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十三章

　　偏西的太阳仍然被周边的云层包裹、遮没，不时透过云层的罅隙喷射出道道炽热的光芒，被烘烤着的村民们身上的湿漉漉的衣服冒出丝丝热气。在太阳光芒照射的同时，偶尔洒下稀疏的零星的雨点，这是南方某些地区暮春时节特有的气象，被称之为“太阳雨”。
　　太阳雨下，村民们在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内的水泥地上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踞蹲着围聚在一起，有的则散懒地随意站着，人人的手中或拿着法饼或面包或馒头或包子大嚼起来，其吃相，分别依年龄、饥饿的程度、对食物的选择而各各不同，构成一幅幅独特的百态纷呈的画面。百态纷呈的画面中交响起一声声接着一声声，一阵阵连着一阵阵的节奏纷乱的咀嚼的乐曲。真可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呷饿得慌！
　　法饼、面包、馒头、包子堆满邱驼子躺卧的简易轿子上。林长发、肖汉、李六嗲等老人蹲踞在邱驼子的身旁跟他一起选吃着各自喜爱的各种面食品。
　　“不晓得黄交嗲被抓走后呷了中饭冇？”林长发停止咀嚼，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别人。“留几个面包，等会我们送到县公安局把他呷。到县公安局后，大家齐心把黄交嗲救出来，七十出头的人了，经受不了折磨，可怜见的，唉！”
　　“发嗲，”张银松从一旁走了过来，他的身后跟随着吴石平、黄反修、林三喜、李建国、卢桂云、唐明贵、余自立、瞿振、熊亮、陈武等人。“搭帮你郎家想得周到，买来了咯么多东西。”
　　“都呷饱了吗？”林长发随意问道。
　　“都呷饱了，有的还撑了肚子哩！”吴石平笑着说，全然不觉得是被警察看守着失去了自由的人。“发嗲，太谢谢你郎家了！”
　　“不好，警车声音！”李建国听觉极灵敏，惊呼起来：“好像有好多部警车开过来了。”
　　听到李建国的惊呼声，大家全都竖起耳朵：警车的呼啸声由远而近，愈近愈尖锐，愈近愈撼人心魂。
　　“咯是从省城方向开来的警车。”张银松迅速地作出判断。“大家莫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跟吴石平他们已料到姓梁的会来咯一手。因为我们有上千名村民，姓梁的想抓人，他根本抓不了，只好向上一级说咯里发生了暴乱，如果姓梁的不是报告咯里发生了暴乱，省城决不会轻易出动警察。我认为：省城的警察来咯里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是只抓我跟吴石平；二是一顿乱抓，只要能抓住谁就抓住谁。如果是第一种目的，我跟吴石平挺身站出来让他们抓好了，决不殃及乡亲们。如果是第二个目的，乡亲们就齐心协力反抗，警察打人抓人不犯法，那老百姓奋起反抗更不犯法！三喜哥，反修，建国你们趁乱保护好发嗲、肖老师从县政府后门围墙撤出去。后门围墙有张侧门，冇锁，设或锁了也容易打开。请你们荷花村的后生子保护好咯几位老嗲，抬起驼子哥跟着林发嗲他们一起从后门出去。”
　　“老子不怕他们抓！”林长发毫无惧色，气壮道。
　　“老子也不怕！”李六嗲亦然。
　　“几位老嗲，莫逞强了，都七十挂几了，好汉不呷眼前亏，我张银松求你们了！”张银松急切而恳求地说。
