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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章 大休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5-20 17:36:16      字数:7662

  1995年1月5日
  今天,大坝工程进入了扫尾整修,河底宽度五米五,要修得平整,不可深,也不可浅。于是,我们就挖浅处填深处,锹甩兜抬,我真不明白,这是在绣花?
  被原来挖深了的地方已经涨满了水,冰冷的水刺骨地浸袭着我们赤裸的双脚,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为有这样的水感到幸运,因为这样的水为我们糊弄河底整修创造了一个十分有利的条件。有水,负责验收的干部又不会亲自下到水里看个究竟,标尺握在我们中队犯人的手里,犯人想让它深就让它深,想让他浅就让它浅,这样,河底很快就达到要求了。
  整过河底便开始修河坡,做平台,修堤坝。这些事情比起前些日子来,不知道要轻快多少倍。终于扫尾了,虽然比中队喊出的“大战二十五天”的口号推迟了整整十天,可与其他中队相比,我们还是领先了不少,据他们估计说,其他中队最快的也还要十五天才能完工。我们都很清楚,工程的实际任务要比预计的大得多,自然我们也就累得多。
  今天工程扫尾,明天就可以大休了。有人说中队干部见我们中队犯人这样给他们争面子,决定大休五天,也有说大休三天的。反正不管大休几天,明天一准是大休了!
  或许是大休在鼓舞着我们,我们的干劲儿和激情要比前些日子高涨很多。也难怪,自从上了大坝,哪天不是累得痛不欲生?风里来雨里去,几百斤重的大抬子时时在肩上压着,小板车码得可以跟社会上的小四轮拖拉机相比,这样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了。今天工程扫尾,也就意味着这些暂时与我们告别了。今天工程扫尾整修,就像社会上说的那句话一样,三十六拜都拜过了,还差这一哆嗦?拜都拜得轰轰烈烈的,哆嗦也要哆嗦出意气风发来。
  面对如此浩荡的劳动场面,我想起了年幼时在书上读过的几句话——“红旗飞舞,捷报频传,革命形势无限好,千军万马战犹酣!”
  我觉得自己的身上竟然有了上工程之前的那种跃跃欲试的激情和冲动,虽然这些天的劳作已经让我精疲力竭了,虽然这些天的委屈已经让我感到沮丧和绝望了。
  看着着已经就要竣工的如此浩大的土方工程,我甚至怀疑起来,这些土是我们这些好逸恶劳曾经危害社会的坏蛋一锹一锹地挖起来的?然后又一抬子一抬子一板车一板车拉上去堆积起来的?这样浩大的工程,应该是自然的力量造就的!可它确实是我们这些坏蛋们的作业,这中间流了我们多少的血汗,埋藏了我们多少的委屈,我说不清楚,只知道原来我们也可以通过劳动创造这样的奇迹!我相信了古代京杭大运河的伟大。
  有人开始往新挖成的内围河里十分解气解恨地扔工具了,抬杠、兜子、断锹把,甚至扛起来有些重量的二齿,也乘干部不注意的时候给扔进了内围河里。我想,如果要是干部不在场的话,就连我们手里的洋镐和铁锹,也会有人给扔到内围河里去。这些工具,耗费了我们多少的力气?又给我们带来了多少的委屈?再说了,工程结束了,有些工具也就很少再用了,一路上扛着回去,也挺累人的,这时候扔一件就少扛一件,人也轻闲一份。
  竣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绽露出了一份轻松的笑意,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这样拼命卖力了;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这样超负荷地劳作了。明天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睡上一大觉了!
  虽说工具给扔了不少,但毕竟扔出去的是少数,多数的工具还是要往回带。抬杠、铁锹、二齿、洋镐、兜子、板车,肩扛手拉,一路上浩浩荡荡。尽管人们已经被这么浩大的工程折累得筋酸骨疼,可是凯旋的兴奋好像让我们忘记了身体的不适,一路上意气风发,一个人拉着板车可以爬近九十度的坡。一个人肩上扛着五、六根抬杠,步子仍可以快得像生了风一样。早一点回去,就可以早一点儿休息。休息,休息,休息……此时人们只想这么多,别的什么也不想了,真的是太累了!
