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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章 造假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5-06 20:43:23      字数:11339

  1994年11月26日
  我照例起了床,叠好被子,喝了早晨的稀米粥。
  出工之前黑皮焦亏吩咐我,说今天小组的内务卫生就交给我了,要我把内务卫生整理好了,再去帮小屌李明民干活儿。
  出工之后,我依着黑皮焦亏的吩咐把监舍里的地扫了三遍,又把床上的被子整理了一遍。也就在我整理被子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实。在一个被子的下面压着一本敞开着的笔记本,不知道是它的主人大意了,还是没来得及把它藏得更深,或者是它的主人故意这样把它压在被子的下面?不管是什么原因,但它的主人的心迹让我看见了——“我们大组的劳改是人,而不是奴!只因我们犯了罪才来到这个地方改造。我们是来这儿改造的不是来这儿被那些畜生一样的收方、小组长和值班犯人打骂的!我们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孬的饭受最窝囊的气,如果我早知道我的罪行只够来这个地方过这样的改造日子,当初我就应该多做几起案子,判十年以上的刑期去大监里改造,做一个真正的犯人!听别人说工业单位的任务很重,但我想也重不过这里。伙食上也要比这个地方强很多,窝囊气也一定比这个地方少受一些。……”
  对于这样的内心呐喊,我很有同感!可我不能说,更不能表露出来。因为我很清楚这儿不是我心目中的劳改队,虽然这儿就是劳改队,虽然我们就在这儿服刑,可我现在觉得这个地方是一个狼窝,我们的一切都被这群狼给控制着,他们的喜好直接关系到我们的安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一旦我的感受表露出了丝足马迹,残忍的虐待是少不了的,并且这些凶残的家伙会添油加醋地把我的感受传到干部那里去,我的感受就会成为反改造心理,我就会被干部划为重危分子加以特别的关照,我的改造也将会更艰难了,半年评审成绩也就可想而知了,减刑这样的奖励也将会成为很遥远的事情了。所以我在学着忍受这里的一切的时候,也在强逼着自己要学会麻木。
  我重新将这个笔记本压回到这床被子下面,然后十分用心地把这床被子整理得很方正,免得因为它不够规整而招人注意,这样就会暴露出这个笔记本,就会给这个本子的主人惹出祸事儿来。我整理好小组内务卫生之后,七拼八凑地弄了一杯水,这杯水我不仅要用它刷牙,还要用它洗脸。我就着一个脸盆认真地将牙刷得有半个小时,接着就用刷过牙的水洗脸。来时带过来的四块力士香皂给黑皮焦亏、张铁龙和两个值班犯人拿去分了,现在我只好用洗衣粉洗脸了。洗衣粉洗脸,不但十分去灰,而且感觉还很滑溜,就是有些烧脸。摸着自己在洗衣粉水里变得滑溜的脸,我立即就想起了在社会上那种青春洋溢的形像,现在的自己是不是还保持着那种洒脱的形像?我不清楚,也不敢问自己,因为我大致已经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了!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尽管每天我都能看到黑皮焦亏多次用一个小镜子自我陶醉地照他的那张黑脸,我没有了照镜子的福份,也没有了照镜子的勇气。我也时常自欺地想象着自己还保持着那种青春尽溢的洒脱,尽管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的形像和在社会上时的形像有相当的差距了,但我还是经常这样自欺自慰地想象着。
  洗完脸,我才感觉出来洗衣粉洗脸,整个脸皮像涂了一层薄薄的胶一样发紧。尽管如此感觉,但我的感受还是有一种久违的清新,今天洗脸了!
