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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二十九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8-13 19:24:43      字数:10725

  在中央督查组的督导下,由省委、省政府牵头,从省纪委、省政法委、省公安厅、省高级人民法院、省人民检察院、省农业厅、省计生委抽调精兵强将组成联合调查组。省联合调查组赶赴张银松等农民上访所在的市、县。并向市、县主要负责人宣读了总理的重要批示和宣布了中央督查组的有关决定。
  在中央督查组的督导下,省联合调查组雷厉风行地展开了工作。
  在中央督查组的督导下,省联合调查组根据调查落实的情况,对相关责任人作出了处理。
  县委书记胡泽南,免去其县委书记职务并被给予党内记大过处分,送省委党校学习一年后再另行安排工作。
  去省党校学习的前夕,胡泽南特意骑着自行车寻访到张银松家。
  张银松热情地接待了他。
  寒暄之后,胡泽南沉痛地说:“……回想起来,我来你们县担任县委书记还不到两年,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犯了这么多、这么大的错误,心里感到很内疚。其实,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负担,文件也学了,电视也看了,小会也开了,就是不能解决问题。原因在哪里?症结何在?网,裙带网,人情网,关系网,东网西网,南网北网,左网右网,有形的网,无形的网,脏污的网,网得盘根错结,网得机构臃肿、冗员膨胀、财政赤字。膨胀的冗员坐在臃肿的机构里抽烟、喝茶、聊天、看报纸,甚至喝酒、打牌、扯皮。这些冗员都是体制内的县、乡干部,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都是体制内的公务员,而这些公务员都是吃财政饭的人,而财政不堪重负,于是转嫁给农民,对农民课以苛捐杂税。这些现象,我都察觉到了,作为县委书记,这点政治敏锐力还是具备了的。我自己认为,在政治上并不糊涂,我缺乏的是政治胆识。我举一个例子给你听听,通过这个例子可以用来解剖解剖自己。
  “我从省直机关调任你们这个县挂职县委书记,前任县委书记也是从省直机关另一个部门来挂职的。我刚上任不久,即发生了县法院某些法官因贪赃枉法而制造了一起典型的错案。该错案几经周折后由市检察院抗诉到市中级法院。市中级法院根据市检察抗诉的事实理由,依法裁定该个案的原告方(县法院判决的胜诉方)败诉。市中院的裁定牵出了县法院错案的背后:两家民办大学为争购县城周边的一块黄金宝地而发生纠纷以至诉至县法院。原告方诉讼代理人拍着胸脯宣称,只要出些米(米:暗指钱),包准百分之百赢官司。原告方为了不惜一切争购这块黄金宝地,对他的诉讼代理人言听计从,遂拿出一笔巨款交予诉讼代理人代他贿赂主审法官。该案在诉讼过程中,没有经过庭审举证、质证、辩论的审判程序,草草地判决了。
  “市中院裁定下达后,原告方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将此事举报到市检察院。市检察院将此案交办移送县检察院办案。县检察院办案人员在讯问县法院那位女法官,为什么要诉讼代理人撰写法院的判决书时,那个女法官坦言说,她不会写判决书,并交待她所主审的案件,都是由胜诉方的诉讼代理人代写的。此话一出,检察官们被惊呆了。后来,县检察院查明,那位受贿赂的女法官系上一届县人大主任的情妇。她原为县供销社一名营业员。供销社受到市场经济的冲击,原县人大主任就把她安插在县法院财务室工作,几经演变,成了一名法官。
  “这个案例对我触动很大。
  “我已意识到类似这位女法官滥竽充数的人充塞在各个部门,我想以这个典型案例入手进行机构改革,于是,我召集县委常委们开会,向他们通气,阐明了我的观点,表明了我的态度,请常委们支持。
  “我的话一出,就像捅了马蜂窝,群体向我而攻之。
  “首先是县委副书记、县长老罗向我发难,他说:人人都晓得要改革,个个都晓得财政紧张,但是,谁在真心改革,谁在带头改革,谁没有增加县财政负担?谁敢说没有为私利安排了亲朋戚友在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各个部门?没有一个在坐的常委敢说这句硬话。
  “我来不及思索,冲口而出:我敢说这句硬话。作为县委书记,我就任三个月来,没有为自己谋私利,没有增加县财政负担。罗县长冲我说,泽南书记,不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既然已说到这颈顶上了,恕我直言,你从就任县委书记的第一天起,你就为自己谋了私利,增加了县财政负担。我说,易县长,不要乱扣帽子,请你讲事实。易县长说,当然有事实,你从就任县委书记的那天起,你带来了自己的秘书跟司机。在你来就任的前几天,县委常委会议决定,为你安排好了秘书、司机。前任县委书记走的时候,并没有带秘书、司机走。既然你已带来了秘书、司机,我们只好依从你的愿望,而把原来已为你安排好了的秘书、司机只得另行安排到其它部门。说老实话,其它部门早已人满为患,又增加了两个名额进去,也就可想而知了。泽南书记,我难道说的不是事实吗?