　　“张银松的决定，我赞成！”吴石平语气坚定。“卢桂云、唐明贵、余自立你们保护好几位老嗲，熊亮，瞿振，陈武你们抬着护着驼子哥跟林发嗲他们一起从县政府后门撒出去，马上行动！张银松，我们一起到前面去！”
　　吴石平、张银松紧紧地拉着手，挤开慌乱的人群朝大院大铁栅卫门走去。
　　高大威武、装备优良的十几辆防暴警车已停靠在大铁栅卫门东、西两头的围墙旁，警笛已停止了呼啸，警灯仍在闪烁，荷枪
　　实弹的防暴警察威风凛凛地站在高出围墙的防暴警车的棚顶上面朝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虎视眈眈，严阵以待。
　　麇集在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的村民们见到这般从所未见的阵势，骤然安静了下来，惶惶不安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村民们掀翻警车的过激行为，导致了由县委政法委定性为“聚众闹事，冲击县委、县政府恶性事件”急遽上升定性为“聚众闹事，冲击县委、县政府打砸抢暴力事件”。县委政法委梁书记如临大敌，惶惶不安握起手机歪曲事实、扩大、渲染事态向市委政法委紧急报告。市委政法委接到梁书记的紧急报告后即向省委政法委紧急报告。省委政法委接到市委政法委紧急报告后仅开了10分钟紧急常务会议便迅速作出决策：责成市委政法委迅速果断地采取相关措施并强调稳妥处置好这一突发事件。市委政法委收到省委电传指示后，政法委书记在第一时间亲赴市公安局指挥调度防暴支队警察携带相关装备火速赶赴突发事件现场并传达了省政法委有关指示精神，强调在采取措施的同时稳妥地处置好这一突发事件。于是，由市公安局主管防暴工作的吴副局长挂帅率领防暴警察携带防暴装备、乘坐防暴警车浩浩荡荡风驰电掣般赶赴突发事件现场。
　　市公安局吴副局长从一辆轿式防暴指挥警车中跳下来，他身着公安警官服，一手握着移动电话机，一手提着一只款式新颖的电动扩音喇叭话机，大踏步地走向已关闭的大铁栅卫门。
　　“报告吴局，县治安大队全体干警在此坚守待命，随时听候指挥，请下命令。”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大队长（亦即那位脖子上挂着警哨的警察头儿）趋前走到市公安局吴副局长面前行警礼报告道。
　　县公安局警察肃立一旁待命。
　　“把铁卫门打开。”吴副局长一脸的严峻，话语简洁。
　　大铁栅卫门开了。
　　吴副局长趋前几步站立在卫门的中央，他高擎起电动扩音喇叭朝村民们喊道：
　　“村民们，我是市公安局副局长吴光明，奉命来这里处置这一突发事件。希望你们不要继续聚众闹事，滞留在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妨碍县委、县政府机关正常工作秩序，对社会的稳定造成不良的影响。
　　“现在，我代表市公安局宣布：请你们立即解散，撤离出县委，县政府机关大院。这既是劝告，也是警告！否则，将承担由此所产生的一切严重后果！”
　　“吴副局长，我们冇闹事，冇妨碍县委、县政府机关的正常工作秩序。我们是在等待县委宣传部给我们的有关答复。”吴石平站在人丛中高声说道。
　　“请你不要强辩，这不是理由。等待县委宣传部有关答复，你们留几个代表就行了。”吴副局长回答。“我再次宣布：立即解散，撤离大院！”尖锐的粗狂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张银松，你说眼下我们该如何办？”吴石平焦急地对张银松道。“得赶紧拿定主意。”