  回到工棚,同犯们像得了特赦令一样激动,脏衣服一脱,也不管身上的泥土了,便纷纷上床躺下了,没有哪个人想着过去洗上一把,尽管值班犯人吆喝着开了后门。
  
  1995年1月8日
  连续休息三天了,我几乎也睡了三天,虽然这三天中间值班犯人不停地与我们开后门,让我们弄水进行清洗,可我懒得动弹,尽管我的换洗衣服已经快走到穷途末路了,我还是很慷慨地把一直陪着我上大坝的内衣和外衣都给扔了。躺下来休息了三天,整个身子都变得酸软干涩了,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也就更没有动弹一下身子的心情了。再加上现在的水冷得透骨,我也没有了洗衣粉肥皂之类的洗涤用品了,衣服在水里涮一下也没有什么用处。话又说过来了,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机会,不如就很彻底地休息一回,衣物倒是次要的事情。更何况我现在已经不注重自己的穿戴了,只要日子平安,只要衣服不十分露丑,得过也就且过。尽管在社会上的时候我不满意一个人的形像变得龌龊,可现在我对自己变得肮脏邋遢的形像由容忍而习惯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两脚绑着着没帮断底儿鞋子,泥一身水一身地挑拉抬扛,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生会遭别人的打骂和侮辱。可眼前的现实不是自己在做恶梦,虽然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但这一切都很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生活里。
  晚饭后,小屌李明民忽然拿着一大叠子的信件进来了,嘴里还自言自语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新劳改信多,老劳改病多。一年亲,两年远,三年之后就没人管了。”
  我发现小屌李明民手里的信件都是拆开过了的。
  小屌李明民开始依着信件喊人。
  我满怀激动地等着小屌李明民喊我的名字。
  最终,小屌李明民还是没有喊到我的名字。
  怎么啦?没有我的信?我是被遗忘了,还是被遗弃了?顿时,我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空洞的感受,感觉自己就像风中飞舞在天空中的一片叶子,一片干枯了的叶子。是不是家里的父亲出什么事儿了?不然,他不会连一封书信也不给我回呀!或者,我往家里发的书信就根本没有到家?不会如此吧?
  与我同一车拉过来的同犯中间,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家里接到发回去的信后来这儿接见了,还有一部分家里虽然没有来人,可今天他们接到家里的来信了,唯独我什么也没有见到。是不是父亲在生我的气,母亲因为我走了,父亲心里的气儿还在窝着?
  读到家信的同犯们喜形于色地互相谈论着彼此家中的情况。
  我感到更失落、更无助和更孤独了!
  “家里来人也不好,不来人也不好。”有人叹了一口气之后这样说,“其实,有时候真的希望自己是一个孤儿,家里不来人,也没有人可想。家里来人,又没有人会来。这样,倒落个轻快了。可自己不是一个孤儿,家里来人了,这个大院子里有多少双眼都盯上你了,哪一个招呼不到都不行,可你哪儿能都招呼得到呀!倒不如家里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他们就没有什么可想的,也就不会得罪他们,日子倒好过一些。家里来人了,这个想你的衣服,那个想你带进来的吃的,还有人会想你的硬头货(钱)。谁家也不是开银行开百货公司的,家里送来那么一丁点儿东西,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还落得你不把他们放到眼里了。值班的,你不能不应付,整天在这个大院子里,他们找个茬儿就能整你。伙房里的犯人,你也不能薄了,因为他们手里的勺把子能要人命。组长和收方,你更不能慢待了,他们在大田里找个理由就能打你整你。家里来了人,以后你挨打都不知道因为什么了。说来说去,我就感觉还是家里不来人为好。可是家里不来人,我们在这儿又想家,他们在家里也担心我们。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要是长期家里不来人吧,这儿又说你思想不稳定,有可能有脱逃的思想,就会把你列为重点看管的对象了。社会上有人说活着难,跟我们相比容易多了。不管怎么样,他们不受管制,不受别人给的委屈。可我们在这个地方连喘气都得小心着,唯恐喘气的声音大了会惹出什么麻烦。”
