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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6-19 10:01:20      字数:9739

  清明时节,太阳被阴霾包裹得昏昏欲睡,许久许久偶尔从云层的罅隙中露出脸来,很快又被云气遮没,欲晴不晴,欲雨不雨。然而毕竟是仲春了,气温在逐步回升,南泽湖湖水涣涣,垂柳碧翠。布谷鸟焦躁啼切唱响催唤农夫耕耘的歌喉:快快布谷!快快布谷!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然而,像往常几年的这时节一样,沃野田畴里仍不见一株秧禾,布谷的节气悄然逝去。布谷鸟茫然失望地收敛起歌喉,消声匿迹了。与往常几年这时节不同的是,被抛荒的沃野田畴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连片连片的种植反季节疏菜的大棚,形成一道又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种植反季节大棚菜,对南泽湖村农民来说这可是新生事物,既充满着好奇,又忧心忡忡,既寄托着希望,又耽心得不偿失,迟迟疑疑,主棋不定。但当大家看到黄反修、张银松、李建国等率先搞起来了且已获得了成功、收益,并且没见到村上陈八烂及其治安队强行来征税、收费,便纷纷效仿起来。当得知成立了以张银松为首的护村队成为他们的坚强后盾后,于是,从起初抱着怕得老虎喂不得猪的思想逐步转化为铁定心来种,试图从狭缝中闯出一条生财之道。
  南泽湖农民世代相传按四季循环更替的节气种植各种蔬菜,忽然冒出来反季节大棚莱,这既是新生事又是全新课题。绝大部分农户缺资金投入,缺种植经验,尚且揽这门活的都是留守下来的老弱妇幼群体,这是不能不面对的瓶颈。南泽湖村人不缺坚忍精神,更不乏能工巧匠。他们把在外地打工的亲人寄回的钱作为铺底资金,把栽种在屋前屋后的树木、楠竹有选择地砍伐一部分权当作搭建大棚的材料。(试着种种看吧,等种成功了,有了效益了,再买钢管钢条搭建象样的大棚吧。)农户们抱着这样的过渡的实验的思想争先恐后搭建起了简陋的适用的大棚。至于没有种植大棚菜的经验,这好办呀,可向张银松、黄反修、李建国等去取经哩!于是,大家纷纷相约,一群又一群,一拔又一拔去张银松、黄反修、李建国等那里去取经致用。
  这天响午,张银松正在不久前扩张到自家的责任田的另一个反季节蔬菜大棚里向前来取经的父老乡亲讲解、传授技术。大棚内郁闷,湿气薰蒸,反季节蔬菜葱郁蓬勃,生机盎然。
  张银松身穿复员军衣衫,绾起衣袖,站立在一畦蕹菜与黄瓜间作的菜地的土埂上,打起手势,向前来取经的乡亲,兴致勃勃娓娓而道:
  “……大家都看到了,咯块地里间作了蕹菜跟黄瓜两个品种。蕹菜的种籽撒下去三天后,就在它的两旁栽上了黄瓜的秧苗。大家都晓得,咯原本是稻田,又是沙性土质,加上连续几年冇种稻谷,咯土肥得流油呐!咯向气温较高,只有二十多天出棚了第一揽蕹菜,卖了好价钱呢!估计再等半个月左右,出棚第二揽蕹菜是冇得问题的,你们看咯黄瓜,长到咯么长了,我打算用两天时间把棚架搭好,估计不过五一劳动节新黄瓜就能出棚上市了,肯定能卖好价钱。按往常的搞法,到五一节边子才开始栽黄瓜秧苗,而如今却能呷到黄瓜了。我说呀,咯反季节大棚菜实在好。不瞒大家说,我已经尝到了甜头,天无绝人之路啊,如今乡亲们都种起了大棚菜,咯都找到活路了,有奔头呐……我也谈不上有么子好经验,只是先走了一步,边搞边像呗。路是人走出来的,经验呢,经验也是逐步摸索出来的……”
  父老乡亲问这问那,张银松根据自己的初步经验,耐心而热情地一一作出解释。