　　“看来防暴警察的主要目的是要大家解散撤离，而不是抓人，就连我们两个也不是他们要抓的对象。”张银松对身旁的吴石平悄悄地说。“看咯阵势，不解散撤离恐怕是不行的。既然咯样，我看那就先让大家解散撤离吧。我俩后走一步，随时注意情况的变化，到时候再说。你说呢？”
　　“我赞成。”吴石平说。“那就马上动员大家赶紧从铁卫门撤离出去，不要在街上逗留，各回各的村。”
　　张银松，吴石平大声地劝说村民们马上撤离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并说由他俩留下，等待县委宣传部答复。
　　然而，无论张银松、吴石平怎样劝说，村民们横竖不肯撤离。纷纷说防暴警察已站在警车的棚顶上拿着枪对着他们，县公安局警察已排好了队在大院子卫门口等着抓他们，即使人多势众冲过去，来了咯么多防暴警察也会跟县里的警察一起抓他们，并且防暴警察人人手中都有枪，子弹比人跑得快，除非不要命了。说着说着，竟骚动了起来，各种各样的吆喝声混乱一片，不绝于耳。
　　张银松，吴石平焦急得抓耳挠腮，大声地呼喊村民们立即撤离，并说警察不会开枪，不会抓人。然而，无济于事，在人海涛声中他俩的声音显得太微弱而被淹没了。
　　就在村民们骚动、混乱、喧哗的此时此刻，吴副局长再次擎起电动扩音喇叭，这次却不是面朝大院内的村民们，而是对站在防暴警车棚顶上的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防暴警察。他高声下令：
　　“立即执行第一套预警案！”
　　随着吴副局长发出的命令，防暴警察们手中的枪响了。密集的子弹飞舞起来，一部分子弹射向村民，一部分子弹则朝天鸣放。
　　村民们慌惶大乱：有的抱头乱蹿；有的捂着中了子弹的部位，露出惧色；有的就地趴下，顾不了身体被践踏；有的一边跑一边高声怒骂……南泽湖村一位村民扑倒在张银松的身边挣扎了几下不动了。张银松慌忙走近他，大声呼唤其名字。刚才扑倒在地的村民忽然坐起来，把一只半握着的手伸向张银松，惊恐道：“我冇死。我差点被它骇死。”张银松掰开他半握的手上拿取那颗子弹放在眼前左瞅右瞅，仿佛在仔细地检验它。这时吴石平也赶来了，也将目光注视着那颗子弹，脸上露出感觉蹊跷的表情。
　　“橡皮子弹。”张银松松了一口气。“在部队特训营时，我用过咯东西。”他对吴石平说：“咯橡皮子弹不会致人死亡，但是，如果打在要害部位上，也能致人伤残。”
　　“荷，原来是咯样！”吴石平恍然，亦松了一口气。
　　不少村民的身体上挨了数颗子弹，居然不见涌血，居然没有倒下，居然还感觉到自己的生命确确实实还活生生地存在，虽然心跳加快，气喘吁吁，被挨过子弹的身体的部位生生地疼痛，但毕竟没有死呀。一个人的身上究竟要挨多少颗子弹才能死？人们大惑不解。或许这是新式武器，要等一段时间才会死。如果说要等一段时间增加痛苦才会死，还不如快点死痛快。于是新的恐惧感又浮上心来，于是人们更加惶乱了。
　　防暴警察们见大院内的人们乱跑乱蹿，混乱不堪，各种喊叫声不绝于耳，只是不见一个村民撤出大院的铁卫门。于是，拉开枪栓，开始了第二轮排射。
　　枪声在沉闷地吼叫。
　　橡皮子弹满大院飞舞呼啸。
　　部分村民惊慌失措，仍然在乱跑乱蹿，躲避着子弹，一部分村民则就地而伏，躲避着子弹；一部分村民则藏身于县委、县政府机关停泊在大院内的各种汽车的身车旁、车轮下，躲避着子弹；其中数十名村民甚至将身体踡缩在被掀翻的三轮摩托警车旁，躲避着子弹。