  “我恍然。我立即说,这事我犯了错,我检讨,我改正。我马上把秘书、司机退回原单位。也希望常委们从自己做起,把这场机构改革进行下去。易县长说,泽南书记,你率先垂范,我佩服!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融化三尺冰冻,恐怕这一届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满期了,还不见得有多少成效。我看,经济改革才是摆在第一位的大事,我们应当把主要精力放在抓第一位的大事上,只有把第一位的大事抓好,各台机器才能正常运转。罗县长的意见,得到了除我之外的全体常委的认同。
  “作为县委书记,我孤掌难鸣。罗县长所说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别有另一番用意。这已形成了顽疾,积重难返啊!我把秘书、司机带来,决不是谋私利,当时只是想与他们俩相处的时间长,对他俩各方面都很熟悉,在工作中用起来得心应手,没想到却被人咬住了尾巴。所以说,打铁还须自身硬,这个是硬道理。机构改革没能实行,财政出现赤字,为了填好财政赤子缺口,只好转嫁给农民。到你们县任县委书记两年来,我基本上是泡在机关里,有时也外出开会、学习、听报告,搞的都是不切实际的花架子,没有深入基层寻问农民的疾苦。我现在想,纵然凭我个人的能量不能进行大刀阔斧地实行改革,不能阻止对农民施以苛捐杂税,然而,作为省直机关调派下来的县委书记,为什么不将这些实际情况向省委书面报告呢?痛定思痛反省自己,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县委书记,真的不称职啊!
  “上个月在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发生的突发事件的时候,我跟罗县长在省里参加一个农村工作会议,当时,县委办公室打电话向我报告了情况,当我赶回来的时候事件已平息。事后我想,如果我在家的话,也许我会制止动用警力镇压农民群众。现在我反省自己,为什么是也许,而不是坚决?为什么事件平息后,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梁正强擅自命令县公安局通缉抓捕三十多位无辜的农民群众,而自己为什么不闻不问不去制止?之后,得知你们上访代表去了北京,梁正强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县委。我主持召开了县委常委会议。会上,梁正强提出立即派警力去拦截你们。当时我考虑到为了不给县里造成负面影响,维护首都的稳定,当即表态同意梁正强的主张。现在反省自己,为什么会当即表态同意梁正强的主张,助长他的气焰?而不能换一个方式去解决呢?譬如说,由我亲自带几个非武装人员去北京与你们对话、沟通、劝说你们一道回来,完全能够这样做的,而我却没有这样做。因此说,我这个县委书记不称职。……农民群众是我们公务人员的衣食父母,应当敬畏他们。反过来却去镇压他们,这是犯罪!作为曾经一届的县委书记,我向全县、特别是南泽湖乡的农民群众道歉!
  “银松同志,在开除你的党籍的问题上,我犯了官僚主义错误,在此,向你表示道歉!
  “实践证明,你是我们党的好党员,农民群众的主心骨!在今天,像你这样的党员实在是太少了。你的政治觉悟,思想境界,我自愧弗如。我们党代表着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你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了这一宗旨。我这样说,没有任何装模作样的说教,是衷心地向你表示敬意。
  “……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向我们县委常委宣读了总理的重要批示,总理的重要批示如雷贯耳,掷地有声,震聋发聩,我被深深地震撼了。震撼之后,我在深深地反省自己……
  “中央督查组、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对我处分是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我在检讨的同时,实事求是地向中央督查组、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的领导们反映了县里几大班子存在的一些严重问题。受到了领导们的高度关注和重视。我认为,中央已下决心逐步解决‘三农’问题,那么,机构改革也势在必行……
  “银松同志,明天,我就要去省党校学习了。去前,特来看看你,我愿意和你交朋友,我们保持经常联系,你愿意吗?”