  我想把脏衣服用水先泡起来,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缺水!还是等有了水再洗吧,尽管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水,我还是重新把脏衣服团起来塞到床下的鞋板子上。
  没有水洗衣服,我没有什么私事儿可做了,便去杂务组喊小屌李明民。
  小屌李明民仍在睡着,对于我把他喊醒了,他表现得非常地不耐烦,嚷着让我先回监舍睡觉,他起床后再去喊我。
  我又悻悻地回到了监舍。
  我这时实在无事儿可做了,一下子竟然又想到了出工。虽然出工后我很有可能被黑皮焦亏和张铁龙他们折磨凌辱,但出工有事儿可做,心里不至于这样没有着落。
  我不敢坐到床上去,但我还是坐到了床上,无所事事地在床上坐了很久,心里也已经荒的发空了!慢慢地我竟然有了困意。我用手揉了揉依然发滑发紧的脸,企图赶走困意,可是不知不觉中,我还是睡着了。
  我向自己解释不了为何我的梦又飞离了这个现实飞离了这个世界回到爱心融融的社会,在我离开了那个雨季的第二年春节之后我单枪匹马去了京都,目的就是想去京都给自己开辟一片天地,但是到了京都忽然很想家,就一个人在京都无助无援地转了个周折重新勒马回营了。如果当初自己不是太恋家留在京都闯一闯,或许就可以躲过了这场灾难了。也正是在北去京都的火车上,我认识了一个至今不知道姓名也不知道籍贯的女孩子。
  我从F城坐上到天津的火车之后,默然无声地靠着车座的后背,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少顷即逝的变换着的景物,许多关于外面的世界的种种传闻让我心中的纺线紧紧地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唯恐自己稍有不慎就会被人骗去了什么,尽管当时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别人行骗。
  或许是第一次坐火车的缘故,我总是感到自己头昏脑胀,腹中肠胃也想翻滚着往上涌。我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揉了揉太阳穴。
  “晕车吗?我这儿有药。”身旁传来了一个极轻柔也极关心的问候。
  我转过头,真不敢相信坐在我身旁的竟然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她正用一双美丽而真诚的眼睛看着我。当时我就相信这个女孩子绝对不是用美貌做诱饵的骗子,虽然如此,我还是几分戒备几分感激地谢绝了她的善意。
  “谢谢,我只是有些不适,慢慢就会好的。”我感激地对她一笑。
  “不客气。”她依然那样温和地说,“去哪个大学读书?”
  “社会大学。”她肯定把我看成了一名天之骄子了,我苦笑了一下,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行李,一个大包塞得很满,从外观上看包里应该是书。她是一个大学生?我不禁问:“你在哪个大学读书?”
  “自修。”她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行李,随手拎起了她的那个背心袋,“吃点儿水果吧,这样会感觉舒服一些。”
  从她的目光中我能感觉出来这是发自她内心的质朴而真诚的善意。
  “不了,我想抽支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
  “抽烟不是更会让你感觉不舒服吗?”她很不解。
  “不会。”我摇了一下头。
  “其实,我很欣赏男孩子抽烟。”她也摇了一下头,很不解地笑了一下说。
  我点上烟紧抽了几口。不过这暴露了我的原相,烟瘾上来的时候,我就不会顾及用抽烟来装饰自己的气度了。
  “见过不少男孩子抽烟,还真没有见过你抽这么凶的!几年烟龄了?”她十分吃惊地问。
  “不久,大概就两年吧。”我已经习惯了人们对我的烟瘾的吃惊,对她的惊奇,我并不十分奇怪和在意,笑了一下说,“烟瘾的大小好像跟烟龄没有什么关系,刚开始我就抽得很凶。”
  “这不是在伤害自己吗?我欣赏男孩子抽烟,但不赞成男孩子抽烟。”她瞪着眼睛,对我的说法很奇怪,“为什么学抽烟呢?”
