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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九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7-10 18:53:45      字数:8867

  苏金伟一副卑谦的样子跨进了朱艾奇的卧室。他一眼看到了张院长,便脱口喊道:“张院长!”
  “金伟,”张院长忙不迭地迎上去,他双手握住苏金伟的手,“你来得正是时候,朱指挥长得了重病,你赶紧来看看吧。”他松开手,拉着苏金伟走到朱艾奇的病榻旁。
  杨副指挥长等人似乎松了一口气。他们一直守候在朱艾奇病榻旁干着急。
  黄交贵拿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苏金伟。
  苏金伟立即忙乎开来。开始工作时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咯屋子里空气不流通,对朱指挥长的病有妨害。屋里只留下张院长跟肖姨(他仍按儿时称肖护士为肖姨),其他的领导请暂时去休息休息。”
  “走吧,听医生的。”杨副指挥长对不宜留在朱艾奇卧房的人说。
  黄交贵不肯走。杨副指挥长加重语气说:“黄队长,咯里暂时冇得你的事,你也走吧!”
  黄交贵只好硬着头皮很不情愿地走了。
  苏金伟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朱艾奇的额头:滚烫!“肖姨,快拿条湿毛巾来,要冷的!”他急切地喊道。紧接着他为朱艾奇号了号脉。“脉滑,脉浮。”他低声地说。他又走到床头低下头仔细地瞧着朱艾奇的面庞。“面赤红,不出汗,珠网膜充血,鼻孔淌血,嘴唇干焦……”他仍然低声地说。他伸出手摸了摸朱艾奇的下颚。“扁桃体肿大,发炎。张院长,有青霉素吗?”他问道。
  “下午余医师同我一起来了,跟朱组委做了皮试,朱组委青霉素过敏。我们不敢用药,余医生也回院里去了。”张院长说。
  肖护士递给苏金伟一条湿冷毛巾,苏金伟接过来敷在朱艾奇的额头上。
  “那就只好单用中药了。”苏金伟一边说,一边掀开朱艾奇盖着的厚厚的被子。“朱指挥长得的是热伤风感冒,火气太旺,内燥很厉害,不要盖咯么厚的被子,时间久了,会捂坏的。快,张院长,请你来帮个忙,先把朱指挥长的被子搬开,再把朱指挥长的衣、裤全部脱光……”
  朱艾奇昏昏糊糊嘶哑地说起了谵语胡话。
  张院长慌悚起来。“金伟,你听出朱指挥长他……”他惊呼道。
  “量体温了吗?”苏金伟比较镇静,他边为朱艾奇脱衣裤边问。
  “6个钟头前量过了,体温39度。”肖护士回答。
  “恐怕现在体温不止39度了,不然不会说胡话。”苏金伟把为朱艾奇脱下的毛线衣扔在一旁。“肖姨,请你把酒精瓶跟药棉球拿给我帮朱指挥长擦身子。”他说着把朱艾奇的内衣内裤全脱掉。
  朱艾奇亦裸着身子躺卧在床榻上,苏金伟用棉球蘸着酒精专心致志地帮朱艾奇揉擦身子,张院长亦在一旁协助苏金伟为朱艾奇用酒精棉球揉擦身子。
  朱艾奇仍在不停地粗重地喘息,身体出现了间歇性的抽搐,时而说着昏昏糊糊的胡话,看上去已进入半昏迷状态。
  苏金伟在张院长的协助下将朱艾奇身体上的每一处皮肤全部揉擦完毕后又为朱艾奇换上干净的内衣内裤,换上一条绒毯盖上。“肖姨,请你重新为朱指挥长输葡萄糖和盐水。”他对肖护士说。
  肖护士应诺了一声,为朱艾奇恢复输液而忙乎起来。
  苏金伟稍稍缓了口气,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工作时他无拘无束,得心应手,娴熟而老道。此时他倒是拘谨起来,他没忘记自己是被改造者的身份,尽管是顶替父亲来改造的,然而他右臂上戴的白底黑字的袖箍无疑是一具精神上的沉重的枷锁。他更清楚被救治的这个病人特殊的政治身份显赫的名声。因此,决不可掉以轻心和出丝毫的差池。否则,将会付出惨重的甚至生命的代价。他拘谨地搓了搓双手,试探性地对坐在旁边的张院长说道:“张院长,我们刚才给朱指挥长的额头上敷了湿冷毛巾,又用酒精擦遍了全身,湿冷的毛巾要每隔半个钟头换一条,身子要每隔两个钟头用酒精擦一次,高烧应该会慢慢降下来。朱指挥长对青霉素过敏,我看应当改用中药治疗,而且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不待苏金伟把话说完,张院长便说道:“金伟,叫你来就是要你用中药治疗朱指挥长,你何是还冇搞清楚叫你来的用意嘞。”他凑近苏金伟,压低声音说:“我开了一个处方,药也拣来熬给朱指挥长呷了。恐怕是冇对方,朱指挥长呷了药后病加重了……”他说着从一个黄挎包里拿出处方笺连同四付未煎的中药放在苏金伟坐位旁边的一张小四方桌子上。“你看看咯处方吧。”他把他亲手在那张处方笺上开具的中药处方递给苏金伟。