  “谢谢胡书记,当然愿意。”张银松握着罗泽南的手,真挚地说道。
  “叫我老胡吧,这样亲切些。”胡泽南说。
  “老胡,泽南同志。”张银松笑道。
  胡泽南给张银松留下了手机号码。
  张银松亦给胡泽南留下了手机号码并解释说:“咯台手机是在我们上访团去北京的时候,我们村一位民营企业家送给我们作联络用的,多亏了它,为我们提供了许多重要信息。回来后,我将咯台手机退还那位老总。他说,退还给我做什么?中央信访局晓得你咯个手机号码,他们当然会告诉中央督查组;中央督查组到我省后,当然会把你咯个手机号码告诉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如今,各个部门都会找你联系,核实情况,我说呐,在咯节骨眼上,你咯台手机24小时都要处在待机状态,哪能退还给我呢?归你了!咯位老总果然没有说错。咯些天来,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县纪委都是用咯个电话号码跟我联系的……咯位民营企业老总已给了我们很大的资助,如果冇得他的慷慨资助,我们上次去北京难以成行……”
  “这位民营企业老总是叫林新伍吗?”胡泽南问道。“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了,只是未曾谋面。”
  “是的。他是我们南泽湖村的人。”张银松自豪地告诉胡泽面:“改革开放以来,他先后创办了三家公司。现在他所担任董事长的公司资产已过亿元。”
  “南泽湖人杰地宝,钟灵毓秀,好地方啊,极具开发价值。”胡泽南感慨道。“全县这么多吃财政饭的人,从没人动脑子去创业,去开发,成年成月盯着农民的口袋,要深刻反思啊!这也包括我这个不称职的曾经的县委书记。”
  “我屋里结束了上半年大棚菜的种植后,马上种上了良种西瓜。”张银松继续说着未说完的话题。“昨天,我到田里去给西瓜施肥,看到西瓜都已长滕苗了,来势很旺。我打算西瓜丰收赚了钱后毫不犹豫地去买台手机。现在是信息时代,冇得通讯工具处处受被动……真难为我堂客了。我去北京往返半个月时间,把屋里的农活全撂下了。多亏了她承担了全部农活。种西瓜的时候,我老爹实在是不忍心我堂客那么辛苦下去,他郎家拄着一根木棍,两公媳硬是起早贪黑赶在立夏前把西瓜种上了。书记,哦,泽南同志,只要不搞苛捐杂税,种田也好,搞副业也好,农民的自觉性、积极性是非常高的,创造力也是很大的。正像前几天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在县里召开宣布调查处理结果会议时,省农业厅欧厅长说的那样:农民群众的自主性、积极性和创造性,是先进生产力的重要因素,是创造社会财富的源泉,是推动历史向前发展的动力!……泽南同志,以后我的手机换了,号码不会变。谢谢你来看我,谢谢!”
  张银松一直把胡泽南送至走出篱墙的院门才挥手告别。
  胡泽南推着自行车从从容容地走上柳枝婆娑的简易的村道,尽情地呼吸着氧气充足的清爽的空气,时而抬头仰望湛蓝的天幕,时而朝东透过被东南风撩开的垂柳的空隙,欣赏着涣涣的碧清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南泽湖水,时而朝西放眼望去,田畴里爬满翡翠的西瓜的藤蔓,抛荒多年了,重新披上了绿装,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阵阵清风拂面,令其心旷神怡,感慨种种。脚下是铺着砾石的简易村道,十多年来没骑过自行车了,车技已然生疏,如此的路况,不敢贸然行车,推车走过这段砾石路,前面就是撇水港堤宽阔平整的路面了,刚才自己就是从撇水港堤骑车下来问道张银松的住所地的,熟悉。
  胡泽南推着自行车刚走上撇水港斜长的堤坡的时候,从港堤旁的黄家屋场涌出一群村民异口同声朝他奚落道:“当官不为民作主,骑单车回去卖红薯!”