  我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很多男孩子是因为无聊才学抽烟的,你不会也是因为无聊才抽烟吧?”她微笑着问。
  我摇了一下头。
  “不是因为无聊?”她很不相信地摇了摇头说,“很多人都以为抽烟可以解闷,其实,我认为不一定。我以为抽烟只会拉大心灵与现实的距离。一个人在感到闷的时候就抽烟,不愿意打开心灵与外面的世界沟通,这样封闭得时间久了,就会孤独了。”
  “其实,你的看法我也不敢苟同。许多的事情不会像我们表面上看到的一样。抽烟也未必就是一种伤害,至少我认为它代表了男人的一种气度,累了也好,遭受了伤害也好,只要点上一支烟,累或者伤害都会随着烟雾渐渐飘散了。”
  “这也许是你们男孩子值得骄傲的一面,但也许是一种悲哀。”她摇着头说。
  “尽管是也许,那倒也未必。你们女孩子根本理解不了。在我们的眼里,你们是永远猜不透的谜。在你们的眼里我们同样是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我看了她一眼说,“作为我们来说,无论在外面受到了什么伤害,受到什么打击,或者什么失败,我们不愿让不让为我们分担,一支香烟或许就可以把这一切都化解了,就可以让我们有了重新再来的信心和勇气。”
  “但愿是这样吧!”她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说,“事实上好像并不是如此。其实我认为这是你们在为抽烟找理由找借口。不管你是不是承认,在我们芸芸众生的心中,都给自己设置了一道防线来加大与别人的距离,加大与这个世界的距离。男人抽烟女人吃零食,都是因为心里太空了。其实靠这些解决不了问题的。烟越抽越凶,零食越吃越猛,心情也就越来越空。”
  “你这个说法好像有些偏激了!记得我有个同学,读高二时他竟然偷偷爱上了我们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可他没有勇气向那个老师摊牌,每天都要与那个语文老师写上一封情书。到高三毕业时他整整写了六百封这样的情书,可他一封也没有交给那个语文老师。也就在他写这六百封情书的同时,他锻炼出了一身抽烟的好功夫。尽管直到高中毕业我们的那位语文老师也不知道他在爱着她。可从他的身上谁也看不出他是孤独的,用他的话说,抽烟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安慰。”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引证是不是有力度。
  “是吗?我读高二的时候也有一位同学,她也爱上了我们的语文老师。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很风度很博学且已经有了妻室的人了,尽管我的那位同学也知道她对我们的老师的爱不会有什么结果,可她仍不折不扣地爱着。后来我们的语文老师调离了我们那个学校,我的那位同学每天就守着自己的那个孤独的世界发了疯似的吃小米锅巴。谁也没有想到她的心情没有给小米锅巴填满了,最后竟然走上了绝路。”她有些伤感地说,“当然,世上的事情并非都是那样绝对,至少我认为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滚滚尘世,每个人都为自己设计了一条生活的轨迹,并沿着自己设计的轨迹往前走。”
  ……
  我的这个梦还没有做完就被小屌李明民狮吼一样给喊醒了,我揉了揉眼,但我一时还是没有从这个充满爱心充满温情的梦里彻底清醒过来。我很清楚,自己现在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回忆这些往事,是自己渴望那些曾经的温情,渴望那份人与人之间的关怀和爱!自己也是想让那些往事把自己眼前的境遇装饰得温暖,让那些往事来掩饰这里的野蛮和残酷!
  “快点儿起来呀,大组快要收工回来了。把你留下来是让你帮忙做事儿的,不是让你睡觉快活的!”小屌李明民揉着他的那双惺忪的睡眼怪罪我,“像你这样睡,事情十天也做不完。到时候T队副要是问我,我就说让你做事儿你睡觉,到时候你就快活不起来了。”
  “我早上大组出工之后去喊你,你在睡觉,你让我先回来睡一会儿,你起床后过来喊我。”我对小屌李明民这样不讲理的怪罪感到很不平。
  “我让你睡你就睡呀?我让你逃跑,你逃跑吗?”小屌李明民有些蛮不讲理了。
  对于这样忙不讲理有些居高临下的怪罪,我没有与其争辩不清,与其争辩不如沉默。我从床上下来,把床铺整好之后就随着小屌李明民来到了宣教室。
  宣教室,这就是中队的宣教室,墙上挂着一张《宣教员职责》的条文和几个硬面的会议记录簿,窗子下摆着两张极为简陋的办公桌,只不过办公桌上蒙着一条被单子,也就遮掩了办公桌的简陋了。
  “今天你把这几本会议记录给补完了,明天补文化课备课笔记,六门课的备课笔记要在两天内补齐了,同时还有课堂日誌要补,另外还有这个月的计分考核簿子要填,任务不轻,你也别想着偷懒。”小屌李明民一指挂着在墙上的那一溜排的记录簿子说,“单这十三本记录就够你几天干的了。还是那句话,不能只想快活不干活!”