  苏金伟接过处方笺浏览起来。
  苏金伟似乎没有对处方笺上开具的中药处方作过多的琢磨和思索。他直言不讳地说:“张院长,从临床表现来看,朱指挥长属于风热壅盛,表里俱实,伤寒温毒,壮热,无汗合并症状。须用解表攻里,清热解毒,泄热荡实,发汗解表的组药方剂。从你郎家咯个处方来看,开出的也是组药方剂。但是咯属于祛寒组药方剂。如果咯个组药方剂是用于元气大亏,阳气虚惫,手足厥冷,上气喘急,汗多发痉,气短头晕,面色苍白,脉微欲绝,阳虚自汗不止,恶冷肢寒,吐泻腹痛,寒涩内阻病人那倒是很适合,疗效一定会很好。”说到此,他凑近张院长,用手指点着处方笺上的中药方剂道:“张院长,你郎家看看:人参、炮附子、生姜、肉桂、大枣、白术、黄芪、生附子、小茴香、青皮、木香、巴豆、川楝子,咯些中药组方在一起的功效是振奋阳气,回阳救脱,助阳固表,益气止汗。咯组方十多味中药对朱指挥长的病症是大忌。张院长,我不是骇你郎家,咯药再呷一副下肚,朱指挥长咯条命…”
  “金伟,莫说了,莫说了。”张院长急忙阻止苏金伟说下去。他惊慌未定,悄声说道:“差点天崩了!金伟,你救了两条命啊!我怕莫是鬼迷了心窃,以往卫生院的那几个赤脚医生诊感冒都是开的咯个处方,偏生治得蛮好的。唯独不对朱指挥长的症。金伟,咯个处方单子不能留了,咯几副冇呷完的中药也不能留了,留着会闯大祸。你马上为朱指挥长开个对症的中药处方,我马上去院里拣药。哦,你来之前他们已派了两个基干民兵去抓李药剂医生去了。他们怀疑是李药剂医生把药拣错了,要抓来审问。我在去卫生院里的路上肯定能碰到他。你赶快开个处方,我迅急起跑去把药拣来。金伟,咯是在救命啊,救朱指挥长的命,也救我的命……”说着他从口袋内掏出处方笺和自来水笔塞在苏金伟的手上。
  苏金伟接过张院长塞给的处方笺和自来水笔,凝神少顷后,胸有成竹、娴熟自如地写下了针对朱艾奇病症的中药组方:
  石膏30克麻黄9克知母30克
  黄连6克桅子9克川芎30克
  黄柏6克苏叶6克生地30克
  黄苓6克葛根6克生姜3片
  香豉9克羌活9克大枣3枚
  甘草6克人参6克细茶叶1撮
  5付
  苏金伟在写中药祖方的时候,张院长从朱艾奇卧室里找到了一只手电筒,他揿亮手电筒照射在处方笺上,苏金伟写下的每一味药他都看得很真切。当苏金伟刚写毕中药祖方,张院长便迫不及待地拿起了处方笺,连声称赞:“好药方,好药方,咯下朱指挥长有救了,我也有救了……”他随即把处方笺放入口袋里。
  “张院长,”苏金伟郑重地说,“只好请你郎家亲自跑一趟了,要快啊!你开的处方现在还在朱指挥长的身体里产生药力,朱指挥长随时有生命危险……”
  “我咯就走,就走……”张院长拿起那几副尚未煎熬的中药及处方笺(他将自行销毁掉),急匆匆去赶夜路了。
  
  
  经苏金伟诊治,几天后朱艾奇的病症有了明显的好转。苏金伟又根据朱艾奇现时的病症辩证施治,开出了几付补中益气中药方剂予以调理。朱艾奇的身体逐步地恢复了原状。一个星期来,指挥部指定苏金传全力诊治朱艾奇因而离开了撇水港取土挑泥填湖造样榜田的工地。令朱艾奇没料到的是前两年被他视为“地下黑行医”,勒令取消行医资格的随父插队落户青年郎中苏金伟竟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些天来,由于病魔的侵袭使他精神怠倦,沉默寡言。指挥部成员每天都轮流看望他,黄交贵也没少来。他逐步了解了对他的病情治疗的基本过程。他没有忘记时常怒骂“张志光(张院长)咯个忘八蛋,差点要了老子的命!”他对苏金伟这个黑五类后代虽然很少说话,但并没有以往常对待黑五类后代的歧视甚至敌视的眼光和面孔来对待。苏金伟呢,他也沉默寡言,他不敢在这个赫赫大名的朱指挥长面前多说话,他每天除了精心给朱艾奇煎熬好中药外,其余时间基本上是看书。他从家里带来了好几本有关医学知识的书,基中一本文革前出版的《中医药大全》是他最钟爱读的。这些天来,一有空闲,他就手不释卷读这本书并用几个小本子写下了笔记。朱艾奇并没有去干涉苏金伟的读书活动,甚至让其放任自由。有时他也跨过来凑近书本瞅了瞅后便默不作声走开了。每当这种时候,苏金伟总是对朱艾奇敬畏地卑谦地莞尔一笑,然后又埋头看起书来。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八点钟左右,苏金伟照例来到朱艾奇的卧室外连续敲了几下门,却不见门开。他只好伫立在门外旁等候。