  胡泽南不觉一惊,随即回过头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群以妇女为多数的男女村民边奚落地喊道“当官不为民作主,骑单车回去卖红薯”,边尾随着他朝堤坡走来。他索性撂下自行车,整了整衣衫,迎着村民们走过去。“乡亲们,你们认识我?”他微笑着问道。
  村民们见泽南朝他们走过来,便停住了脚步。“何是不认得你呢,”一个中年农妇回答他:“你打常在电视里作报告,参观咯里,视察那里,咯么一个大人物,莫说我们认得你,全县的老百姓都认得你。你跟那个姓罗的县长,每作一次报告,我们老百姓就要多把你们一次钱……你刚才到我们屋里问张银松住在哪里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是县里的胡大书记。我冇说错吧?”
  “没错,我就是胡泽南。”胡泽南尴尬地苦笑道。“可是,可是我作报告并没有向老百姓收费呀!”
  “你胡大书记还好意思说冇收我们农民的费。”一名老年农妇也跟着放开了连珠炮:“记得去年咯个时候,罗县长在电视里说要建一个么子熊(形)象工程,还说咯是全县的脸面。必须在三个月内建好。罗县长在电视里把报告一作,第二天村长陈八烂就带着一帮人来收钱了。我对陈八烂说,咯些年只晓得收咯号钱收那号钱,冇歇过气。陈八烂说,咯次是县里建熊(形)象工程,是为县里争脸面,也就是为全县人争脸面,熊(形)象工程建好了,你也可以去睡一晚,免费的。我对陈八烂说,让给你去睡一晚,既然交了钱,我带孙子去参观一下就行了。反正咯辈子也冇看见过熊跟象。陈八烂说,欢迎,欢迎,欢迎免费参观。我问陈八烂,熊(形)象工程好久起得好?陈八烂说,罗县长不是在电视里说了吗,三个月建好,我对陈八烂说,交钱要得,那就请你打张收条,证明我屋里交了钱,到时候我好带孙子去参观。陈八烂说,收条早已印好了,还盖了乡政府的公章。他把印好的条子拿出来,填上了我崽的名字……等我孙子放寒假的时候,我就带着他去县里看熊跟象。到了县里,我就问别个熊(形)象工程在哪里,几个人都说在电影院正对面。我就带着孙子去电影院那里,到了电影院后我又问电影院的人熊(形)象工程在哪里?电影院的人指着对面一栋高房子说:那不就是熊(形)象工程。我就带着孙子横过马路到了那栋高房子。那栋高房子真的建得蛮好,可左寻右找,既冇看到熊,也冇看到象。……后来,我跟孙子被两个戴大盖帽,手里拿着电棍的人拦住了,他们问我找哪个?我说我找熊(形)象工程。大盖帽的人说,咯里就是熊(形)象(像)工程。我说,那熊在哪里,象在哪里?我一冇看到一只熊,二冇看到一头象呀!我从口袋里抠出乡政府的收条对他们说,我们村里的陈八村长讲好了,凭咯张收条免费参观熊跟象。一个戴盖帽的人哈哈大笑说,咯里是宾馆,可以免费参观,但是,冇得熊,也冇得象。我说,那熊跟象又在哪里?戴大盖帽的人说,熊跟像在省城的动物园,你们到那里去参观好了。那个动物园是要买门票才能参观的,不像我们咯里免费让你参观……如今当官的,就会说假话,事前说得真好听,事后就一倒冇风……熊象工程?呸,还狗象工程哩!”