  我取下那一溜排的记录簿子,然后翻了翻,天哪,这些记录簿子只有基本写了那么一、两页,其他的大部分都是空白,还都是去年的日期,这是这两年的年度活动记录呀!
  “我先跟你讲一下这些记录的补法,都要补到现在这个时间。《犯人大会记录》,每个月有有两次,《伙委会记录》一个月四次,《互监小组会议记录》每个月四次,《劳积会会议记录》每个月也是四次,《勤杂、外宿犯人会议记录》也是每个月四次。其他的什么《五好个人季评》、《文明班组月评》、《小组卫生日评》、《个人卫生日评》、《理发记录》等,这些都由我来补,你就只把那些会议记录补齐就行了。”小屌李明民翻着这些所谓的会议记录簿子,向我介绍完补法之后,又反复向我强调着说,“一定要按我要求的做,不能偷工减料,因为这些都是上边要求的标准,要是不按着这些标准去补,到时候检查就过不了关!”
  原来劳改队也和社会上一样,上面只看记录!
  我在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单是这些会议记录两天也不一定能造假造完了呀!
  我试探着问:“平时你就没有记吗?”
  “咋记?没有的事儿让我咋的去记?记了还能让你留下来帮忙呀?再说了,去年也没有上面来检查。”小屌李明民瞪着眼说。
  小屌李明民的话让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断,在这个地方,会议记录只是给上面下来检查的大官们看的,平时也就根本没有这些会议!
  “劳改队就是这个样子,等你得到干部的照顾了你也会是这个样子,事情总是不到屎憋屁眼门儿不动手去做,总是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再说了,劳改队检查,有时候今年查去年的,明年查今年的。这不是要年底了吗,不知道今年怎么一回事儿,大队通知不光要把去年的补齐了,今年的也要查。倒忘记告诉你了,在补这些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能把日期弄错了,别把去年的填上今年的日期。”小屌很是一回事儿地看着我,然后漫不经心地翻开一本什么卫生日评比记录,随手胡乱地在上面画着五角星符号或者三角符号或者差号,嘴里还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你现在要还学会干这些,等我刑满了这个差使就交给你了,T队副也吩咐我多教教你。”
  我这要帮着小屌李明民做两年的造假记录呀!
  “我跟你讲的这些你要用心记住了,等我刑满了就没有人再告诉你这些东西该怎么做了。”小屌李明民看了我一眼,手里的笔也没有停,依旧在那个什么卫生日评比记录簿子上漫不经心地画着符号,“这五角星代表好,三角符号代表一般,差号就是差了。”
  我心里清楚小屌李明民这些话是在哄着我卖力地帮他干活,投改以来我也知道了要得到干部的照顾必须要过“三关”,虽说这“三关”是同时进行的,要经过一年的时间。我来这个地方还不到一个月,离这“劳动关、学习关和改造关”的考验期结束还远着呢。对于小屌李明民的鼓动我的心还是有些一阵一阵地激动着,同时我也在心里情不自抑地想象着以后我接替他小屌李明民这个位置的情景,可我还是极力地控制着掩饰着这份心情。我装作很镇静地说:“你走的时间还早着呢!再说了,在这个地方看重的是劳动,我劳动不行,没什么希望,只要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就行了。”
  “你以为我是在逗你呀?这可是真的,T队副不止一次地这样吩咐我了,那就看你以后的表现了。”小屌李明民抬头盯着我,很有余味地说。
  表现?我可是在凭着自己的良心在竭力改造自己呀!我不解地盯着小屌李明民,有十分的力气在劳动中我绝不会用九分,绝不会像别人那样偷奸耍滑。
  “干部也知道你在劳动中不惜力,肯吃苦,也知道你不会干活,就是你的脑子不开窍。”小屌李明民说到这儿,就不再往下说什么了,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催着快点儿补这些会议记录。
  对于这里的一切我真的是一个榆木疙瘩。毕竟我来这儿的时间还不长,还无法开窍。或许,对于这里的一切我永远都无法开窍!