  在朱艾奇病势最严重最危险的头三天晚上,苏金伟同肖护士一道通宵达旦尽行陪护在其病榻旁。随时观察朱艾奇的病情变化,精心地细致周到地给其药,输其液。三天后,朱艾奇的病势有了明显好转,肖护士完成了她的工作任务后便回公社卫生院去了。留下苏金伟继续服侍朱艾奇服中药治疗。所不同的是,晚上苏金伟不再陪护朱艾奇,而由黄交贵派民兵陪护。苏金伟晚上必须回到他原先住的大工棚与其同类被改造人员一道歇宿在一起。这个决定是由指挥部请示朱艾奇的同意而作出的。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便于集中加强对被改造人员的政治思想学习。按惯例,每天晚上八点五十分是被改造人员集中政治思想学习的雷打不动的时间。青年郎中苏金伟衷心耿耿为朱指挥长治疗重症热瘟病,朱指挥长却没忘记对青年郎中苏金伟的思想改造。因此,苏金伟每天吃过早饭便来到朱艾奇的卧室恪尽职守他的郎中的责任。
  苏金伟其父亲系公社卫生院的一位老中医,在当地颇有名望。文革中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划为“漏网地主”。在被清理出卫生系统的同时全家被下放到一个隔着南泽湖大队的大队插队落户。那时,苏金伟刚刚高中毕业,因是漏网地主的后代即随家人一道插队落户务农。乡村贫穷落后,缺医少药的现实情形使苏老中医感到震惊。尽管自己遭到无辜的迫害,被开除了公职,取消了工资,然而祖上传承下来的悬壶济世的思想使其永不能忘怀。艰辛的劳作之余,他向儿子苏金伟传授中医之道,期望着儿子能继承下来。
  苏金伟对学习中医的兴趣极为浓厚,颇具悟性。在父亲悉心的传授下,苦读中医典籍,烂熟《汤头歌诀》。经过几年时间孜孜不倦的学习和刻苦不懈的实践,探求,基本知会和掌握了问诊、望诊、号脉、开中药处方的中医知识,在当地已小有名气。由于是“漏网地主”的后裔,不准他加入“赤脚医生”的队伍。尽管如此,在他插队落户的本大队及邻近的大队的农民仍悄悄地向其寻医求药。苏金伟可谓妙手回春,公社、大队的赤脚医生医治不了的一些常见病经他治疗后效果显著。在当地农民的心目中,只有苏金伟才是名符其实的郎中。然而,树大招风,颇小有名气的郎中苏金伟被传扬开后,对阶级斗争天天抓,对资本主义时时斗的朱艾奇以公社党委、革委会的名义将其定性为“地下黑行医分子”。勒令苏金伟不准行医看病,否则,将送公安局收容关押。面对强权专制和红色恐怖,苏金伟只得忍痛弃医。从此,他在艰辛的劳作之余只能苦读苦背熟记那本父亲传给他的《汤头歌诀》,以求得精神上的充实和心灵上的慰藉。
  朱艾奇头脑发热异想天开发动史无前例的学大寨填湖造样榜田的运动,将全公社地主、富农统统集中到南泽湖集训劳动改造。于是,苏金伟挺身代替年迈体衰力弱的父亲来到南泽湖填湖造样榜田工地进行灵魂和肉体的改造。
  一个多月来,苏金伟与他同样命运的年轻人一道每天硬撑着身体完成着朱艾奇硬性规定的挑五十担烂泥的指标任务。他不甘落后,更不敢抗拒朱艾奇这个专权专制者之命。他扛不住“反改造”罪名,唯恐因“反改造”罪名而殃及家人。于是,他咬紧牙关,忍辱负重,默默地竭尽全力用瘦削的肩膀每天挑五十担烂泥去换取五十片特制的竹牌子……
  “苏金伟,朱指挥长喊你到他指挥部去。”黄交贵腰挎驳壳枪走了过来,老远就喊道。
  “原来朱指挥长不在房里。”苏金伟说,“喊我到指挥部去做么子呢?”
  “去了就晓得了。”黄交贵说着就领着苏金伟去朱艾奇的办公室。
  朱艾奇正在指挥长办公室打电话。
  黄交贵向朱艾奇报告他已领来苏金伟。
  朱艾奇向黄交贵挥了挥手示意他去执行自己的工作任务。
  苏金伟站立在指挥长办公室门口,等待朱艾奇向他发话。
  “苏金伟,你站在那干么?进来坐吧。”朱艾奇挂上电话,和气地向苏金伟招呼道。
  苏金伟卑谦地微笑着颔了颔首走进朱艾奇办公室。他拘谨地搓了搓手,拣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朱艾奇给苏金伟沏了杯茶,隔着办公桌与苏金伟面对面坐着。
  朱艾奇点上一支香烟,抽了一口,悠悠地喷出青白色的烟雾。“算了怕莫有十来天冇呷烟了。”朱艾奇道,“说不呷烟的人省钱,我看也未必。”他嘿嘿地笑了笑。
