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二章

　　这天响午，也就是黄交贵等人被市检察院的检察官们从乡政府解救出来的第二天响午，天空中密布着铅一般的云层，连绵的春雨随风霏霏纷纷地飘落，空气中弥漫着久雨不晴霉酸气味，十多名村民像往常一样在邱驼子南食杂货店里这个民间新闻中心看电视，谈论时事消磨时光。
　　邱驼子已连续为三位老村民剃了光头，他感到手臂有些发酸，于是拣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歇息一会。大家一边抽烟品茗喝酒嗑瓜子，一边看电视新闻聊时事，亦感惬意！
　　“……咯向电视里、广播里都是播的农业方面新闻，我也看了一些，听了一些，中央对粮食还是抓得蛮紧的，也很重视。”中年农民余自立说。“不晓得中央晓得我们咯些作田码子连续好几年不种粮食了不？”
　　“我也不懂解，何是我们好几年田里冇种稻谷了，国家仍然粮食很足。”老年农民李六嗲，他一头皓白的浅发，刀刻斧凿般面庞。“如今只要口袋里有票子，粮食到处都有买，而且还不贵。”
　　“我说六嗲你郎家搞错了，并不是全中国作田的人都冇种粮食了。不然呷么子呢？”中年农民唐明贵说。
　　“我说你们两个都冇说对，如今是市场经济，南方的粮食到北方，北方的粮食到南方，做粮食生意的人多的是，人家想赚钱，当然会千方百计贩运粮食。”中年农民卢桂云说。
　　“我说你们三位都冇抓住关键。”邱驼子发表高论了，他指了指对面墙壁旁的一只矮柜上搁置的电视机说，“如今有饭呷，主要是搭帮他郎家。”
　　经邱驼子这么一指说，十多名农民不约而同地朝电视机望去，正巧这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手中攥着一株稻禾兴致勃勃讲解着他的科研成果。
　　“你们大家想想看，袁嗲他郎家研究出来的杂交水稻一季产量一千六百多斤，咯比过去两季稻双产量加在一起还要多。当然有饭呷唦！”邱驼子继续发表着他的高见与评论。“如今世界上好多国家都在推广袁嗲的杂交水稻，他郎家不仅是对中国，而且对全世界都作出了贡献，他郎家应当获诺贝尔粮食奖！”
　　“嗨，我何是就冇想到如今不缺粮食，是搭帮袁隆平搞出了杂交水稻喽！”李六嗲拍着脑袋。“我也认得袁隆平好几年了，看样子应该跟我的年纪差不多。他真是了不得呀！”
　　“六嗲，你郎家么子时候认得袁嗲的？是在梦里认得的罢，就喜欢吹吹！”中年农民瞿振调侃道。
　　“还不是从电视里认得的！”李六嗲瞪了瞿振一眼，“从电视里认得的就不算认得？真是不懂时事！”
　　“如果我们咯几个老倌子跟袁隆平站在一起做田里工夫，不认得他郎家的人来找他，说不定会把我当作袁隆平哩！”老农民肖四嗲说。他与袁隆平有点挂像。
　　“四嗲你郎家怕莫有蛮多年冇做田里工夫了。”青年农民熊亮说。“你看袁嗲他郎家咯么大年纪了还天天晒太阳，两脚踩在田泥里，一身比你四嗲还黑哩。我看他郎家比农民还像农民。我最敬佩袁隆平咯样的人。”
　　“哪个不敬佩？我看个个敬佩袁隆平！”中年农民陈武说。“他郎家解决了天下第一件大事呀！”
　　“据说袁嗲他郎家研究优种杂交水稻，头上太阳晒，泥里一脚水里一脚搞了几十年。”邱驼子感慨道。“咯就叫奇才出在草泽中，磨难铸就辉煌！”
　　“还是驼子有学问，把孔夫子搬出来，一套套的。”老农民吴冬嗲说。
　　“如今粮食咯么高的产量，宁肯把田撂在那里晒太阳，真是想起来懊怅！”中年农民吴石平愤然道。他蓄着浅浅的平头，黝黑的面庞粗且黑的胡髭，蕴藏着勃勃的英气。
　　“你收好多粮食，水涨船高，乡政府要加收你好多钱。”熊亮说，“风吹雨打流汗晒太阳，算起账来白干了。如今哪个愿意去作田？”
　　“要是每亩田按规定只向国家交些公粮，交些农业税，冇得那些狗肏的七费八税，多收了都是自己的，那又几多好！”老农民唐云嗲说，他虽年迈，然而身板却硬朗。