  小屌李明民过来看了一下我补的《犯人大会记录》,尽管我刚补完一次的犯人大会记录,他已经很兴奋地赞同我的补法了,几乎他是在蹦跳着说就是这样的补法!
  劳改队这个地方动笔杆子的事情很简单,远不如在社会上的这类事情复杂。在入监大队的时候丁宣鼓也跟我说过,说我肚子里的墨水在这个地方应付一个文化中心都绰绰有余。我不知道丁宣鼓说的是不是正确,反正今天听小屌李明民这么一点拨,我觉得自己肚子里的这小半瓶子墨水在这个中队帮着小屌李明民做这种造假的事情已经用不完了。
  “就是这样的补法,时间、地点、人数、主持人、发言人、会议主题,这些就像你做的这样,在前面列个表,后面是会议内容记录。”小屌李明民看着我造假补出的会议记录,眨着两眼琢磨着向我点着头。
  我不知道小屌李明民会不会做一个真正的会议记录!
  “你把速度放快一些,下面我开始烧菜,菜烧好之后我们就吃饭,吃过饭咱们接着干活。”小屌李明民对我补出来的大会记录一直这样兴奋,他放下手里的什么卫生日评比记录簿子,变戏法一样从桌子下面的两个箱子里的拿出了一些青菜和油盐酱醋,还拿出了一个煤油炉子。然后是洗菜,生火,吱吱啦啦地烧炒起来。在烧炒的同时,他不停地安排我不要只顾着补记录,还要我注意大门口别有干部进来,有干部进来就要立即跟他说一声,他好及时把炉子什么的收藏起来。
  我不时地透过宣教室的窗子往大门口注意着,大门口下面的那个值班犯人也不时地扶着栅栏一样的铁门歪着头透过栅栏的空隙往干部要来的方向瞅,瞅了一阵,他就会坐回到那把马扎子椅子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屁股下面的马扎子椅子给他用屁股前后悠闲地晃动着。
  同是来这个地方改造的犯人,因为分工不同也就有了这样的天壤之别,一些人在大田里拼命地劳作,弄不好还会遭别人的打骂和凌辱。而另一些人就是这样悠闲自得地晒着太阳享着清福,心情若有什么不畅快了还可以找那些从大田回来的出劳力犯人出气撒野。看到这些,想到这些,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小屌李明民刚烧好菜收拾好炉子,收工的犯人报数进了大院子。他小心翼翼地把烧好的菜藏好了,告诉我先回大组去,他要查人数去队部向干部报班了。
  回到小组之后,我发现同犯们大都在长吁短叹地嚷着今天上午累死了,并且一个个精疲力竭的样子。有人向我说今天上午我没有出工就舒服了,今天上午挖田了,每人十五公尺。
  我在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十五乘以五十,约摸合一亩一分地。一亩一分地,要在四个小时左右一锹一锹地把它挖起来翻一遍,这又该是什么样的劳动量啊!
  “留在家里快活吧!”黑皮焦亏讥讽地问我,“马上就要上大坝抬土方了,这个时候快活锻炼不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搞吆!”
