婆绝对是一个美女,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还有较高的文化程度,年龄也比黄斜子小了不少。只是好多人为黄斜子的老婆感到可惜,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会看上了有些斜眼的黄斜子了。黄斜子除了一手好偷,便没有什么特长了,更不用说有什么文化,连写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从哪儿下笔。黄斜子哪一点儿让她这样痴心呢?
  说到黄斜子的老婆,黄斜子很得意。他很直爽地告诉大家,他是一个二婚头,他现在这个老婆比他小了十好几岁,跟他好的时候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当时自己也不知道现在这个老婆是怎样和他好上的。只是一次在大街上打了一次抱不平,他现在这个老婆就找上他了。
  或许真是这么一回事儿,尽管我们现在是在别人手里熬日子,有时候黄斜子的男人味会很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同犯们中间有谁把什么事儿做得不入眼了,他总会站出来说两句公道话,有时候有些事儿他看见了自己又管不了,他就会咬牙切齿地说要是在社会上他一准把事情论个公道摆平了。这是他黄斜子的好处,最不公道的是他爱偷,善于偷,并且偷东西是他的嗜好。用他自己的话说,晚上出门了不管是串朋友还是走亲戚回来,哪怕捎块儿半截砖回去,他心里都觉得踏实,如果回来不顺手捎带点儿东西就浑身刺痒心里像丢了魂儿似的不舒服,睡觉都睡不踏实。为此他现在的老婆劝他不少,也跟他吵了很多次嘴,可是出了家门他就管不住自己的手了。这次发案,据黄斜子自己说是给老婆管得时间久了心里发慌两手发痒就背着家属出去了,顺手偷了人家两头牛。牵着人家的牛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家追上来了,一下子又给判了三年。好在时间不长,转眼三年时间就过去了,给家里造成的损失也不算太大。不过有人论起家庭来,黄斜子还是有些歉疚和担心。歉疚的是两个孩子都到了读书的年龄,自己不在家支撑门面,怕误了孩子读书识字。担心的是老婆年轻漂亮,哪一天奈不住寂寞撒腿抛下两个孩子就会跟别人走了,这样就苦了两个孩子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歉疚和担心,时常他念叨着家庭。
  “按理说,你就应该再来这里一回,因为上次你没受罪,应该来这里补一补。”侯胡子常这样挖苦黄斜子。
  “照你的话说,你前几次加一起,一、二十年所受的罪也是没够,这次就进来补补?要是这次补不够,下次再进来补,这辈子补不齐,就下辈子接着补。”姜歪子和侯胡子好像有什么积年陈怨,只要侯胡子这样挖苦黄斜子,他就会这样糟蹋嘲讽侯胡子,并且这样的糟蹋嘲讽中带着很强的敌意,话里这样带刺,眼神中也同样带着钉子。
  当然,口拙舌笨的黄斜子要想从嘴巴上对付侯胡子,那就绝对会像公鸡下蛋一样困难。姜歪子这样与他解围,他自然很感激姜歪子。他笑了笑看了看姜歪子,然后又仇视侯胡子一眼,两嘴角往下拉了拉说:“他侯胡子就是这个命,无家无室无牵无挂,就是进来十次百次他也不用担心。吃穿住用都是干部发下来的,回到社会上吃穿住用都要他自己动手。到年纪再大一些膝下无子无女,还真不如在这个地方蹲到老死。在这个地方死了骨灰盒都不用自己操心,葬到这个有风有水的地方。”
  对付侯胡子,黄斜子是显得口拙舌笨,可有姜歪子在他这边向着他,这话也说得一刀见血的厉害。
  侯胡子自然招架不住姜歪子和黄斜子两个人共同的对付,他冲着黄斜子狠命地瞪了两个白眼,然后咕哝了两下嘴,要说出去的话给他咬牙切齿地咕咚一声咽到肚里去了。
  “以后别跟他动嘴,你动不过他,该搞就搞,搞一顿又好大的鸟事儿呀!”姜歪子怂恿着黄斜子说,“大不了就给干部剽一顿,以后他就不敢在嘴上占你便宜了。你这样让着他,他不知足还以为你怕他呢。这次站你脖子上撒尿,下次就蹲到你头上拉屎。”
  “是要搞一顿,不然他真的不识相!”黄斜子受了姜歪子的怂恿,一颗胆一下子撑着肚子长了。他一撇嘴,挽着袖子,似乎要动手一样。
  或许侯胡子就此记恨于心了,今天往岸上抬泥,侯胡子找到黄斜子,非要与黄斜子抬一副抬子不可。