  “银松,”一位年老的农民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问道。“咯几天天气咯么热,何解不把塑料布揭掉呢?”他指了指罩在头顶上的塑料薄膜。
  “二嗲,”张银松说,“你郎家莫看现在咯个时候天气热,到了晚上气温还是蛮低的。咯棚子里种的都是夏季菜,温度低了会影响它的生长。咯棚架上的塑料薄膜要到立夏后才能揭掉。到那个时候黄瓜,茄子、蕃茄、辣椒、豆角就会陆陆续续上市了。当然,咯几天的天气,也并不是整天都把塑料薄膜封闭,你郎家看看”他指了指大棚架顶的中央。“在那上面我特意开了个天窗,是专为碰到像咯几天的天气准备的。你郎家看,湿热气直往天窗外面冲哩。要不然,咯大棚里的湿气就会浓得伸手不见五指。气太重,阳光不足,同样不利于大棚菜的生长。我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决窃,要种好反季节大棚菜,一定要选好优良的种子,决不能按老习惯采用隔年留下来的种子,因为那很不适合大棚菜的环境。县城里有一家专门的种籽公司,各种品种的优良蔬菜种籽都有出售。我种的大棚菜的种籽都是从那里买回来的……
  “其实哪,种反季节大棚菜,黄反修比我种得好,我就是在他的启发下才学着种的。有关种大棚菜的书籍也是从他那里借来读的。根据书的知识与自己的实践经验结合起来,边种边像。我建议你们不妨到黄反修那里去参观参观,见识见识。肯定能取得好的经验。我说呀,等大家都有了种大棚菜的经验后,就把屋里到外面去打工的亲人喊回来一起搞,把我们村的大棚菜连成一片,形成规模,走向大市场,逐步走向富裕道路……”
  众乡亲听了张银松这番话,兴奋不已,纷纷交头接耳抒发自己的感慨。
  “嚄,黄反修来了。”张银松抬眼见黄反修掀开门帘走进大棚,高兴地嚷道。“反修,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才正在说你的大棚菜搞得又大又好。来,来,快来给各位叔叔伯伯,婶婶伯妈介绍介绍经验。”他说着迎上去,亲切地拍了拍黄反修的臂膀。
  黄反修极力驱散满脸的愁云,朝众乡亲勉强地舒展出笑容,频频地点着头,恭敬地打起招呼。
  众乡亲应和着张银松,纷纷嚷着要去参观参观黄反修种植的大棚菜。欲去开开眼界,参观取经。
  黄反修一阵踌躇。他没料到来找张银松会遇到这么多年迈体弱的乡亲,更没料到众乡亲热切愿望去参观自家的大棚菜。他思忖:父老乡亲的盛愿难却,不能推辞,并很快地拿定了主意。他和张银松依傍地站在一起,面对众乡亲,扬声说道:“欢迎各位父老乡亲去参观我屋里种的大棚菜。”
  众乡亲欢颜悦色起来。
  黄反修趁这当口,附在张银松的耳畔悄声道:“今日晚饭后到肖老师家,有要事相告。”
  张银松先是一愣,随即简洁地回答道:“晓得了。”
  黄反修领着众乡亲走出张银松家的大棚。
  众乡亲簇拥着黄反修,浩浩荡荡地行走在南泽湖湖旁的撇水港堤上。
  斜阳照射在大棚西面的塑料薄膜上,氤氲的湿气稀薄了许多。张银松伫立在菜地的土埂上,眼前翻飞起条条缕缕,团团簇簇奇形怪状的阴翳。他有些茫然地无所适从地观望着那些奇形怪状的阴翳。须臾,阴翳消失了,眼前却又出现了混浊的奇形状怪的晶体般的水珠在飘浮闪烁。“今日真是见鬼了!”他烦恼地骂道。他索性不朝大棚中央的空间望了。可是,耳畔却索绕着黄反修刚才的话:“晚饭后到肖老师家,有要事相告。”是么子事情呢?黄反修却冇说明白。刚才那么多人在场,肯定是不方便说,究竟是么子事不方便呢?他抬腕瞅了瞅手表:4点30分,离呷饭还有两个钟头呢,管它是么子事,去了就晓得了,反正天塌不下来,还能在大棚子里做两个钟头的工夫。咯土看上去有些板结,得松一松。两个钟头松两块地该差不多了。于是,他走到放置农具的一处旮旯拣起1把二齿锄,伴着夕阳的余晖拉开了架式,娴熟地松锄起土来。
  
  