  小屌李明民从队部回来之后,并没有喊我去和他一起吃饭,我仍旧是吃大组犯人的米饭就菜汤。我知道,身在大组还没有级别吃他们的那样的小炒,尽管小屌李明民的小炒也只是青菜。吃小炒的犯人都是混得有级别的勤杂犯和职务犯。每到大伙房开饭的时候,他们这些有级别的犯人总是用小碗打上很少的饭,饭上堆着些荤的或者素的小炒,有滋有味地在大组犯人面前炫耀似的很猫咪一样地吃。大组里的犯人要想吃到炒菜,除非大伙房里加餐,或者那些常与有级别的犯人洗衣刷碗的大组犯人才有这样的口福吃些残剩的小炒。有级别的犯人是不吃大伙房里的早晨的稀米粥的,他们或者用自己的煤油炉子煮些面条,或者等出工之后从那些偷着下到劳改队的老百姓那里买些包子什么的,并且这些有级别的犯人非常雅致地管他们的早饭叫做早点。大组犯人只喝大伙房里的稀米粥,是吃不上早点的。对于小屌李明民让我等他从队部报班回来喊我和他一起吃小炒,结果将我抛在脑后的做法,我心里有些不快,原因不是因为小炒,而是因为被人欺骗和愚弄了。
  大组出工之后,小屌李明民就喊我过去了。
  来到宣教室,我吃了一惊,上午收工前他炒的小炒非但未动,竟然还多了一个荤菜。
  “这个炒肉片是我从小伙房带回来的。刚才为什么没有喊你过来吃饭?因为我怕他们笑话我跟大组犯人在一起吃饭,那样我在这个大院子里的身价就没有了。”小屌李明民向我这样解释着说,“再说了,大院子里有些勤杂犯和职务犯自己也不炒菜,到吃饭的时候就四处飚着吃,这点儿炒肉片还不给他们抢去了呀。”
  我没有听清小屌李明民后面的这句话,但上半句话我听得很清楚。是呀,在这样一个大院子里,同样是被法律判定有罪的犯人,却有着不同的级别和区别的,并且这样的级别和区别的界限非常的分明,大组里的犯人是这个大院子里最底层的犯人!
  “我吃过了。”我再也没有吃小炒的心情了。因为我和他小屌李明民根本就不属于一个级别上的犯人,即使和他在一起吃饭,吃这种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的炒肉片,也一样吃不出什么滋味来。在我们北方,和比自己有身份的人一起吃饭叫吃眼子饭,换个说法就是吃白眼饭!在你吃饭的时候,会有很轻蔑的白眼在嘲讽你,这样的饭能吃出味道来?
  “现在是农闲时期,伙食定量,大组劳改都吃不饱。你说吃过了,是推辞。”小屌李明民不解地看着我说,“现在大院子里也没有什么人了,你就放开量吃。我打饭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一点,看这么多的饭,我一个人一天也吃不完。”
  不是大组犯人的饭量大,而是大组犯人肚子里没有油水,再加上劳动量很大,满满的一大钵子的饭吃下去,能撑得打饱嗝,但仍觉得肚子里饿,嘴巴还是想吃,用老百姓的土话说就是没有吃到真东西!就是这个地方,在我们那儿应该叫做南方了,也有一种说法,十斤油十担米,肚子里多吃了十斤油,就可以少吃十担米呀。来到这个地方,我才真正认识到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饭最好吃,吃着最香甜,才认识到什么才真正算得上狼吞虎咽。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员与这儿的犯人比起来,在吃饭上也只能算是猫咪了。刚来到这儿的前几天,看到老犯人吃饭的样子我感到害怕,怕那么多的饭吃下去会把他们的肠胃给涨破了。现在我吃饭的样子跟他们也不相上下了,在别人看来也会为我感到害怕,也会害怕我的肠胃给涨破了。我没有朱自清那种宁肯饿死也不吃外粮的气节,肚子里的饥饿和嘴巴的欲望让我拿起了筷子和碗。就在我拿起筷子的刹那间,我一下子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还会使用筷子,从进看守所到现在,吃饭一直都是用小勺子,已经近两年没有使用过筷子了,使用筷子的技术是不是会被遗忘了?