  听着这样的谈话,我忽地倒希望家里的父亲不知道我在哪儿服刑,一直到我刑满释放。尽管我很想家,很想我的父亲。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这是他们家里来人后的真实感受,家里来人带来的短暂的欣慰要远远小于所带来的隐患。曾有人让我代写家信时要求家里要是来人就带够多少的数字,不然就不要来。我不知道家人在接到这样的书信之后会怎么想。
  “社会上的人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呀,要是知道,当初咱也不会犯罪了。”有人这样应和着说,“当初我要是知道劳改队是这个样子,无论怎样我都不可能犯罪。”
  是呀!世人常常会说及天堂和地狱,现在这个日子跟社会上的日子相比,就是地狱里的日子。尽管我并不知道地狱里的日子是什么样,但最起码一点来说,我现在就觉得自己是在狼穴里惶恐地打发日子,说不准哪一刻就会给狼吃了。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在这个地方,皮肉是别人的,骨头是自己的。但我感觉我的骨头已经不属于我了,甚至生命也不属于我了,只有这一份糟糕得一塌糊涂的心情暂时还属于我自己。
  由于是大休,晚学习免了,冬训的队列训练也免了,相对于往日轻闲多了!也难怪老犯人总是盼着大休。
  或许是三天来我一直睡着,此时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再加上我在社会上熬夜的积习太深,疲惫的身体虽然三天还没有完全休息过来,但思维很活跃了。
  我仰躺在床上,尽管是大休的时间,尽管是夜晚休息的时间,尽管我的思维很活跃,但我的神经还是紧紧地绷着。在这个倒霉的地方,时刻都会有不测发生的可能,咬牙,说梦话,打呼噜,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整你的把柄。所以,投改以来,我时刻都在提醒着自己,小心别惹得别人不快活,就连放屁,我也谨慎地不让它冲出声响。
  值班犯人进来查了一遍人数,然后锁上门去别的监舍了。
  值班犯人走了之后,我才敢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才敢稍稍地让自己的心情放纵一些。可我的感受无法放纵,只要我呆在这儿一天,我的感受就会糟糕一天,因为感受是这个环境给的,摆不脱这个环境,我也就无法拒绝这样的感受,无法摆脱这种感受。
  我不自觉地又想起了入监大队,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留在了入监大队,很有可能我就不会这样每天的心情和体力都十分紧张地打发日子了。如果上次大队管教股让我写的东西被一双慧眼发现了,或许我就可以脱离大田繁重的劳动了。虽然我十分清楚世界上没有累死的鬼魂,可每天超时超重的劳动还是让我相信有一天我会垮掉的,即使不是因为劳累的缘故,也会遭这些狼虫折磨得垮了。
  夜渐渐地深了,同犯们大都睡得香了。值班犯人在监舍外走来走去,并不时地趴在窗子上往监舍里看上一阵。肆无忌惮的老鼠成群结队地在监舍的地面上追逐着。我侧身仔细地观察着这些小东西,在监狱里做穴繁衍,这是不是这些小东西的聪明?它们无须担心会闯进人类设置的各种机关,它们无须担心会误食毒品。当然,大自然与这些小东西安排的天敌不属于人类的行为。所以,这些小东西总是有恃无恐,每一只都肥胖得极为富态。只是我不明白这些小东西为什么会吃得如此肥硕,犯人们每天都缺少食粮,它们竟然如此肥胖!这些老鼠可能是吃饱了撑得溜跶,彼此间互相追逐撕咬炫耀武力。
  黄斜子迷迷糊糊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捂着裤裆,一手急忙拽门。当他发现门是被锁住时,这才想起来喊了一声“报告”。他的喊声刚落,门被推开了,值班犯人二话不说,照着黄斜子的脸上就是两巴掌,嘴里还愤愤地骂着黄斜子:“娘的个X,不喊报告就拽门,想逃跑呀!门上的锁都给拽坏了,知道吗?”
  黄斜子两手一齐捂紧了裤裆,看得出他是给尿憋得着急难忍了。他很知道错地轻声向值班犯人陪着笑脸说:“我错了,我错了,下回注意,下回注意……”
  得到值班犯人的允许,黄斜子这才冲出门去。
  我很清楚。每个人也都很清楚,无论谁想逃跑,绝对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去拉门。值班犯人责问黄斜子想逃跑,是在给黄斜子扣个帽子,让黄斜子不敢反驳。说门上的锁给拽坏了,那是值班犯人打黄斜子的借口。如果门上的锁一拽门就给拽坏了,锁厂的职工早就该给枪毙了。值班犯人借锁被拽坏了这一借口耍横,就显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了。
  值班犯人在监舍里傲然如皇帝一样来回踱着步子等待黄斜子撒完尿回来,他装出十分负责的模样把监舍里的人数来回数了好几遍,然后又来到我的床前,假惺惺地问:“怎么睡不着了?想家了?心里有什么想法了?”