　　张银松，吴石平身体上分别挨了几颗子弹，他俩明白这是橡皮子弹，一般来说是致不了人的伤亡的。为了躲避更多的橡皮子弹的袭击，他俩并排趴在地上作出紧急的决策措施。张银松说：我看出许多人都想撤出去，但又怕走出铁卫门时被警察抓住，所以宁肯挨咯不致人伤亡的子弹，也不愿跑出去被抓住。眼下等县委宣传部答复不答复已不要紧了，紧要的是让大家尽快撤出去，避免更严重的事情发生。石平老兄，我们俩人马上带头撤出院子，警察即算要抓，也只会抓我们俩个，跟大家无关。再说守在铁卫门旁边的警察也不认得我俩，未必被抓住。我俩带了头撤出去，大家一定会跟着走。吴石平说：咯个办法要得，我们马上带头走！
　　张银松，吴石平从趴着的地上一跃而起，一边高声疾呼村民们跟着他俩撤离，一边冲挤开人丛，大步朝早已敞开了的大院的大铁栅卫门走去。
　　村民们互相呼喊着跟随张银松、吴石平撤离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
　　就在张银松、吴石平从趴着的地上一跃而起疾呼村民们撤离大院的同时，吴副局长已下令站在防暴警车棚顶上的防暴警察执行第二套预警案。
　　防暴警察们向大院内发射第二轮排枪后，吴副局长所观察的情况更加混乱，比他预想的更加糟糕，恰在此刻，负责督处这次“突发事件”的市委政法委书记坐镇市公安局指挥室给他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并再三指示：一定要做到以驱散为准则，开枪不造成伤亡，流泪不流血，不抓捕，从快、稳妥处置这一突发的群体事件。于是吴副局长再次擎起电动扩音喇叭向防暴警察下达了执行第二套预警案的命令。
　　顷刻，十数枚手雷从防暴警察的手中高高地抛向县委、县政府机关联合大院的上空，刹时间，手雷相继在空中爆出一团团火球伴随着沉闷的声响，几乎在同时，硝烟滚滚并迅速地向下方四周弥漫扩散，散发出强烈的呛辣的烟气。
　　“催泪瓦斯弹！”张银松在第一时间辩别、反应过来，“乡亲们，快跑出去啊！”
　　催泪瓦斯弹浓烈的催人泪下的呛辣气味，驱使着村民们加快了撤离的速度，如潮水般向敞开的大铁栅卫门湧去。一小部分村民发现了大院后面的小侧门的通道，于是，蜂拥般强行撤离出去。
　　待命肃立在大铁栅卫门两旁的县公安局的警察们亦被飘散而来的催泪瓦斯弹浓烈的呛辣的气味把五官刺激得难忍难耐，在潮水般湧来的村民们的冲挤下，坚守的防线崩溃了，并且卷入汹湧的人潮夺路而跑，躲避呛辣的催泪弹的袭击。
　　前来增援、待命已多时的县法院法警们为躲避催泪瓦斯弹的袭击，纷纷跳上警车，呼啸而去。
　　须臾，大院内的村民们已尽数撤离，地上狼籍累累，缕缕硝烟仍在空气中飘浮游荡，呛辣的烟气味向四面八方扩散，渐减渐弱。
　　防暴警察们头戴防护面罩，纷纷从警车的棚顶上沿梯而下，整装待命。
　　吴副局长取下防护面罩，擎起电动扩音喇叭，面朝已整装待命的全体防暴警察：
　　“任务已完成，收队！”
　　防暴警察秩序井然，纷纷登上各自乘座的防暴警车。
　　吴副局长正欲钻进轿式指挥警车，忽然从县委宣传部的楼廊上传来县委政法委梁书记（他刚从紧闭着的县委宣传部长办公室走出来）从电动扩音喇叭中带着咳喘的尖锐嘈噪的声音：
　　“吭，咳，吴副局长，你们连一个暴乱分子也没抓捕，咳咳，怎么就走呢？”
　　吴副局长随即转过身来，高擎起电动扩音喇叭，粗犷地回答：
　　“我执行的是驱散聚众闹事者的命令，而不是抓捕人！”
　　“咳，咳，那你为什么连县公安局干警，咳，咳咳，县法院法警一起驱散了呢？”
　　“请你去问公安干警、法院法警！”吴副局长说罢钻进指挥车。“姓梁的王八蛋，倒训起老子来了，岂有此理！”接着，他对司机道：“开车！”十数辆防暴警车警灯关闭，警笛沉默，随着引擎的轰鸣起浩浩荡荡返回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