  用筷子的技术还是没有被遗忘,这是我们的民族教给我的传统技术,就像我无论走到哪儿身上流淌着红色的血液一样,就像我无论走到哪儿都不会忘记自己的乡音一样。我仍能十分娴熟地使用手里的筷子夹菜,只是我感觉用筷子吃米饭不如用勺子过瘾。用筷子吃米饭,饭粒子总是喜欢往下掉,而用勺子就不会这样。可能我还没有养成用筷子吃米饭的习惯吧,小屌李明民用筷子吃米饭就不像我这样。据说他小屌李明民出身在鱼米之乡,自小就用筷子吃米饭,自然用筷子吃米饭是他的一种传统技术。
  小屌李明民只吃了一小碗米饭就嚷着饱了,而我仍像一个饭桶一样在往肚子里装着小屌李明民打过来的这些饭,直到我把饭和菜吃得净光了,我才开始收拾起碗筷开始洗理。我像一个佣人一样把碗筷洗得干净了,按照小屌李明民的安排,把这几个碗筷放在了办公桌下面的抽屉里。我是不是在为了这些饭菜在给他小屌李明民做佣人呀?我不由得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应该为一份情理也该收拾这些碗筷呀?当然,不管他小屌李明民怎么想,他认为应该的,或者理所当然的,在我的心里,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为了答谢他的这些饭菜,情理上应该如此。
  “小炒比大锅菜好吃吧?!”小屌李明民见我收拾完了,燃上一根烟笑着问。
  小炒当然要比大伙房里没有油水的大锅菜汤好吃!
  “上午报班时T队副问我你干得怎么样,我告诉T队副说你很会干,像原来干过这样的活儿一样。T队副听了很满意。”小屌李明民从口袋里抠出一支烟扔给我,仍很有板有眼地说。忽然他盯着我很不解地问,“你们家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人呢?你们这一批来的犯人中间,有好几个家里都来过人了。”
  来人?家里来人?我家还有谁能来?母亲为我担心得去了那个世界,家里就只有老父亲一个人了。我也希望能见到父亲一眼,可我已经害怕让父亲见到我现在的模样了,害怕让父亲看到这个环境了。再说了,从他们几个家里来人接见后的情况来看,我也开始害怕接见了。
  这儿有句话挺真的,家里不来人你就少挨几顿打少挨几次骂,家里来人了你就麻烦多了。每个家庭都不是摇钱树,能带些什么东西过来呢?可是那么多的关卡在等着呢。勤杂犯带着你去队部接见,回来他就会剥你第一层,其他值班犯人闻风而来第二层又给剥了,收方回来那是第三层,小组长排在第四层。有这几层一剥,家里送来的东西几乎就没有了。东西没有了倒在其次,勤杂犯没有剥得均匀,他们就会在大院子里挑个毛病噼里啪啦地钉你个“熊猫眼”。收方剥得少了,大田里找你个理由,你又成了“紫罗兰”。小组长吃别人剥下的东西不满意,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你变成“大头青”。家里不来人,他们无物可剥,日子倒能相对平安些,相反,你就等着前后碰壁左右挨击了。
  “不清楚。可能是家里还没有接到信吧,也可能家里人很忙走不开。”我真的希望我的信半路上给邮差弄丢了,一直到我刑满家里的父亲都不知道我在哪儿改造,尽管我很想见我的父亲。
  “该不是你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吧?或者家里人跟你脱离了父子母子关系。中队收到每一批犯人,就是犯人不写信,中队也会在五天之内通知家里人的,到今天为止,你们已经来了……”小屌李明民开始掐着指头算日子了,“今天二十六号,到二十九号是二十天,今天已经是十七天了,半个多月了,信走得再慢也该到家了呀。”
  “我家离这儿太远了,一千多里路吧。就是家里来人,也要在家准备两天呀,来一趟不是那么容易的,也不能空着手来这儿呀。”我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跟小屌李明民这样说,反正我现在很害怕家里来人。
  “你们那儿都是有些什么土特产呀?比如香油什么的?”小屌李明民紧盯着我问,“家里要是来人了,会不会给你带些好东西来呀?比如老人头呀,皮尔卡丹呀,梦特娇呀。”
  “带那些名牌干什么呢?在这里面都给穿糟蹋了。像我整天在大田里泥一身水一身的,那些名牌能穿吗?”我很清楚小屌李明民的意图。
  “现在是穿不着,将来被照顾了,快活了,不就能穿了吗?一身的名牌,那多痞气!”小屌李明民很是怂恿地说,“你看大院子里的大劳改,哪个不是一身的名牌?就差系领带了。如果允许系领带,肯定一色的都是金利来。”
  我静静地笑了一下,他们穿的那些名牌都是从哪儿来的?不都是从大组劳改身上剥下来的吗?他们人五人六地穿着,彼此见面就人模狗样地攀比炫耀着!