  “这三天睡得多了,不感到瞌睡。”我简单地敷衍说。
  其实,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时刻都在想家,即使是孤儿,他也想外面的社会。想家,是每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心情,但在这个环境中,正常的想家心情表现得明显了,就会有人说你不正常了,说你的思想不稳定了,言下之意,就是你有了脱逃的思想。于是,你的各种行为都会被很多的眼睛给紧紧地盯上了。所以,不论你问及哪一个人是否想家了,你都会听到同一个答案:“既来之,则安之。”又有谁敢斗胆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没有一个人!即使是傻子,耳濡目染,也会变得聪明了,变得违心了。至于值班犯人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我当然有,但我不会说有。我总不能面对着他们说他们是一帮子禽兽,是一群畜生。这个是我真实的想法,但不可以说出来。说出来,至少他会召集几个人,群起而攻我。闹到干部那儿,众口铄金,说我不服从管理,说我有逃跑思想,说我有反改造言行,等等,最终吃败的还是我!
  值班犯人对我的回答似乎不十分满意,他有些悻悻地转过身去,重新把人数检查了一遍,发现黄斜子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被窝里了。他很恼怒地把黄斜子骂了几句,责怪黄斜子回来之后没有与他打招呼,然后才出去锁门。
  黄斜子好像翻了个身,好像又叹了口气,监舍里又寂静下来。整个监舍里溢满了一种静得可怕的声音,时而宏大,时而细小,近若咫尺,远犹天涯,不知来处,不知去向。这种寂静的声音总是这样让人捉摸不定,但我能真切感受得到,感受得到它的存在,感受得到它的渺茫,同时也感受得到它的恐怖。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噪音,但正是这种声音,让我浮躁不安。据说,在西方的某个国家,噪音作为一种手段被利用来惩罚罪犯,对那些顽固不化的犯罪分子,利用噪音来摧毁其精神防线,然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征服其顽固的心理。当然,我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分子,但我还是担心在这种声音当中,我的心理会崩溃,我的精神会崩溃,我的神智会崩溃,以至于我的整个人也会崩溃。
  夜在拉长,我仍无困意。值班犯人三番五次地趴到窗子上看我,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巴不得我会这个时候逃跑,然后他一把将我抓住了,捞个立功减刑的好事儿。人呀,总是喜欢这样做梦娶老婆,我再傻,也不会傻到自己去延长自己的刑期。作为一个男人,既然我犯得起罪,就受得起这个罚。我为他用他那种幼稚的心理感到可笑,然后对他轻视地一笑。人性的悲哀在于将什么事情都往利己的去处来考虑,兽性的悲哀在于缺乏思想。我怎么会逃跑呢?不说我比别人聪明,但我感觉现在要比别人理智,即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我的这份理智来。或许他把我想象成了一个不知利害的白痴?或者他对我的设想远远超过了我的思想所及?管他呢,反正人与人之间本来就隔着一道无形的栅栏,彼此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实容颜。人,各有思维,各有理由,随他会在今夜怎样自我设想着好事儿去吧。
  我很清楚,天亮了,就要出工了,劳动是需要体力和精力的,我这样毫无困意,真的保证不了明天的体力和精力,尽管我急切地迫使自己入睡,可总是适得其反,精神反而越发好了。这样的失眠,对于明天意味着什么,我不敢设想下去,至于遭人凌辱,已经算得上习以为常的事情了,可我那份自尊还没有麻木,总是在遭人凌辱之后在我的灵魂深处放声痛哭。我不知道会不会有朝一日我的自尊也给凌辱得麻木了,至少在麻木之前,我还能感觉到了自己的这份自尊开始呻吟,开始发抖,开始变得陌生。为了能保持住自己的这份尊严,多少次我握紧了拳头欲要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但是,我的理智十分清楚,即使我拼得鱼死了,那张网也不会破,我的挣扎,我的反抗都毫无作用,也毫无意义。我为自己渐渐失去男人的阳刚感到悲哀。多少次我在心里震问自己,是不是自己被他们折磨得怕了?被他们折磨得服了?