  "如今当官的,除了只晓得向老百姓伸手要钱外,还动不动打人,抓人,真是无法无天。”一个壮年农民跛着一条腿向前走上几步,气愤地说。“荷花村的邱驼子,一个烈属户的残疾人,乡政府当官的把他打得五痨七伤,县里的电视台不但不帮邱驼子说话,反过来造谣、搞假的。我们老百姓实在是忍不住了,去为邱驼子打抱不平,去讨公道。我也是个残疾人,我跟着大家一起去了县城。去县城后不但冇讨到公道,反而遭到了橡皮子弹、催泪弹的镇压。从县城跑回来冇得几天,我的眼睛还是红的,喉咙还是痒痛,警察就把我抓去坐了班房。我是一个连路也走不稳的跛子,也成了暴乱分子,真是天大的笑话……上天有眼,咯次搭帮中央大脑壳来了,把我们被抓起来坐班房的老百姓救了出来,真是天大的恩德……咯次中央大脑壳来了,县里那个镇压老百姓的狗官梁书记,自知犯了大罪,还冇把他关起来,就骇得上吊死了,老百姓拍手称快!还惩了几个恶官。依我看惩少了,惩轻了,中央对那些恶官也太宽宏大量了,依我们老百姓的意愿,要枪毙他几个才解恨,好让那些恶官长点记性:今后再不敢欺压老百姓了……胡大书记,请你看看,地上咯么多鞭炮屑,是为了么子喜事才放咯么多鞭炮?是我们咯个村那个恶人头村长陈八烂昨日被铐走了,家家户户送瘟神、放鞭炮!全村老百姓准备联名,强烈要求法院判他的死刑!即算不判陈八烂的死刑,也要判他个坐穿牢底,再不能放咯个地痞回来害人了……胡大书记,前天晚上,我们从县电视台看到省里来的大脑壳说,今后,除了向国家交公粮,以及国家规定的农业税费外,其它的苛捐杂税,一律取消。那位省里的大脑壳还说:今后,谁要再敢向农民收取苛捐杂税、欺压农民,就拿谁是问!听了咯安人心的话,我们咯个屋场的堂客们都喜欢得跳起来了,有的堂客们的泪水都流出来了……不准收苛捐杂税了,我们农民又来劲了。前向,胆子大的都在自己的田里种了西瓜。我由于坐班房去了,崽女都在外打工,耽搁了种西瓜的日子,咯几天才补种。早两个钟头的时候,我正在田里补种西瓜,你向我问路,问到张银松屋里何是走。我一眼就认出你是县上的胡大书记。我马上告诉乡亲们。乡亲们都说,只在电视里看到过你罗,胡大书记,都想面对面亲眼看看你胡大书记的真相。乡亲们都晓得你要走了,怕以后难得看到你了,所以就在撇水港堤旁边等你。我们咯个屋场有几个堂客们喜欢唱恶作剧,平日有时拌拌嘴,她们就唱我的恶作剧,模仿我跛着走路的怪样子,日子长了。也就无所谓了,我也不去计较咯些堂客们。胡大书记,你是贵人,她们不应该咯么做,对不住,我代咯些堂客们向你道歉……”
  “是我对不住乡亲们,是我应该向乡亲们道歉。”胡泽南揣着复杂的沉重的心情望着眼前这群以农妇为主体的芸芸众生。说道。“你们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向衣食父母表示深深的敬意!”他鞠了一躬。
  一位农妇见了胡泽南这形态,发出讥讽的笑声,立即被跛子农民严厉地制止了。这位跛子农民在黄家屋场中居辈份最高,在旁系晚辈中称他老嗲嗲(爷爷)的不乏其人。他为人正派、耿直、侠义,受到家族人群敬畏,在其家族群中,凡逢红白喜事,遇亲邻纠纷,无不是尊请他为主事者、调解人。
  胡泽南抬起头,继续道:“乡亲们,我是一个不称职的县委书记,我任职县委书记两年来,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浮在机关里作报告、下文件,没有深入到基层作调查研究、访贫问苦;不但没有为乡亲们谋利益,反而增加了你们的负担,惭愧呀,惭愧。我向乡亲们道歉!”他再次鞠了一躬。
  全场寂静无声,除了阵阵东南风吹起的飒飒树叶音外。
  “胡书记,你不要说了,再说下去我们真的担不起了。”跛子农民从人丛中一脚高一脚低地向罗泽南走过来。
  “大伯,不是你们担不起,”胡泽南迎着他走上去。“是我失职失责,是我应当来担当。乡亲们说得好啊,当官不为民作主,骑单车回去卖红薯。这次我是带着处分,带着对全县农民的愧疚,带着乡亲们的箴言去学习的。至于卖红薯,那是不现实的,如果我说去卖红薯,那是官话、大话、假话、套话、谎话,那是在欺骗乡亲们;再说,这时节,也没有红薯呀!但是,我一定会骑着单车去学习,好好反省反省,好好洗洗脑,好好洗洗澡。谢谢乡亲们送给我的宝贵箴言,我一定会铭记。谢谢!”他又一次鞠躬。“大伯,受苦了,”他抬起头,趋前几步双手扶着跛子大伯的臂膀。“抓你们的时候,我没有去制止,这何只是不称职,这简直是犯罪啊!向你郎家道歉,向你郎家请罪……”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一群花季年华的男女中学生出现在夕晖下的屋场路口旁,见到自己的亲人们围聚在撇水港堤堤坡旁,不知何故,纷纷跑了过来。
  “看,那个人是县委胡书记,”一个男生眼疾,远远地指着正在扶着跛子农民臂膀的胡泽南,高声地对同学们说。“大家认得不?他就是打常在电视里作报告的胡书记。”
  同学们纷纷兴奋地说:冇错,他就是胡书记,他就是电视里的那个胡书记。说着,已来到了堤坡旁。“胡书记好!”刚刚站定,像早已训练好了似的齐声称呼道。笑脸中洋溢着欢迎,话语中饱含着问候。
  “同学们好!”胡泽南松开扶着跛子大伯臂膀的手,向学生们走过来。“放学啦。”他走近一名男生:“你在上几年级?”