  “你别老是看着我跟我呱淡(闲扯),得快点儿做会议记录。”小屌李明民在向我透露他的心思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催着我要快,“你留下来只有三天的时间,三天的时间你得把这些会议记录补完了。等十二月一号上大坝抬土方了,就根本不可能再把你留下来帮忙了。土方是局里下来的任务,按人头分下来的,每人每天三方土的任务分到大队。到了我们大队就要每人每天四方土的任务往下分到中队了。到了中队,特别是我们中队,至少每人每天要干六方土。这些勤杂犯和职务犯的任务都背到大组犯人身上了。到时候就是你有个头疼蛋痒的毛病,一般也不让休息,别说把你留下来帮忙了。你现在必须尽快把这些会议记录补完了。”
  一个下午小屌李明民不停地与我闲扯着一些劳改队的事情,也不停地催着我手里的笔要放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儿。我极力把自己的速度放得更快,可是连续这些日子在大田里已经给累得木麻的手指和手腕怎么也使不上太大的力气,握笔的手总感到是给另外安上的似的,并且是木头做的那种。来到这个地方之后,我也开始惊讶人的潜力和毅力了,在社会上原本难以想象的事情在这个地方就显得很平常了。我大致算过,就我们这个中队,一千四百多亩的大田,一个中队也就百十来人,除去勤杂犯、职务犯、外宿犯和一个菜园组,真正到大田干活的也就三、四十人。这三、四十人,据说到三夏的时候还要抽出十多个人耖田,这样一算,到田里耕种的也就二、三十人了。二、三十人,一千四百多亩的大田,一个人要干四、五十亩地。除了耕地机械化,收割的机械化就没有保证。三夏收了小麦种水稻,三秋收了水稻种小麦。收收种种之外,还有拔草、培土、翻锄之类的活计。这样一来,一个人一年就要在二百亩的土地耕作,并且几乎要靠着一双手,这个数字传到社会上,谁敢相信?谁又会相信?来到这儿之后,我们的生活内容只有劳动、吃饭和睡觉。据说到了农忙的季节,吃饭和睡觉都不再是重要的内容了。为了抢时间,抢季节,抢任务,饭要在大田里吃,几分钟的时间要把饭打回来吃到肚子里去,小组长一声催着下田,饭吃不完也吃完了,饭碗往田埂子上一扔,也就下田了。
  到大组收工的时候,小屌李明民翻了翻我补的会议记录,告诉我今天就到这儿,明天接着往下补,最好明天上午能把会议记录补完了,明天下午还有别的东西要补。
  回到监舍之后,我发现黄斜子可能又在大田里挨打了,因为他前两天是左眼青了,今天右眼也青了。有人在旁边怪罪黄斜子糊得太明显了,挖田不是那样的糊法儿,不能把下面的鲜土只随便往没有翻起来的地方随便一撒就完事儿了,得把没翻起来的地方盖得严实了,这样才能看不出来。随便那么一撒,好多地方盖不住,瞎子也能看出来根本就没有挖。
  我听得出来黄斜子挨打是因为糊的露馅了。怎么说呢?黄斜子是二进宫,劳改队里的事儿他明白不少,可能他原来一进宫的时候没有把糊的本事学得透彻,但记住了糊的现象。也难怪,任务太大了,干不完就会挨整,能糊过去就不会挨整了。只是黄斜子这个人太草,干什么都是,手倒是挺快。
  黑皮焦亏见我回来,冲着我撇了撇嘴,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我知道,他对我被留下来很不满意,可这跟他没什么关系,这是干部留我的,他干涉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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