　　“不提咯些则罢，提起咯些就恼火！”李六嗲说。“作田人把田放在那里荒，买粮食呷，真是丢了祖宗的丑。咯不是人懒了故意不作田，是坏了那狗肏的一帮坏傢伙，只晓得咯收费那收税，收他娘的尸！”
　　“南泽湖村去年家家户户种起了大棚菜，我也去打探打探了几次。”卢桂云说。“去年上半年无论是村上，还是乡上都冇去收大棚菜的费。只是到了年底村上的治安队又去瞎胡闹搞收费，结果冇收得成。因为南泽湖村成立了护村队，被护村队顶住了。过年边子南泽湖村在外头打工的青、壮男力都回来了，年过了他们也冇再出去打工了，都在屋里种起了大棚菜。南泽湖村人心齐，家家户户青、壮男力都参加了护村队。听说，过年到现在也两个多月了，村上、乡上的治安队也不敢随便去南泽湖村乱收费了。我看，我们荷花村也只有走南泽湖村咯条路，才有活路……”
　　“卢桂云说得好！”陈武说。“大棚菜肯定赚钱，难怪南泽湖村去年种了今年又接着种，在外面打工的回来后不出去了都种大棚菜。今年上半年已来不及了，那就从下半年开始种大棚菜。我们也成立护村队。南泽湖村不论是种大棚菜还是成立护村队，都为我们提供了经验，只要好生向他们学习，冇得学不到的经验。俗话说，人心齐，泰山移。听老班子说，过去旧社会土匪来抢，还有人出头来抵抗哩！”
　　“你们两位说得在理。怕得老虎喂不得猪！”李六嗲说。“等天气晴了，我们几个老倌子也会去南泽湖村走走看看，学学经验，下半年全村都种大棚菜，不然真的活不下去了。”
　　“六嗲说得在理，怕得老虎喂不得猪！要搞就全村家家户户一起搞。”熊亮说。“我们也把在外面打工的青壮男劳力喊回来，学南泽湖村成立护村队，人多势众，哪个要抢我们的血汗钱，就跟哪个斗！忍气吞声好多年了，自己还不站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吴石平说，“其实大家心里都窝着气，敢怒不敢言，缺的就是冇得带头人。村长、书记有他们自己的小九九，要他们带头来维护老百姓的利益，那是做梦！我说呀，就我们几个为头，组织起来。我也参加过自卫反击战，打过仗哩！咯些年，我自己都看自己不起了，太窝囊了，还算个复员军人，还算个党员吗？我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毛遂自荐当我们荷花村护村队队长。我在咯里发誓：只要是为了乡亲们的生存，维护乡亲们的利益，惹了祸由我来承担！二十年前自卫反击的时候，枪林弹雨我都冲在前面，不晓得什么叫怕。二十年后倒怕起治安队的电警棍来了？怕么子，趁得还身强力壮，与其在村里受穷受气，还不如再来一次自卫反击战。算起来，正好二十年前咯时候，我是为了保卫国家的领土完整，不受外人侵犯而被迫自卫反击，光荣！今天，我是为了乡亲们求生存，为了乡亲们的利益不受侵犯而被迫自卫反击，同样光荣！”
　　吴石平此言一出，立即博得了一片热烈的赞同声，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向他表示敬意。
　　“好，吴石平，护村队算上我一个，我跟着你干。”瞿振说。
　　“也算上我一个！”唐明贵说。
　　“也算上我一个！”陈武说。
　　“当然也要算上我！”熊亮说。
　　“参加护村队，不能冇我的份。”卢桂云说。
　　大家纷纷表示参加护村队，保护村民的劳动果实不受侵犯。
　　“好了，我看就以吴石平跟你们咯些大老后生子为头，学南泽湖村成立护村队。”李六嗲说。“我们咯些老倌子当然也会站在旁边助助威。还是那句老话，怕得老虎喂不得猪，喂了猪才有肉呷。下半年天气一转寒，就要把大棚菜搞起来，不然真的会冇得活路了……”
　　老农民都表示举双手赞成李六嗲所说的这番话。
　　邱驼子兴致勃勃地从铺面里用秤盘子盛来满满的一盘葵瓜子倒入一只铝面盆中，免费请大家嗑吃。
　　“我说驼子老兄，你屋里的咯块光荣烈属的金字招牌，如今怕莫也不值几个钱了。”一位中年农民一边嗑葵瓜子一边望着墙壁上挂着的省人民政府频发的“光荣烈属”的黑地镀金字的匾额，漫不经心地说道。