  月色朦胧,湖风飕飕,旷野飘浮着迷濛的雾霭。撇水港自西向东流入湘江,湍急的春汛响起哗哗的潺潺的复杂的水的声音。堤岸的柳树摇摇曳曳,影影绰绰。辩不清从什么方向传来几声秧鸡的啼叫声,划破了夜空的沉寂。张银松步履匆匆地行走在撇水港堤上。他习惯性地叉开手指一遍又一遍梳理被湖风吹乱的头发,行走片刻后,举目前望:座落在南泽湖南岸撇水港堤北边的堤坡旁,肖汉宅屋临西的玻璃窗户透出银白色电灯的光亮。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沿着堤坡朝肖宅奔去。
  “银松哥来了。”黄反修听到敲门声,随即起身去开门,他脱口而道。“都在等你呢。”他随手关上门引领张银松穿过客厅朝临西的房间走去。
  等候在西房间的肖汉、林长发、黄交贵、刘海明、李建国、唐新民纷纷从各自的坐椅中站起身朝张银松打着招呼。
  张银松仿佛预感到什么。“肖老师,发嗲,交嗲,你郎家健旺。”他依辈份问候三位前辈,接着从容地向唐新民等人点了点头。
  肖汉挪过一张矮靠背椅给张银松并示意他坐下。
  林长发向张银松递上一支香烟:“银松,莫管他娘的么子鬼,先呷根烟再说。”
  张银松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坐了下来。
  “银松,刚才你冇来之前,反修向我们透了点风。”林长发挨近张银松坐下,面色郁愤。“话还冇讲完,你就敲门进来了。咯样也好,省得反修费神讲二遍。”他朝黄反修抬了抬头:“反修,你干脆把刚才开头说的话,重新讲一遍。”
  黄反修坐下来,沉缓地说:“咯几天县广播站、乡广播站连续不断地在播放各个乡先后都成立了农村合作基金会,说农村合作基金会是我们农民自己的银行。为了发展生产而缺乏资金急需贷款的农户可以写出申请贷款书,由所在村委会写出证明,到所在乡政府农村合作基金会贷款。听到咯个消息后,我跟我爹爹商量好了,决定去贷款。大家都晓得,自从开春后,我跟我爹爹一道试着在自留地里种大棚菜,两个月下来,大棚菜成功了,我们尝到了甜头……我们正打算把大棚菜扩大到稻田里去,但是缺乏钱。虽然咯向收获了茄子、豆角、黄瓜、蕹菜、蕃茄,赚了一些钱,但要扩大到稻田里去,钱确实欠了一大截。正在咯个时候,县上、乡上的广播站传来了可以到乡政府农村合作基金会贷款的消息。我看,咯回县上、乡上总算为我们农民办了一件大实事,大好事。我跟我爹爹商量,如果能贷到款,就把我们几个姐夫都请来跟我们一起种大棚菜。咯样,昨天晚上我以我爹爹的名义写了一份贷款申请书。今天上午我就拿着咯份贷款申请书去村委会开证明。我走到村委会大门口,正好碰上了村支书冯长庚。我向他说明了来意。冯长庚说他也晓得咯个消息,咯确实是一件大好事。说着他就把我领到了他的办公室。冯长庚在贷款申请书上签明意见,你们看。”黄反修掏出贷款申请书展开,念道:“情况属实,请乡政府农村基金会大力支持为感!”冯长庚在贷款申请书上签完意见后随即送到村委会办公室盖上了公章。”他用手指在盖公章处点了点,接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贷款申请书折好放入口袋中。“冯长庚对我说昨天乡政府通知他跟陈八烂一道去开会。咯个会是专门针对我们南泽湖村的。事情涉及到去年农历年底的那个通宵在肖老师家,由肖老师执笔,我们联名签字向中央写信反映县、乡、村违背中央政策,三提五统过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的情况。还有,银松哥向省纪委申诉自己已被错误开除党籍的信。向中央写的信由国家信访局转到了省里、省里转到了市里,市里转到了县里,转到县里后,县里就把乡里的几个头头叫去谈了话。