  抬抬子讲究的是两个人的个头、力气不相上下,配合默契了,抬起来轻松,两个人都不会太损力气。今天侯胡子要与黄斜子一副抬子,吃亏的很明显的是黄斜子。论个头黄斜子比侯胡子高,论劲头他要比侯胡子壮得多。这样一来他不但要让侯胡子杠子头,一兜泥的重量百分之七八十都压在他黄斜子的肩上了,而且每逢上坡他黄斜子还要在后面拼命地往上推着兜子,整个兜子的重量几乎全都压到他黄斜子的肩上了。这样抬不了几抬子,侯胡子损不了多少力气,黄斜子就会折腾得够呛了。如果这个时候稍有松懈,两个人就会往下退。侯胡子的用心已经够阴险的了。要是在社会上干这样的活儿,累了可以坐下来歇一会儿。然而这个地方干活都是一气到底的事情,累也好乏也好,收工之后再歇着吧。黄斜子要是跟侯胡子这样抬一个下午,就真的把黄斜子的力气损大了。
  “你怎么在后面偷懒呀!”上坡的时候侯胡子故意一个趔趄,扶杠子的手握着杠子往后猛地一捅,嘴里大声嚷着怪罪黄斜子。
  黄斜子正满头青筋暴突得老高,脖子脸憋得通红地往上吃力地推着泥兜子,哪儿料到侯胡子会来这么一手,眨登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滑,整个人一下子顺着坡儿甩了个头朝下,泥兜子一下子全压到了黄斜子的头上。
  侯胡子见状心里一番得意,但他还是装出慌忙着急的样子去拽黄斜子头上的泥兜子。他抓起泥兜子前后左右拽了几下,才猛地把泥兜子从黄斜子头上拽下来。
  不是侯胡子拽不动泥兜子,他这样前后左右来回地拽动泥兜子,分明是要用泥兜子把黄斜子的脸给拉破了,同时把黄斜子的鼻子眼里都拉满了泥。
  侯胡子拽掉泥兜子,又骂骂咧咧地冲着正两手抹着脸上的泥的黄斜子责怪起来:“这上坡能跟走平地一样吗,能松口气偷个懒?这上坡儿,咱们两个谁松口气儿都不行!我往上拽,你在后面不用力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不出力气呢!”
  黄斜子两手糊拉着把脸上的泥抹了两把,一手来回堵着鼻孔鼻子往外喷了两下气,才把进了鼻孔的泥给用气吹出来,耳朵眼儿里堵上的泥估摸着让他听不清侯胡子在向他说了些什么,眨巴着两眼试图把进了眼里的泥给眨巴出来。
  给侯胡子嚷过来的黑皮焦亏不问怎么一回事儿,照着还没能从河坡上站起来的黄斜子就是一脚,把黄斜子踹得轱轱辘辘又是一个跟头滚到了池塘下面,一身又给糊上了一层很厚的泥。
  黄斜子从池塘底站起来,两手又把脸上的泥抹了抹。
  黄斜子满头满脸满身的泥,经两手一抹样子很滑稽,惹得黑皮焦亏也止不住笑了。
  黄斜子眨巴着两眼把刚才的事儿说给了黑皮焦亏。
  “怪我呀?”侯胡子紧瞪着两眼问黄斜子,“什么都怪我?上一次你要搞我也怪我?还说搞就搞好大的鸟事儿,大不了给干部剽一顿。我怕你真的搞我就没有敢跟组长讲,今天我当着组长的面儿把这些事儿讲清楚。组长今天打你,你心里会恨我,哪一天你把我挤到厕所里搞一顿,说不定你又编出什么理由怨恨我呢。”
  “什么?”黑皮焦亏一听小组组员之间要出什么乱子,怨火一下子全顶到了头上。他抬起脚又踢了一下黄斜子,“你小子了不得了?还要搞人?这个组就由你折腾了?”
  黄斜子这次被侯胡子折腾得不轻,损了力气又遭了黑皮焦亏的两脚,却又说不出什么公道。他抹了几下脸上的塘泥,眨巴着两眼很窝憋地瞅着黑皮焦亏,估摸着他眼里的泥还没有给眨巴出来。
  晚学习时黄斜子成了黑皮焦亏的第一专政对象,原因就是侯胡子说的他要搞侯胡子。
  黑皮焦亏开始折腾着黄斜子四马大平地站桩蹲马步,并且不允许黄斜子的身子有任何的抖动。正在这时,大院子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响声,并且伴有叫骂声。
  有人在打架,不是赤手空拳的打法,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械斗。
  院子里“哎呦”一声惨叫,像是张铁龙的声音。
  惨叫声刚落,我们组的监舍门给猛地撞开了,张铁龙十分狼狈地蹿进来,顺手又把门给掩上了,并用身子死死地顶着了。
  门外有人在叫着张铁龙的名字骂。
  张铁龙死死地顶着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平时在我们面前的那种张狂丝毫不见了。
  看到张铁龙这幅模样,我的心里十分解气解恨地高兴。刚才他那一声惨叫,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给打到身上了。让我感到遗憾的是,那一声惨叫之后他怎么就没有死,怎么没有残!