  苏金伟卑谦地微笑着望着朱艾奇,他在心里嘀咕道:“反正你朱指挥长的烟都是别人送的,你呷烟也同样省钱。”
  “我今日正式上班工作了,特地和你谈一谈。”朱艾奇把话引上了正题。“咯回我病了,要感谢你。冇想到,你对中医还有一套,还硬是把我咯病治好了。我说呐苏金伟,你还年轻,很有前途,好好干,到时候我保送你去公社卫生院当中医郎中。”
  “真的吗?朱指挥长,咯是真的吗?”苏金伟激动地站起来。太突然了,他简直不敢相信朱艾奇说的这番话是真的,他竟一时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和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拘谨。“朱指挥长,那太,太感谢你郎家了。”他禁不住眼眶湿润了。
  “你坐下,你坐下,我们慢慢说。”朱艾奇伸出一只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苏金伟重新坐下。“首先,我想说说思想改造问题。思想改造是一个大问题,任何时候都不应忘记咯个大问题。我晓得,你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但是,我算了你的年龄,你是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是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是,在冇教育好之前,还得进行思想和劳动改造呐!我看嘞,你在思想改造上还有很大的差距。你跟我同在一个屋子里也有八、九天了吧,在咯段时间里,我从来冇看你翻过政治书籍,就连指挥部油印的政治思想改造的资料你也冇翻过。整天就抱着那本么子《中医药大全》的书放肆啃。咯何是行呢?当然,你想当郎中,像咯样的书并不是不能看,但是你不能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呀。不抬头看路就会跌进资本主义泥坑里,那时候你想爬也爬不起来。”说到此,他从办公桌上迭起的一堆油印本资料中拿出一本递给苏金伟:“咯是指挥部最近搞的一个揭批四人帮破坏农业学大寨罪行的材料,我已审查过了,很好,很好。你拿去认真学习学习吧,咯对你的思想改造是大的益处的。冇得正确的政治思想就等于冇得灵魂。为什么要抓纲治国,为什么要深入揭批四人帮疯狂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行,咯里面都说得很清楚。有的地方你如果看不懂,不能很好地领会精神实质,你完全可以来问我。我再忙,也会抽时间向你解答的……”
  苏金伟面对着朱艾奇唯唯喏喏,频频点头,连连说:“好,好,好……”
  “苏金伟,你晓得我何解要咯么样苦口婆心教育你吗?”朱艾奇兴致很高,不待苏金伟回答,兀自说开了:“我是想把你树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因此,不得不对你要求严格些。严是爱,松是害,你是个高中毕业生,我相信你应该懂咯个道理……”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朱艾奇善于抓反面典型和树正面典型。各种反面典型他都抓过,各种正面典型他也树过,但他唯独没有树立过“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他的血统论观念很强,对那些黑五类阶级分子(包括错划右派、错划漏网地主)的后代心怀歧视甚至仇视,在各种大小政治会议上动辄就鼓吹老子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观念。“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政策在朱艾奇那里被偷换成“好好进行改造的子女”的政策,这次南泽湖学大寨填湖造样榜田他以专政手段强行征调数百名黑五类后代进行劳动改造就是有力的证明。这次他要树立起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的构想是在病榻上酝酿而成的。病榻上的思维也许或多或少影响和改变了朱艾奇的惯性思维。这个也许或多或少影响和改变了朱艾奇的惯性思维的人则是苏金伟。这次他罹患重病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和院长都来了均束手无策,并且张院长差点要了他的命。他处在生命垂危时竟被一个从事地下黑行医的黑五类后代且代替其父劳动改造的苏金伟妙手回春给医治好了。他心存感激。在这种情绪的利导下,这位基层的职业政治干部躺在病榻上辗转反侧搜索和过滤着数不胜数的政治名词儿。终于一条被他多年抗拒接受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他库存在大脑里政治字典中拣了出来并准备尝试树立起一个典型。病榻上的朱艾奇是多么温厚,何等善举!
