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戌寅年的大年、元宵节在料峭的春寒中悄悄地消逝。南泽湖村的部分中、青年农民依依不舍地告别妻儿、父母亲后例行南下打工去了。留守的人们则在期盼着打工的亲人在来年攒上一笔钱养家糊口度日。去年的这时节这部分南下打工的农民曾结伴闯入村委会强烈要求公开清查村务账目，他们一致推选出以张银松为首的村清账组人员，对清账组寄予了极大的信赖，期待清账组能清查出被陈八烂所贪污的公款。临走时，他们留下各自在外打工单位的通讯地址及电话号码。希冀清账组随时将其召唤回乡。然而，希冀之中的翘首盼望却烟飞灰灭，化成了泡影。从家人的通信中和电话传递的信息中或多或少地知悉了清账小组陷入困境的情况。在百般无奈之中他们继续重负着苛捐杂税背井离乡坚忍地生存下去。一年一度的传统春节逼近，南下打工的农民按惯例回乡与亲人团聚。当得知张银松为了全村村民的切身利益挺身而出带头清账被开除了党籍的消息后而困惑不解愤愤不平鸣冤叫屈且百般无奈！同时也为清账组成员为清账四处奔波受到责难仍坚韧不拔无所畏惧的精神而感动不已！大家心里清楚，张银松、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在过去的一年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些归乡的南下打工者不谋而合，主动为四位清账组成员凑了“份子”。他们将凑齐的“份子”分为四份，选出代表送给四位清账组人员。然而，却遭到了四位清账组人员的婉言拒绝。张银松说：“乡亲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们在清账中虽然误了一些工，咯是我们自己志愿承担的。就我个人来说，还能挺得住。感谢父老乡亲对我的信任。虽然清账遇到了来自各方面的阻力，我个人被开除了党籍，但决不会因此而妥协，半途而废。反之，一定会坚持到底！我就不相信咯片天地会咯样长期黑下去。村里绝大多数党员，包括外出打工的党员至今仍然承认我是共产党员，咯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和抚慰。我张银松即使下地狱，也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并且我在思想上已作好了下地狱的准备。大家都晓得了，村里成立了护村队，由我担任队长。我不会辜负乡亲们的期望，一定尽职尽责当好护村队队长……你们在外打工不容易，按目前的咯种局势，不出去打工哪有活路呢？都要养家糊口啊！……去年，村里家家户户或早或迟都交满了村里规定的每亩稻田280块农业税，乡亲们实在是苦不堪言……我们清账组也确实冇得力量去抗拒。今年要交好多农业税，村里至今还冇下通知，不晓得葫芦里卖的么子药？不管陈八烂私定今年要交好多农业税，我们不去理睬他。我们只交国家所规定的农业税。如果陈八烂继续横征暴敛，敲诈勒索，我们护村队就会挺身而出跟他们作斗争，维护乡亲们的切身利益……”刘海明说：“银松代表了我的心愿。后生子们，放心去打工吧，有我们顶着呢。”李建国说：“我也是银松哥咯样想的。兄弟们，放心走吧，有我们顶着呢……”唐新民说：“我跟他们三位的想法一样，兄弟们，不要耽搁光阴了，赶紧去打工吧，有我们顶着呢……”
　　张银松、刘海明、李建国、唐新民这一番话，使这群南下的农民工热泪盈眶，感慨不已。留着深深的眷恋，惴着新年的希望，踏上去异地他乡打工谋生之路。
　　
　　阳春三月，太阳的光辉透过阴霾，驱散了料峭的春寒，大地逐渐回暖了。
　　垂柳披上嫩绿的新衣，随风摇曳，婆娑飘舞。桃花竞相绽蕾盛开，枝叶丛中樱红朵朵。香樟树褪下枯萎的败叶，换上嫩黄的春装，飘溢着幽淡的樟脑馨香。菁菁小草铺满防洪大堤东西两边堤坡，尽显勃勃生机。被抛荒的阡陌纵横的沃野田畴，寂然裸露，昏昏沉睡，风吹白垩显荒凉。桃花汛汹汹而至，南泽湖浑水茫茫，浊波翻涌。一群群大雁频频变换队形，凌空飞翔，鸣奏起悦耳的音符，袅袅的余韵在广袤苍穹中荡漾。喜鹊栖在高枝上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自鸣得意般声声吟唱。一群又一群麻雀在村落、屋场间翂翂翐翐，叽叽喳喳寻觅食物。村狗在汪汪吠叫，雄鸡在喔喔啼鸣。