  “现在他敢出来,今晚上我就活活地打死他这个狗日的!”门外的人好像在被别人劝着,嘴里余恨不消地说,“以后他哪一天跟我搞,我就搞残他,搞死他!”
  “为什么事情值得这样呀?”门外有人在劝着问。
  “他这个狗日的,给他点儿面子他就蹬鼻子上脸了!上次我家里来人接见我给他甩了两包烟,他狗日的抽了那两包烟没完了又敲我的杠子。找茬搞我几次,老子让他几次他就拿老子当脓包了。今天老子就想搞死他狗日的!”门外生气动火的声音,“待会儿干部进来了我就去找干部,咱们中队干部不管我就找大队,大队不管我就找劳改局。我就不信大院子里允许他狗日的一手遮天,他狗日的作恶多了,老子抓他的把柄也多了。以后他狗日的再跟我耍横,老子就一定把他搞残搞死了。”
  此时的张铁龙依然用身子死死地顶着门,嘴里发着外面的人听不到的狠:“不是给什么绊住了,今天晚上让他喊爹!”
  我不知道这个院子里的地面上会有什么东西绊住他张铁龙,平日里这个大院子给值班犯人找人扫得一尘不染一样的干净。张铁龙这样发狠只不过是想在我们面前给他自己找回点儿面子,他现在这个德行,绝对不敢拉开门对着外面的人发这个狠。
  因为张铁龙今天晚上吃了亏,又因为黑皮焦亏跟张铁龙是老乡又是把子,因为黑皮焦亏要与张铁龙一起合计该怎么样对付外面的那个人,所以黄斜子的四马大平的马步也就免去了。
  外面的人大约被人劝走了,因为外面没有什么声音了。
  张铁龙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恶狠狠地说:“这个狗日的太不识相了!”
  “到底因为什么?”黑皮焦亏有些怒不可遏了,他盯着张铁龙问。
  “没什么,拿我不使劲了!”张铁龙咬着牙说。
  “不使劲就搞!我就不信咱们几个搞不过他一个人!”黑皮焦亏的怒火烧了起来。
  “肯定要搞,以后找个茬子把他一次搞到位!”张铁龙脸上的肌肉耸了耸。
  “现在就找他搞!”黑皮焦亏很不理解地看着张铁龙,“咱们在这个院子里丢不起这个脸!”
  “马会儿干部要进来了,今天不行了。”张铁龙看着黑皮焦亏,摇了摇头,“放心,这回我一定得找他搞,一定要把他搞得跪地叫爹!”
  “明天出工把他喊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干部看不见就狠搞他一顿。”黑皮焦亏向张铁龙出主意说,“提前跟我们几个打个招呼,一个人搞不过他,咱就两个人、三个人。到时候我们把他抱住了,你就只管使劲往死里掏他,一次性把他搞得动弹不了,一次性把他给搞服了!”
  我怔怔地听着他们的合计,心里真的为那个今晚与张铁龙对搞的人担心。在这个中队张铁龙他们就是一群恶狼,即使你是一只猛虎,对于他们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俗话说,“恶虎怕群狼,”,“英雄难敌四手”,你一个人的力量绝对对付不了他们这股子势力,他们这股子势力从收方到组长,再到勤杂犯,牢牢地抱到了一起,再加上一些善于舔肥拾瘦的巴儿狗,即使像霍元甲一样能打的人物,恐怕也应付不了他们。
  “劳改队这个地方就是拳头说话,你今天搞服不了他,他就会想着搞服你。这次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让他以后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声音了!”黑皮焦亏和张铁龙合计过之后,十足鼓动地对张铁龙说,“要是你不把今天晚上丢的这个面子找回来,以后你就别在这个大院子里混了,你也混不起来了,我都会看不起你!”