  “朱指挥长,我懂,我懂。”苏金伟仍然频频点头,声音很低沉。
  朱艾奇悠悠地抽着烟,咳了咳。在他树起的众多的典型中唯独这一次他将要树起的苏金伟不是个根正苗红的人。树起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这在全县乃至全省都是史无先例的。究竟该怎么树,既无自身的经验,又无可借鉴的经验,这确乎难为朱艾奇了。“苏金伟,你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你爹是漏网地主,咯一点你应当清楚。”朱艾奇咳了咳之后,蓄着目光看着苏金伟。
  “朱指挥长,我爹,我爹他说……”苏金伟吱吱唔唔,欲说出自己的心声,然而他不敢说下去,敛住了欲要说出的话。
  “噢,你爹他何是说的?”朱艾奇的神经倏然绷紧了。“你爹肯定说了反动话。苏金伟,咯是你背叛剥削阶级家庭的好机会,你立功的时刻到了,也是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我代表公社党委,代表指挥部,欢迎你支持你检举揭发你反动老子的反动言论。”
  苏金伟的脖子被憋得通红通红,苦涩的泪水涌满了眼眶。当朱艾奇对他说:“你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你爹是漏网地主,”时,他欲说出:“朱指挥长,我爹,我爹,他说从我的祖嗲嗲那辈起就开始当中医郎中了,到我爹爹是第四代中医郎中。我们苏家四代都是靠行医为生,冇得一寸土地。我爹爹还说,只有土改时才划阶级成份。万万冇想到文化大革命把他划为了漏网地主,他死也不承认,死也不瞑目……”这番话的。然而他转念一想,此话决不能说,不然会招来大祸,说不定朱艾奇马上就会把自己树为反改造的黑五类子女的典型。于是,他强迫自己敛住了欲出的这番话。眼下,朱艾奇愀然变脸,苏金伟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说出欲说的话,不然的话,将给爹招来横祸。面对朱艾奇咄咄逼人的态度,苏金伟来了个脑筋急转弯,他说:“朱指挥长,我爹,我爹爹他说,他老了,就是去学大寨也挑不动几担泥巴了。他要我顶替他到了南泽湖工地后一定要放肆发狠干,给他那副老脸沾点光。我爹爹他还嘱咐我,如果工地上有病痛的人一定要把他医治好,不要影响学大寨。”
  “噢?你爹真是咯么说的?”朱艾奇的脸色好看多了,“我说你爹下放改造了七、八年,思想还真有了进步了。苏金伟,你不要为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背上思想包袱。今天的南泽湖工地是你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我对你提出三点严格要求,只要你认真做到了咯三点要求,你咯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就冇得一点问题了。下面就是我对你提出的三点要求,你是个高中毕业生,有文化,你把他记下来,嗯。”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硬壳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日记小本子,啪地一声扔给苏金伟。
  苏金伟把工作日记小本子端正的摆在面前的桌子上,从上衣的口袋里拔出随身带着的钢笔,正襟危坐摆出作记录的姿态。
  朱艾奇续上一支香烟,贪婪地吸了一口,拧着眉头,沉吟少许,教条式地说道:
  “第一,要坚决彻底背叛剥削阶级家庭。既要把自己当作革命的对象,又要把自己当作革命的动力。咯看起来矛盾,但是,这对于你来说是一点也不矛盾的,咯完全符合你的实际情况。只有充分认识了咯一点,才能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前提条件。