　　两栋红砖青瓦的农家平房屋舍，傍南泽湖西南边一隅山坡而建。屋舍的西北边是一片自留地，自留地的四周用当地的野茉莉树植成绿色篱墙。与往年不同的是，在篱墙内的自留地上搭建起了一座由木材作支架、楠竹作棚条、塑料薄膜作绷罩的屋宇式大棚。大棚内种植起多种多样的郁郁葱葱的反季节蔬菜。茄子、豆角、黄瓜、辣椒、蕹菜、西红柿呈现出勃勃生机。
　　这一天上午，高高升起的太阳将绷罩在棚架上的塑料薄膜烤晒得软绵绵暖洋洋，紫外线的光照透过塑料薄膜流泻在郁郁葱葱的绿色宜人的蔬菜上。大棚内的空间飘浮起一缕缕，一团团氤氲，散发出泥土的芬香。张银松正在用树枝、竹丫为向上攀缘的黄瓜搭建瓜棚。这个瓜棚他昨天吃过早饭后就独自一人开始了劳作，至现在已进入扫尾阶段。他将剩下的几枝竹丫扔在瓜棚架上，搭好瓜棚后他拿起一根扁担横搁在一只浇菜用的木桶上坐下来抽烟解乏。为了充分利用土地，张银松采取在栽种蕹菜、茄子、辣椒、西红柿的大棚里间作黄瓜、豆角，他望着长势喜人的满眼绿色的反季节蔬菜，胸中充满了欣慰和希望。蕹菜已出棚卖掉了三百来斤，其价格是正常季节的两三倍。茄子、辣椒、西红柿均已绽蕾开花；黄瓜、豆角的藤蔓已攀缘上了棚架。这些蔬菜在五一节前后就能出棚了。他估算着这些蔬菜的品种出棚的时间，同时在筹划下一步的打算。“应当把大棚菜扩大到稻田，形成规模。”他想。“扩大种植面积后，光靠夫妻俩肯定忙不过来，那就请两位老兄一起来种。咯向他们两位经常来棚里左看看右瞅瞅，问咯问那，看样子是早已动心了，只是暂时还冇说出口。人勤地不懒，天道酬勤，真是至理名言。应当感谢黄反修，咯后生在外头见了世面，开了眼界，悟出了生财之道。咯大棚菜里头确实有学问，我已摸索点经验出来了。咯些年县里的报纸、广播、电视天天宣传科学种粮，科学养猪，从来冇宣传过科学种菜。既然科学种粮、养猪不赚钱，那就科学种菜呗！天无绝人之路啊……”他休息了一会后默默地顺手拿起一把铁铲将堆放在大棚一个旮旯里的用菜枯饼、草木灰、家禽粪和细泥土混合在一起发过酵的农家肥料均匀地翻拌起来。
　　一阵窸窣声从张银松的身后传来。他回头一看：堂客提着一只暖水瓶撩开大棚的门帘走了进来。
　　“银松，歇歇气吧。”张银松的堂客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的手中，关爱地说。
　　“刚歇过了气了。”张银松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微笑道。
　　“看你额头上咯么多汗，还说刚歇过气了。”堂客掏出手绢在丈夫的额头上揩了揩。
　　“咯两天出太阳，棚里又生了火，气温高，动一动就出汗。”张银松笑着解释。“秀英，我正打算施施肥，你搭把手，争取上午把南边的几厢菜搞完。”
　　“好咦。”秀英说。“我来得还真是时候，不然，你又不会按时回去呷中饭的。我晓得你的脾气，不把预定的事情做完，你是不会收工的。”
　　夫妻俩相视一笑，配合默契地劳作起来。
　　张银松动作熟练地将木桶卧放在地上，桶口对着堆得高高的农家土杂肥，一只脚踹在木桶底板上，用力向前一推动，然后双手将木桶扶立起来，眨眼间，盛满了一木桶肥料。
　　堂客秀英已戴上乳胶手套，她把另一双乳胶手套递给张银松。
　　夫妻俩协力将盛满肥料的木桶抬到西南边菜地中央的土埂上。张银松在肥料桶的东头，堂客秀英则在肥料桶的西头，双双各自用手捧起农家土杂肥均匀地撒在每一株蔬菜的根蔸上。
　　“银松，你说辣椒么子时候才能摘下来卖钱？”秀英一边给蔬菜施肥，一边关切地询问。
　　“估计个把多月吧。”张银松瞅了瞅花蕾累累的辣椒。“争取在五一节摘下第一揽辣椒、黄瓜、豆角、还有蕃茄，换些钱回来。”
　　“如果按节气的话，往年五一节边子才开始栽辣椒秧子呢。”秀英说。“搭了一个大棚子，就提前两个来月呷到辣椒、黄瓜、豆角、蕃茄了。”