  “我在读初二。”男生有些拘束地回答。
  “你呢?”他又问旁边的一位女生。
  “我也在读初二。”女生腼腆地回答。
  “学校里集资建校费都退给你们吗?”他抬起头,朝全体学生们问道。
  “退了,退了三百块钱,我带回来了。”那个男生回答。
  “退钱的时候,老师是怎么跟你们说的?”胡泽南又问道。
  “老师说,集资建校改为县里拨款建校,所以就把钱退了。”仍然是那个男生回答。
  “同学们,以后再也不允许集资建校了;”罗泽南说。“以前,所做的损害农民利益的事,再也不准继续下去了,这是中央的决定……你们的父母不容易啊,希望你们好好读书,成为有用之才,好好建设国家,好好建设家园。”
  同学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胡泽南微笑着和着同学们的掌声。
  “胡书记,到屋里歇歇坐吧,不嫌弃的话,呷了晚饭再走。”跛子大伯说。“虽然咯些年来苦是苦些,但饭还是呷饱了,伢妹子们也从来冇饿过肚子。不交苛捐杂税了,作田码子又有奔头了呢。你看看,”他指着屋场方向,“那一片房子,从前都是草屋,记得是在八四、八五那两年间都盖上了瓦屋,变化大喽!所以我说哪,只要不再瞎胡闹搞,不收苛捐杂税,不出三年,又会大变样哩!”他自信地说。
  “大伯,我哪能嫌弃呢!”胡泽南说。“只是还有些事情要办,再说,天不早了,改日再来吧,我还要见证南泽湖的乡亲们再次大变样呢……乡亲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的宝贵箴言,我会铭记在心的……同学们再见!”
  “胡书记,那就不耽误你办大事了。欢迎你打常来走走,……”跛子大伯说。“春伢子,约伢子,你们两个帮胡书记把单车推到撇水港堤上去。”他吩咐着两个中学生。
  胡泽南执意不让帮他推单车上撇水港堤,然而,却被跛子大伯强行拖住了。“胡书记,你咯就见外了喽,”跛子大伯说。“年轻伢子手脚活放,举手之劳哩!”
  ……胡泽南迈上撇水港堤转过身子,挥手辞行:“乡亲们,谢谢了,乡亲们,再见!”