  张铁龙握紧了两个拳头,两眼喷射出复仇的怒火。他抬起头刚好目光和赵小毛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没容得赵小毛有个躲闪,他张口就冲着赵小毛吼起来:“你娘的个B,我操你妈,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不服气想跟老子搞!”话没有落音,他已经冲到了赵小毛的跟前,弯腰从旁边抓起一个小方凳子,照着赵小毛劈头就狠狠地砸了下去。
  平时赵小毛像奴才一样为他们洗衣刷锅洗完的事情,这个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减轻他手下的力量。小方凳子在赵小毛的嗑嚓一声裂开了,赵小毛也扑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黑皮焦亏见赵小毛给这一方凳子给打倒了,一下子着了慌,他吩咐小知了子去喊犯医,然后就跟张铁龙吵了起来:“你太过分了,有本事你跟别人对着搞去呀!拿我的组员出什么气!”
  黑皮焦亏很清楚,干部把我们交给了他黑皮焦亏,无论我们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儿,干部找的是他黑皮焦亏,他都要给干部一个理由一个解释。万一赵小毛给张铁龙这一方凳子砸得醒不过来了,干部要找他黑皮焦亏给个交代了,尽管张铁龙跟他黑皮焦亏是老乡是把子,人命的事儿发生了,也就各自顾各自了。
  张铁龙见赵小毛躺倒在地上不动了,脸色也一下子一惊一怔地瞪大了眼。他甩下手里握着的小方凳子的残退,冲着外面就大声疾呼着要犯医赶得快一些。
  平日里口口声声地自称“天不怕地不怕”的张铁龙今天晚上倒有两怕了,刚才怕那个搞他的犯人把他搞残了搞死了,现在又怕自己把这些赵小毛这一凳子砸得醒不过来了。
  历朝历代都是如此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何况现在是法治更健全的社会,又何况他张铁龙现在又是一个正在服刑赎罪的犯人,在他手里再出现人命的事情,那就更不可赦了!再说了,在社会上出了人命的事情还可以抱着侥幸的心理外逃,在这个地方往哪儿逃去?社会上尚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儿可是一个网中网的地方呀!
  大约犯医得知了是人命攸关的事情,手里拿着听诊器、血压计等一些东西就奔了过来。问明了情况之后,他便用听诊器在赵小毛的胸前听了一会儿,然后心里的石头落地似的松了口气。
  从犯医的这个表情上可以推断赵小毛没有死。
  “娘的个B,这个狗日的还会装死吓人!”张铁龙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他冲着还在昏迷的赵小毛又骂了起来。
  谁都看得出来,张铁龙是想用这样的骂声掩饰他心中渐渐减息的胆怯和恐慌。
  “要是你再给他两下他就真的没命了!”犯医从耳朵眼里拿下听诊器,好像并不是在吓唬张铁龙,“我以前跟你讲过,这人一定不能往头上打,不能往前胸后背和后腰上打,万一手重了失了手,保不齐就真的会出人命。你总是记不住!以后一定要注意了,打人你只管往他屁股蛋子上、大腿上,哪儿肌肉多你就往哪儿打,出不了大事儿,最多把这些地方的肌肉打肿了,回来给他那点止疼消炎的药吃吃就好了。”
  他娘的!犯医也是裤裆里长疮——阴坏!
  “我管他那么多,搞坏了就搞坏了,好大的事儿呀!”张铁龙又开始嚣张起来。
  尽管他这种嚣张的叫声里隐藏着他的胆怯,但从他这样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我们的生命只是他手中的一种儿戏!
  我相信我们这个大院子里的善恶一定会像社会上一样,迟早会有报应的。
  经过犯医一番的捯饬,赵小毛慢慢地缓过气儿来,很久他才迷迷怔怔地从地上坐起来,两眼十分生疏惊恐地把我们看了一周,痴痴呆呆地问:“这儿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了?”
  没有人向赵小毛回答这儿是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向赵小毛解释他怎么了。过了足有一支烟的工夫,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摇了摇头,两行眼泪在他摇头的同时无声地流了下来。
  在他赵小毛的这两行眼泪中间,包含了我们多少的恐惧,又包含了我们多少的仇恨?我们都很清楚,只是我们无可奈何。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没到伤心处。伤心至极男人会流泪,无可奈何至极男人也一样会流泪!
  事情就这样平息了,黑皮焦亏不再让我们晚学习了,而是催着我们快点儿睡觉,并且警告我们谁也不能把今天晚上的事儿说出去,不然他就会让说出去的人好看!
  我无法入睡,我们的生命就是这么危险,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在眨眼之间离开这个世界!从我第一次被他们打昏过去以来,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惴惴不安,今天晚上赵小毛这件事儿,让我这份惴惴不安的感受更真切,也更强烈了!说不准随时随地我们都会被他们再度折腾得脱气儿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就这样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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