说要追查签了名的人,特别要追查写信的人。冯长庚对我说:黄反修,乡政府领导已把签名的人告诉了我们,你屋的爹爹是签了名的,作为一个老党员,他不应该咯样做。你回去告诉你爹爹,同时也希望你也多做做他的工作,请他把写信的人检举出来,我们村支两委也好对乡党委、乡政府有个交待。关于张银松向省纪委申诉的信已由省纪委批转到县纪委,省纪委有关领导已作了批示,要县纪委根据申诉进行复查,把复查结果报省纪委。县纪委已把复查结果上报了省纪委。张银松违反党章党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已定为铁案。冯长庚说他早就劝过张银松,不要掺和村里一些人闹事。说张银松左劝劝不醒,右劝也劝不醒,你看看,到头来还不是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呷。本来安安稳稳过得蛮好的,何必呢,到头来还不是自认倒楣。临走时,冯长庚特意对我说,黄反修,村党支部缺一个委员,本来我已把你报乡党委了,由你补张银松的村支部委员的缺,由于你爹爹签名向中央写信,乡党委冇批准你任村党支部委员的职务,咯事泡汤了。冯长庚还对我说:‘如今好多事情我也看不懂,看不惯。但有么子办法呢?不是我一个人所能改变的,我也只能随形势,也只能跟县里、乡里在政治上保持一致……咯回你带头种大棚菜,咯确实是条生财的好路子,我全力支持你,希望你为全村带个好头,搞出个样榜来。’好了,我就把今日去村上的一些情况都说了……”
  屋里的人们一阵短暂的沉默。
  “肖老师,”林长发打破了沉默。刚才黄反修在讲述今天上午去村支委会获悉的情况时,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烟,专注地听着。这时他把烟头掷在地上朝肖汉说道。“上回你郎家向中央常委会写的信,何是到了信访局呢?怕是你郎家把地址写错了,你郎家运运神看。”
  “发嗲吔,”肖汉不假思索回答林长发。“咯信我确实代大家写给中央领导的。记得那天晚上写完后向在座的各位连念了两遍。你们都说写得实在。记得那天除反修冇签名外,在座的各位都签了名,按了手印。记得当时反修冇签名有两个原因。第一是他前年在部队当兵,复员回来后又在外面打了两年工,对村里的情况不是很熟悉。因此,就冇勉强他签字。再说他爹交嗲签了字按了手印。信的地址,我保证绝对冇错,我写的是北京中南海。我是用挂号信邮寄的。如今挂号信的存根我都留着,等会我寻出来给你郎家看看……”
  “肖老师冇说错。”李建国急忙插上话。“那封信是肖老师叫我去省城邮寄的。肖老师对我说,咯封信非常重要,在本地邮寄怕扣下来。因此,他郎家特意叫我去省城。我是用挂号信寄的,存根交给了肖老师。”
  “咯事累肖老师和建国了。”林长发道。“只是我搞不懂既然信寄给了中央常委会,何解中央常委会不派人下来调查?如今农民遭孽到了这步田地,中央常委会不晓得也就罢了,既然晓得了那何解不管呢?何解不派人来惩办那些瞎胡闹搞的人呢?既然是给中央常委会写的信,何解要转到国家信访局,即算是转到国家信访局,那也应该由国家信访局送到中央常委会,何解要转到省里,省里又转到市里,市里又转到县里呢?转来转去,不但冇解决问题,到头来还要追查写信的人。凭我的经验看,当然也会追查我们咯些签名按手印的人。咯叫做羊肉冇呷得,反而惹了一身的羶。那个信访局也太不是咯样搞的了,哪里有咯种搞法呢……”他在困惑与迷惘中发出天问。