  “胡书记好走……”
  “胡书记再见……”
  温软的话语此起彼伏,在南泽湖湖畔回荡。
  胡泽南纵身跃上自行车,越过撇水港堤,驰上沿江防洪大堤,身披绯红的夕阳,迎着扑面而来的习习晚风,“当官不为民作主,骑单车回去卖红薯!……胡大书记!……胡书记好!……胡书记好走!……胡书记再见!……当官不为民作主,骑单车回去卖红薯……”的声音仿佛在耳畔萦绕,久久地回荡。
  
  ——县长被记大过处分,撤销其县长职务,调离本县另行安排工作。
  ——县人大主任、县委宣传部部长被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劝诫、警示谈话。
  ——县委政法委书记梁正强被撤销其职务,在中央督查办督导下交办省纪委处理;由于梁正强属市管干部,省纪委交办市纪委对其进行调查,并限市纪委在半个月内报调查处理结果。正待市纪委对梁正强“双规”的前1天其在家自缢身亡。
  ——其他相关县、乡官员分别受到不同程度的党纪、政纪处分。
  ——农民群众纷纷向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检举、揭发、控诉朱半截(朱四清),调查组将举报材料批转县纪委、县监察局,并作出了指导性处理意见。
  朱半截(朱四清)被开除党籍,留党察看,撤销其行政职务,开除公职,留用察看。
  乡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及下属机构治安队、执法队、侦缉队被撤销解散。
  ——光荣烈属邱驼子(邱爱民)获得县、乡两级政府赔偿。
  ——在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的关注下,吴罗生通过司法程序,获得国家赔偿。这在全省尚属首例。吴罗生在新宅基地上重新建造了房屋。
  ——冯长庚被免去南泽湖乡南泽湖村党支部书记职务。
  ——陈八被撤销村长职务;同时被取消其县、乡人大代表资格。
  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将群众举报陈八欺压百姓、横行乡里、为恶一方、贪污侵吞公款种种劣迹的材料批转给县检察院。县检察院启动立案侦查,对陈八采取强制措施程序,依法将陈八缉拿归案。
  “陈八的案子已搁置了两年多时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日子未到,日子一到,一切都报。咯民谣说得多好啊!”刚刚就任县检察院检察长的徐立对县检察院反贪局曾局长说。“举报陈八贪污公款,肆意殴打村民百姓的材料已封存在我院反贪局档案柜中。举报材料很扎实,反贪局可综合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批转下来的群众举报材料,立即组成专案组进行侦查,依法从快向县法院提起公诉,依法追究陈八的刑事责任。此案已拖延咯么长的时间了,应当尽快给老百姓一个交待。”
  陈八的案子顺利地进入司法程序。
  徐立前年下半年被安排在县政府助理协理员的位置上后,引起了各方面的强烈反应。尤其是市检察院得知这一情况后,感到十分震惊。徐立是闻名全省检察系统的优秀检察官,反贪模范人物。正当年富力强的黄金时期,怎么能擅自将他调离检察机关,并且一抹到底任县政府助理协理员呢?这一极不正常的现象,引起了市检察院领导集体的高度关注和重视。当前,检察机关反贪腐工作十分繁重而艰巨,骨干力量只能加强而不是削弱。徐立性格耿直,刚正不阿,兢兢敬业,不善钻营官位,为检察界知晓。市检察院领导集体一致认为像徐立这样精干的有着丰富的侦查经验且在事业上有一定建树的检察官决不能埋没。“以检察系统检察官业务归口为由,特调徐立同志来我院工作,接任即将退休的反贪局黄局长职务。”会议上,市检察院杨检察长一锤定音,将徐立从所在县政府助理协理员的位置上特调任市检察院反贪局任局长。徐立回归到检察机关后,如鱼得水,大刀阔斧地开展反贪腐工作,接二连三地查处了几宗大案、要案、难案。再次被评选为全省优秀检察官。这次中央督查组督导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进驻该县后,震撼了全省各界,为了充实该县检察院的骨干力量,市检察院借助这场风暴委任徐立接替已延长退休期的丁检察长的职务。
  ——张银松被恢复党籍。
  中央督查组督导省委、省政府联合调查组进驻县城后,中纪委、农业部以及省纪委、省农业厅的负责官员约见了张银松并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中纪委负责官员说:张银松同志,县纪委对你的错误处分,已得到了彻底改正,从今天起恢复你的党籍。你对党的忠诚,对农民群众的热爱,已体现在你的行动中。我们党为有你这样的优秀党员而感到骄傲。农业部的负责官员说:张银松同志,你们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所反映的问题,为中央正确决策“三农"问题,提供了极具参考价值的资料,引起了中央高层领导的高度重视;中央将会逐步地稳妥地解决好"三农‘’问题。你们南泽湖乡农民是中国农民的优秀代表,我代表农业部向你们再次表示感谢和敬意!中纪委的负责官员说:今天我们把省纪委、省监察厅的负责同志请来了,目的是想请你们基层党员、农民群众监督各级领导干部的行为,一旦发现有损党的形象和国家利益的违纪违法行为,请向省纪委、省监察厅举报。农业部负责官员接着说:张银松同志,今天,我们把省农业厅负责同志请来的意图,是要你们与他们建立联系,今后再发生类似欺压农民群众,敲诈勒索农民群众,向农民群众乱收苛捐杂税,你们可随时向省农业厅报告,一定会及时、严肃处理的。谈话结束时,省纪委、省监察厅、省农业厅负责官员分别向张银松留下其姓名、职务及电话号码。张银松亦向以上负责官员留下了姓名及电话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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