不,绝对不是!是自己还想着早一天减刑的好事儿,是自己还想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去。有时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别人就不考虑那么多,自己就不可以不去考虑这些吗?多少次,我总想半夜三更起来,摸上一块半截砖头,对着黑皮焦亏的头狠狠地砸下去;多少次,我又想用滚烫的开水对着熟睡的黑皮焦亏浇个痛快。可是,我这该死的理智总是警告我不可,一旦那样做了,减刑就与我无缘了,甚至还会被加刑。所以,尽管我心里十二分地想报复黑皮焦亏他们,可我还是一直没有动手。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这份理智最终会带给我什么,如果只是一种自我束缚,我真的不应该有这样的理智。
  夜,越来越冷了,冷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我觉得整个被窝里像一台电冰箱,虽然我把杯子裹了又裹,可被窝里仍没有一丝热气儿。本能让我把身子蜷缩成了一团,试图用胸口的这一丁点儿的热度焐暖整个的身子。前一段时间,多少个这样的夜,因为身体过度的劳累,倒下来就入睡了,没有感觉到冷在何处,只是从那些值班犯人日渐加厚得十分臃肿的棉衣上意识到天气很冷了。可今夜,不单是意识上,更真切地从感觉上,认识到天气已经真的很冷了。
  我又翻了个身,再一次把被子裹了裹,可是,我倒觉得越裹被子被窝里越冷。未曾焐热的双手这个时候也给吵醒了一样沉沉地疼了起来,这双手,这双原本细嫩的手,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的粗糙了,变得十分沉重麻木了,变得丑陋皴裂了,变得已经不像我的手一样不停我的指挥了。每次端详起这双属于我的手,一种看到鸡爪子一样的感受让我觉得这双手是那样的生疏,我不敢相信这双手还是我的那双手,原初的那双手,细腻而灵巧,而现在这双手,粗糙而笨拙,这样的反差不能不让我怀疑和心疼。
  我裹紧了被子,再一次把自己的两只手从被窝里抽了出来,再一次仔细地端详起来。满手厚厚的老茧让我看到了原始,第一次握起锹把的情景又欣然地映到了眼前。第一次用锹是铲田埂子,由于任务压在头上,当时握锹的感受顾及不了,收工之后才发现,十根指头都十分的僵涩酸疼,两个手掌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血泡。就这样一天天地磨炼下来,血泡磨破了,就磨成了茧子,茧子一天天地加厚,整个手掌硬板板的像铁搓板一样。现在这双手,已经不会再起血泡了,只是手指的关节被磨炼得像生锈的机器零件一样,干涩而笨拙,并且发酸发胀,疼痛自不必说了。如果单从这双手上推断我的年龄和经历,别人一定会很肯定地判断我已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耄耋老人了。可是,我才刚刚接近二十五岁呀!这双曾经白皙细嫩灵巧的手,这双现在已经粗糙苍老的手,如果不是长在自己的身上,我真的很难把它们联系起来,更不会相信它们就是同一双手。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值班犯人也已经换过岗了,同犯中间有人在说梦话,爹一声娘一声地叹了几声,然后一声长叹就嘬了几下嘴没有声音了。听别人说,我时常夜里也会这样呻吟,也会这样说梦话,我深信如此。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加上这样的环境,这样繁重的劳动,这样的惩罚,不但让我在身体上感到溃顿,同时也在精神上、心理上感到恐惧和压抑,无形中,白天不敢流露的情绪就在梦中失禁了。迷迷糊糊中,我也曾经听到过几次自己的呻吟。就是这样的呻吟,让我在迷迷糊糊中感到了身体肌骨放松了许多,感到了一种心情的释放。在这样的惩罚当中,我在心底渴望着一种崭新的生活,早一天回归,也就早一天脱离了这样的惩罚。或许人类真的是这个样子,不接受一次惩罚,心中就不会有什么戒备,就不会真正学得聪明。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一次惩罚,让我们,至少是我,真正彻底认识到了正义难违。或许这是我比以前真正聪明的地方了。
  我的心情和思想在天马行空地任意游弋着,但感受十分具体,我依然是躺在B湖劳改农场F大队五中队的第二监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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