  “发嗲,”肖汉倚靠在书桌边缘上,攥着拳头捶打着腰部,蹙眉绷脸分析道:“信肯定寄到了中央领导那里,中央领导肯定看了咯封信。不然的话,不会逐级转下来,至于说信转到国家信访局,我看咯不大可能。国家信访局是中央的一个职能部门,如果我们写的信是寄给国家信访局的,那倒是有可能被国家信访局转下来。而我们的那封信是写给中央领导的,按程序来说不大可能转往国家信访局。当然喽,中央领导日理万机,咯么大的国家,成千成万的事情要处理,或许把我们咯封信转往国家信访局代为处理,咯也是有可能的。关键是:中央领导作了批示冇?是何是指示的?我们却不得而知。如今,咯封信被层层转到了县里。我分析,县里肯定向市里、省里、国家信访局报告了不符合事实的情况,甚至还有可能诬蔑我们咯封信所反映的事实是捏造的。刚才反修不是说了吗,县纪委把对银松开除党籍的复查结束报告给了省纪委,说开除银松的党籍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已定为铁案。县纪委复查了吗?根本就冇复查。如果复查就一定会到我们南泽湖村来找广大的党员和村民落实情况。他们来了吗?连个鬼影子也冇看到。他们是在欺骗省纪委!”说到此,肖汉气喘吁吁,急剧地咳嗽,攥着拳头频频地捶打着腰部。
  “肖老师,你郎家坐下来唦,站了说话好费力的。”林长发关切地说。
  “快交季节了,腰痛又犯了,老毛病,不要紧。我站着说话还舒服点。”肖汉捶了捶腰部,解释道。
  “肖老师,你郎家为我们太操心费力了。”黄交贵挪过自己坐的一张高靠背椅送到肖汉面前,“唉,我一下冇留神,坐在你郎家的高靠背椅子上了,真的是冇得脸面,冇得脸面。来,你郎家一定要坐在咯张高靠背椅子上。”他说着执意强行把肖汉按住坐下。
  肖汉拗不过黄交贵,只好俯就坐在高靠背椅上。“刚才反修说,他们要追查写信的人,咯好办,用不着他们来追查,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去告诉他们:是我肖汉写的!”他铿锵道。
  “肖老师,咯万万使不得,使不得!”林长发道。“他们正巴不得你郎家自己送上门去承认哩。你郎家犯不着自找苦头呷。”
  “肖老师,发嗲说得在理,如今咯形势,你郎家犯不着自找苦头呷。”黄交贵紧跟着林长发说道:“他们巴不得你郎家去送肉上砧板哩。”
  “发嗲,交嗲,请两位不要为我担心。”肖汉挺了挺腰板,“向党和国家领导机关写信反映情况,是党章和宪法赋予每个党员和公民的基本权利。再说,我的党的组织关系在市文教系统。乡里,县里冇得咯个资格和权力开除我的党籍,如果他们要抓我么子的,那他们还得悠着点,我咯副老骨头才不怕呢!”他表现出凛然无畏气概。
  “肖老师,”张银松说。“你郎家的人格和胆略可敬可佩!但是,你郎家毕竟咯么一大把年纪了,加上腰痛病又犯了。正像发嗲,交嗲所说的,犯不着去咯样做。咯事还是由我来兜着罢。我明天一早就去向冯长庚说,咯信是我写的,让他去报告乡里、县里好了。开除了我的党籍我都不怕,还怕他们开除我的农籍?”
  “咯样做不妥。”林长发说。“银松,你硬是要去说的话,就说是我发老倌叫你写的。村里人都晓得,我肚里冇得几滴墨水,不会写。但是我会说。是我说给你听,是我叫你写的。随哪个都会相信。我一副老骨头了,我怕他一筒卵!”
  “咯事发嗲说得又在理。”黄交贵说。“我看就说是我跟发嗲一起叫银松写的。我也是一副老骨头了,我怕他一筒卵!再说,即算抓去坐班房,跟发嗲搭个伴,两个人也好在牢里打打讲,消磨消磨光阴……”
  “我看都不妥。”唐新民控制不住情绪,他站起来打着手势。“咯事万万不能让你们几位老人家去受罪,也不能连累银松。银松在精神上的打击够重的了,不能在他伤上再撒把盐。咯事由我来兜着了,说咯封信是我唐新民写的,与任何人无关,正像银松所说的,我还怕他们开除我的农籍?”
  “咯事由我来兜着最适合。”未等唐新民的话说完,李建国抢过来说道。“趁得我还冇讨堂客,光棍一根,一身无挂碍。即算把我抓去坐班房,我年轻力壮挺得住。虽说爹娘还在世,但我有两个老兄,他们会照顾好爹娘的。就当作我到外面打工去了。大家说是不是?”