  “第二,要扎实加强政治思想的学习。当前最主要的学习任务就是认真学习好抓纲治国,深入揭批四人帮反革命罪行。结合我们农村的实际情况来看,特别要揭批四人帮疯狂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滔天罪行。通过学习,要把被四人帮耽误农业学大寨的时间抢回来,大干快上,让大寨的红旗在我们县、我们公社,特别是在我们南泽湖工地上高高飘扬。政治思想的学习资料我刚才给了你一本,希望你认真地学。你学好了,还要带领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子女学,大家都学好了,政治思想都提高了,就都会背叛自己的反动家庭,就都会站在革命的一边,人民的一边。现在,我代表指挥部,指定你为参加南泽湖学大寨,填湖造样榜田工地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子女,政治学习小组组长。从明天起,你就要把咯个担子挑起来,完成好。把学习的情况每隔三天直接向我汇报一次。
  “第三,你必须牢牢记住:咯次学大寨南泽湖填湖造样榜田工程,咯在全公社、全县都是史无前例的。咯个样榜田有着非常大的政治意义。咯个工程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仅是黑五类和那些搞资本主义的人要拼命上,就是在咯里执勤的红五类也会要上。咯就是争时间、抢速度,一切都围绕着咯个样榜田工程在五一劳动节之前完成。不然的话,洪水来了,一切都白干了,一切都完蛋了。我们公社、我们县咯面学大寨的红旗也就会倒下去。因此,指挥部决定:从明天起,每人每天增加十担指标任务,也就是从原来的五十担增加至六十担。
  “苏金伟,你认真听哒,我在咯里强调:为了不让南泽湖学大寨咯面红旗倒下去,为了早日实现填湖造样榜田咯个宏伟目标,必须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死拼硬干搞上去。你必须时刻牢记,你是我代表公社党委要树立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因此,你回到工地后,必须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保证每天不折不扣地完成指挥部新规定的死指标任务——六十担。你必须把咯个六十担数字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咯样,你就为黑五类子女起到了一个模范带头作用,他们就会向你看齐,以你为榜样,就会跟着你一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干。俗话说,功到自然成。到时候,你就无愧于公社党委树立起来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了。因为你在进行思想改造的同时也为学大寨作出了努力,甚至可以说作出了贡献……
  “苏金伟,我苦口婆心向你说了咯重要的三条。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对你的期望的。我会时时刻刻关心着你的每一步进步的。好吧,今日中午我留你在指挥部小灶食堂呷饭,不要讲客气,咯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毕了。苏金伟收拾好笔计本、钢笔后站起来卑谦恭敬地对朱艾奇说:“朱指挥长,谢谢你郎家的教育,你郎家的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上了,我一定好好干,决不辜负你郎家对我的期望!我呷惯了大灶食堂,小灶食堂我就不去了,我怕影响不好,再说,我不够资格……”
  朱艾奇沉吟道:“你不去也行。今日下午你就不要去工地了,放你半天假。你回到工棚里先好好学习学习咯些政治文件,咯对你是很有益处的。”
  苏金伟唯唯诺诺应答着朱艾奇,缓慢地诚惶诚恐般走出指挥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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