　　“不然，又何什叫反季节大棚菜呢，”张银松见一棵辣椒蔸旁长出几株小草，伸手将它拔掉。“咯就是科学。”
　　“咯几年在广播里天天喊科学养猪，科学种田，人累得腰痠背胀。冇赚一个钱。”秀英嘟着嘴，“如今搞科学种大棚菜，我看肯定会赚。”她绽开朱唇，笑道。
　　“秀英，我也是咯样想的。”张银松说。“其实，并不是喂猪、种粮不赚钱，只是县里，尤其是乡里、村里层层呷税、呷费、呷摊派呷走了。所以才冇赚钱而赚了累。”
　　“银松，我看你不在村上当干部也好，省得村民指背脊骨骂你也是呷他们的血。”秀英红扑扑的脸庞上渗满汗珠。她取下乳胶手套，将绛色的毛衣脱下来顺手搭在瓜棚架的一棵树杈上，穿着鱼白色衬衣的她显出劳动妇女健康美的风韵。
　　“秀英，咯几年，我心里确实空空的，老是不踏实，不自在，不心安理得。”张银松不由自主地伫立起来。“从去年起，我倒是轻松自在心安理得了。”
　　“银松，你说咯大棚菜，陈八烂他们不会来收税收费吧。”秀英重新戴上乳胶手套，掬起土杂肥担忧地问道。
　　“目前还冇遇到他们来咯一手。”张银松说。“但咯不能说明他们就不会玩新的名堂。”
　　“要是陈八烂来横惯，那该何是办呢？”秀英忧心忡忡。
　　“陈八烂来横惯，那就挺起胸脯跟他斗！”张银松情绪激动起来，“秀英，你不必担心，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村里成立了护村队，如果陈八烂他们再来敲诈勒索，大家会齐心合力跟他们斗的。”他宽慰着堂客。
　　“只要能赚到钱不被陈八烂敲诈去，再苦再累也有个好奔头。”秀英说。
　　“秀英，你说得在理。很多村民都打算种大棚菜，都说如今只有咯条活路可走了。”张银松停了停手中的活。“俗话说，狗急了会跳墙，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如果陈八烂他们再来横惯，只要大家齐心合力就能保护好自己的利益。我是乡亲们推选的护村队队长，为乡亲们，也为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受侵犯，我会挺身而出的，老子就不相信在部队里干了那么多年斗不过一个地痞流氓！”
　　“银松，你自己要多保重。”秀英关爱道。“我嫁给你，无怨无悔，只图个平安，图个温饱……”她说着亦停下手中的活，动情地对丈夫说。
　　“秀英，我晓得，我晓得……”张银松禁不住嗫嚅起来。
　　夫妻俩相濡以沐般凝视良久后重又弯下腰继续给蔬菜撒土杂肥料，唠着未尽的话题。
　　临离开大棚时，秀英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一厢茁壮生长的青翠的蕹菜。“银松，你看蕹菜长得几多好，乌青乌青的，我活到咯么大年纪，还从来冇看到过三月间里的蕹菜哩。”
　　见堂客秀英这状态，张银松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秀英，掐把回去呷吧。”他说道。
　　“呷起来做钱响呢，真舍不得呷。”秀英有些犹疑。
　　张银松憣然领悟了堂客的心曲。他随即回转身，大步走向那畦生长得最茂盛的蕹菜地。“秀英，来，掐把蕹菜回去尝尝鲜，就是呷起来做金子响，也要呷一回！”他弯下身子拣最肥嫩的蕹菜掐起来。
　　秀英亦跟着丈夫弯下身子掐起蕹菜来。“真要尝尝鲜呐！”她笑道。
　　“秀英”，张银松边掐蕹菜边说。“等茄子、辣椒、豆角、蕃茄出棚上市的时候，一定要让爹娘、屋里人先尝尝鲜，你看，蕹菜出棚的时候我把它忘了，你也不提一提。”
　　“银松，说实在话，我真舍不得呷呢。”秀英坦诚道。“我是想，眼前价钱咯么好，多赚几个算几个。”
　　“秀英，我刚才说了，就是呷起来做金子响，也要自家人先尝尝鲜。”张银松声音有些哽咽。“不能亏了爹娘，不能亏了你。今日多掐些蕹菜，呷个痛快，算是补偿吧。”
　　“好咧，就听老公的！”秀英娇嫣一笑。“也不能亏了老公喽！”
　　谈笑间，夫妻俩的手中各自掐满了一大把青翠肥嫩的蕹菜，相依相伴愉快地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