  “么子是不是?”张银松喝住李建国,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都不要争了,不要乱捅娄子。讲定了咯事由我来兜着就由我来兜着。大家都想一想,他们拿我开刀把我的党籍开除了,我已以自己的真实姓名向省纪委写信申诉,我也会理所当然地向中央写信揭发他们违背中央政策,对农民苛捐杂税,敲诈勒索的行为。并且我在咯封信上第一个签名,按了手印。我早已在他们的猜测猜疑之中。与其让他们追查张三,追查李四,还不如由我担当起来为最佳选择。免得殃及无辜。兜在我身上,他们倒还会认为真实可信。因为我早已是只出头鸟了。在你们的心目中不都仍然承认我是个党员吗,在咯个时候,我更加应当尽一个党员的责任和良心保护好老前辈和兄弟们。我分析了一番,如果咯封信是我写的,很有可能他们不会抓人,因为他们已给予我开除党籍的处分,咯应当算是最重的处分了。如果再给个么子处分已冇得实际作用了。大家千万不要去授人以柄,自投罗网,自寻苦头呷。大家再也不要争来争去,把事情搅得一团糟,自己伤害自己。总而言之,开除党籍也好,追查写信人也好,不要去管它,一切由我来承担和对付好了,我算是求各位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发展生产,自己救自己。近几个月来,我跟反修种大棚菜已取得了初步的明显的经济效益,尝到了甜头。乡亲们都跟着动起来了,咯是好事情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大家都有奔头了。海明叔,新民老兄,建国老弟,你们不是也打算种大棚菜吗?种大棚菜,咯是条好路子……天气暖和了,转眼就到了夏季,我打算拆除大棚架种西瓜。前几天我已从县城买回来省农科院的优良西瓜种子,我看每年夏季大家都不妨种种西瓜……”
  “好主意,银松哥出的好主意!”黄反修不禁一拍大腿,连连称道。“我何解冇想到呢。银松哥说得有道理。大棚菜是反季节菜,夏天是不宜种的,夏天只能种夏季菜,而夏季菜是卖不起价的,千家万户都在种,农贸市场上菜打成了堆,哪能买到好价钱呢!种西瓜,只有种西瓜才是生财之道。爹爹,今年夏天我们就改种西瓜吧,把责任田都种上西瓜,说不定能赚上一笔钱哩。如果能在乡政府农村基金会贷到款就先把它存起来,等过了中秋节再把几个姐夫请来一道种大棚菜。”
  “好主意,好主意。”黄交贵连连称道。
  “好主意,真是个好主意!”林长发兴奋道。“我屋里大禾,三喜跟着银松、反修学种大棚菜,也赚了一些钱。我回去也要他们种一个夏天的西瓜。慢点着,银松,我想问,你说大家都来种西瓜,西瓜打成堆,会卖得出去不喽?”他担心地问。
  “发嗲,你郎家不必担咯个心。”张银松说。“我早就打听到了,去年县城,省城都成立了收购西瓜大市场。送去好多,收购好多。”
  “听了银松咯些话,我心里踏实了。”林长发笑道。
  “其实呀,我们咯个地方属于沙性土壤,最适合种西瓜。”张银松抽着烟,兴致勃勃道。“记得小时候生产队在芝麻地里间种西瓜,我跟一帮细伢子去偷西瓜呷,拿起预先准备好的石头往西瓜上一砸,嗬哟,个个都是沙瓤瓜,呷起来浸甜浸甜的。有一天呷完夜饭后我们一帮细伢子又去偷西瓜呷。那天晚上月亮很大,照得跟白天一样。我们被看西瓜的民兵发现了,要抓我们。我们就像兔子一样提起脚放肆跑。可是几条路都被民兵堵住了,我又怕又急,骇得尿都流出来了。忽然看到朝湘江河的那条路冇得民兵堵口子,我就带着那帮细伢子往大河里跑。那几个民兵看到我们往河里跑,手里握着梭标追了过来。