　　“至于如今值不值钱，那是另一回事。”邱驼子严肃起来，顿时眼圈红红的。他仰起看不到颈脖子的脑袋望着光荣烈属的匾额。“我屋里爱国为国捐躯，是我们邱家的光荣，也是我们荷花村的光荣。唉，爱国呐，你已走了整整二十年喽，原谅老兄吧，咯么多年仅仅去给你扫过一次墓，路太远了…”
　　店铺里沉寂无声，人们亦沉默下来。陈武悄悄地捅了那位口没遮拦的中年农民一下，责怪他不应当说出这样的话。
　　“爱国呐，说良心话。”邱驼子抹了一把眼泪，“至少有十年地方上各级政府对你咯位烈士，对你咯位烈士屋里无人问津了，都忘记你了。他们忘记就忘记罢。好兄弟，屋里亲人天天看着你，念着你呢。村里的父老乡亲时常念着你呢……”他泣不成声了。
　　“爱国，你哥冇说错呢，屋里的亲人天天看着你，念着你喽。”邱父从店铺里间的房中颤颤巍巍走出来，对着挂在光荣烈属匾额旁边的儿子邱爱国遗像哽咽道：“村里的父老乡亲常念着你呢，在座的叔叔、哥哥常来看你喽。爱国啊，今天是你的生日，是你四十岁生日，爹记着呢。记得你那年参军动身走的时候，爹煮了一碗面条给你呷，看你呷得好热乎，好有味，爹心里真欢喜，今日爹要煮面条给你呷嘞……爱国呐，你为国捐躯，光荣着呢，爹也光荣，你娘也光荣，你哥嫂、侄儿也光荣，全村父老乡亲都光荣。光荣着呢，咯光荣金不换哟……”邱父老泪潸潸流淌。
　　邱驼子见状，连忙搀扶着老父走进店铺里间的房子。
　　吴石平望着邱爱国身着军装的遗像，热泪盈眶，他禁不住又一次向乡亲们讲述起同他一道参军，同分在一个连队的同乡、同学、战友邱爱国在自卫反击战中英勇献身、壮烈殉国后的情形。
　　“……爱国的遗体随凯旋之师回国后，与牺牲的战友一道被安葬在一片松柏苍翠之中。大理石墓碑上刻着他的英名。在军区英模表彰大会上爱国追记特等功。当时，邱大嗲同驼子哥一起被接到了部队。他们两位胸前都戴着绸织大红花，驼子哥还代表烈士家属讲了话哩！军区首长亲自陪着他们父子俩去了爱国的坟茔。记得那天我作为爱国的家乡战友也陪着一道去了。他们父子俩抚着爱国的墓碑放声恸哭，催人泪下。邱大嗲跟驼子哥在部队住了三天后就由师政治邹主任亲自带队陪同护送回到了家乡……
　　“……一年多时间，全国各地前去我们部队所在地，瞻仰邱爱国等英模烈士的人如潮水般络绎不绝。许多新党员、新团员入党入团的誓词都是在英模烈士的墓碑前举行的，好感人的场面啊！……与爱国比起来，我感到惭愧，我只立了个三等功。虽然如此，我认为也是我咯辈子的光荣……
　　“我在英模烈士的碑林墓地守护了一年多后便复员回乡了。咯么多年来，曾有不少人问我：你吴石平打过仗，在火线上入了党，立了三等功，你何是仍然回来当了个农民呢？
　　“当农民有什么不好。我复员回来后已实行了联户承包责任制，红红火火种了十年地，讨了堂客生了儿女，日子还过得不错。咯你们大家都晓得……只是冇想到，咯些年来村上、乡上苛捐杂税，无其不有，无法无天。在家种地种不成了，现实逼着你到外面四处寻工打……倒是今日经大家咯么一说，我真的感到很振奋，想来想去，还是在家搞自己的生产好。我又看到活路了，看到希望了……”吴石平滔滔不绝地说完后，默默地点上一支廉价劣质香烟，连连地抽着，喷出一团团青白色的烟雾。
　　“看到了活路就好，要不然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李六嗲磕了磕旱烟杆的烟锅灰。“石平，你跟爱国参军拿枪杆子保卫了国家，好样的，父老乡亲都记着。爱国走了，如今要靠你带头保卫父老乡亲的活路了。既然南泽湖村的好后生作出了好样子，就应当好好学，照他们的好样子干！莫看我老了，打打吆喝，助助阵，还是用得上的。”
　　接着，农们们重新围绕着这个话题纷纷地议论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