我们已跑到齐腰深水的地方,民兵还在追。咯下真是急得不得了,我倒是会游泳,游里把路远还淹我不死。可是其中几个细伢子根本就不会游泳。如果他们再往前面水深的地方跑,肯定会淹死。正在咯危急关头,我听到了交嗲的声音。交嗲你郎家那个时候是大队民兵营长。我们虽然是细伢子,但我们都认得。因为你郎家最喜欢喊口号,声音也很燥脆,记得我拖在大人后面也跟着你郎家喊过口号。你郎家那天晚上站在沙滩上扯起喉咙放肆喊:你们细伢子快点上来,交叔叔保证不抓你们,也不准民兵抓你们!不但不抓你们,还让你们呷饱西瓜!我们站在河水里想了好久,后来还是我带头回到岸上来的。上岸后,交嗲你郎家确实冇抓我们,但也冇把西瓜给我们呷。你郎家派民兵把我们都送回自己屋里。等送我回家的民兵走后,我呷了我爹一顿竹丫子炒肉,打得我的屁股肿得像包子一样。第二天冇法去学校读书。后来我们那帮细伢子见面后互相一问,那天晚上大家回去后都挨了打。从那以后,我们细伢子再也不敢去偷西瓜呷了。交嗲,不晓得你郎家还记得咯回事不?”张银松说着问黄交贵。
  “银松你咯么一提起,记得好像有咯回事。”黄交贵搔了搔光秃秃的脑袋,瘪了瘪嘴唇道。“不过,我并冇吩咐民兵送你们回去后,要你们的爹娘打你们喽。”
  “听银松翻了咯段古,蛮有味的。”林长发笑着说。“交嗲,你郎家那个时候当民兵营长蛮威风的……你郎家算得上救了几条人命,必有后福哩!”
  一屋子人禁不住笑起来,大家仿佛忘记了今晚来肖宅的题旨。
  “转眼就到夏季了,大棚菜又不能种,咯些天我正发愁呢。”李建国说。“听银松哥说种西瓜,太好了!”
  “建国,莫说你愁,海明老兄昨天还在问我夏天快到了,种不了大棚菜,看来只能歇伏了。”唐新民说。“冇想到,经银松咯么一点拨,种西瓜。柳岸花明又一村,又有活路了。”
  “种西瓜成本低。二十多年前在生产队的时候就种过,虽然那个时候种的是采籽瓜,那只是品种不同,种西瓜套路是一样的,经验还在。”刘海明说。他是个很精明的人,原打算把向中央写信的事也兜在自己身上的。当他看到张银松是如此地执拗和坦诚地兜在其身上,并且为了不让大家再纠缠这个话题,煞费心机地讲了一段儿时同小伙伴们偷西瓜呷的故事,把话题绕开了。他也就不打算去兜写信的事了。他明白,即使把写信的事兜在自己身上也拗不过张银松的坚执,只好放弃了。既然张银松在绕着圈子说西瓜,那就说西瓜罢。“我说唐新民哪,种西瓜好是好,只是今年热天的晚上你我都要在西瓜地里喂蚊子喽。”
  “大热天跟猪打扇——朝钱看!”林长发一本正经道。“只要有钱赚,还在乎喂蚊子。我是你们咯般年纪的时候,为了挣几个活放钱,整个大热天的晚上一身赤膊溜光在外面扠脚鱼、乌龟,驾白划子在河里捕鱼。你们算算看,我身上该有好多血喂了蚊子?种西瓜是大好事喽。交嗲,到时候我们两副老骨头也到西瓜地里去守守夜,打打讲。”
  “发嗲,你郎家咯个主意蛮好。”黄交贵积极响应林长发。“我看是咯样:逢五的晚上我到你屋里的西瓜地里,跟你郎家一起看西瓜,打打讲,逢十你郎家就到我屋里西瓜地里,跟我一起看西瓜,打打讲。我说呐,我们两个人晚上在一起打讲保证不会有瞌睡……”
  “你交嗲安排得蛮妥当,我看呐,是咯样蛮好的。”林长发赞同道。
  大家围绕着种西瓜的话题发挥开去,畅所欲言,仿佛忘却了尘世的烦忧。
  直至夤夜,辛勤劳作了一天的农民睡意重重,挪动沉重的脚步离开肖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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