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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一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5-14 13:11:11      字数:5958

  林长发牵着耕牛回到家里的时候已傍近中午了。
  他把那头耕牛拴在宅院前的香樟树树杆上,车转身子走进厢房从一口陶缸里舀了一黄铜面盆乳白色的酽稠的蚕豆渣浆坐在灶口上加热。加热后便端起黄铜面盆放在耕牛的身边。耕牛贪婪地吮饮起来。
  林长发寻找来一只瓦缽,倒入煤油撒一上雄黄调拌均匀后用一把刷子蘸着溏状的橙黄色的浆液塗在耕牛身体上的癞疮患处。这一切他都是在一声不吭中悄悄进行和完成的。这件事若交给儿子们去做,他会不放心,务必亲自动手才会心安,才会在他买火车卧票去广州的日子里无牵无挂。干完这件事后他拿起那杆白玉石嘴旱烟袋一边很过瘾地吸着,一边观察着耕牛身体患癞疮的部位塗上煤油雄黄浆液后的情形,这时,老伴余桂香在高声喚他去吃午饭。
  林长发应了老伴一声便闷着头走向宽敞的厨房。
  饭莱均已上桌,儿子、儿媳妇们都在恭候着他入席。
  “五伢子,你呷完饭性急跟我到镇上邮政局去打个电报把六伢子,要他过两天到广州火车站接我。”林长发刚坐下来便劈头劈脑地说着此话。“你要对六伢子说清楚,我是坐明日15次跑得最快的那趟火车,至于么子时候到广州,你要六伢子自己去铁路上问清楚。”
  “老公咧,你咯是刮的么子风哪?你不是讲定了不打算到六伢子部队去了的,何是又变卦了呢?”余桂香嗔了丈夫林长发一眼。
  “不止我一个人去,我们俩个一起去。到外面去看看热闹世界。”林长发对老伴说。
  “你想去我不反对,去看看六仔子也好;屋里的事我脱不开身,又快过年了,那我是去不成的。”老伴余桂香说。
  “我看你硬是不想去也就算了,留在屋里调派事情也好。”林长发说,“五伢子,你呷完中饭后就去镇上打电报把六伢子;打完电报你要赶快回来帮我写笔墨文章。”他移过目光郑重其事地对五伢子说。
  林新伍连声应诺。他积极赞同父亲去广州六弟的所在部队。
  林长发在出席县生产责任制先进代表表彰大会期间,林新伍抑制不住满腔的激情即向在广州部队服役的六弟写信告之这一振奋人心的喜讯。林新伍系高中毕业生,加上是在激情澎湃的时候写的这封信,其内容及形式均锦上添花。当林长发从县里开完会回家不几天时间就收到了六儿子的回信。信中写道:我得知家里成了万元户,父亲出席了县先代会并有我的一份贡献,感到非常高兴!我一定在部队好好干,努力学习军事技术,苦练过硬本领,再接再励,争取八三年再立新功!当前我所在的部队正在开展形势教育。连指导员号召全连官兵主动积极地参加和配合搞好这次形势教育。尤其是当前农村的改革要作为重点形势教育内容。指导员要求家住农村的全体官兵把家里写来的好消息、先进典型及时向连部报告。以便以点带面,推动这场形势教育深入进行。我把五哥你写来的信送给指导员看了。指导员大为振奋,连忙召开党支部会议进行专题讨论后,决定邀请爹爹这个万元户户主去连队作形势报告。再说呢,离开家里这么长时间了,自己也非常想见见爹爹的面。请五哥接信后,动员爹爹来部队作形势报告……
  林六明所在部队的团政治部发了一封邀请函请林长发去团里作形势报告。林新伍在收到六弟的信的翌日收到了六弟所在部队的团政治部发来的邀请林长发去作形势报告的信函。从这封邀请函中可判断:林长发不仅是向六伢子所在连部作形势报告,而且已扩大和提升到他所在部队的团一级建制单位了。林新伍把六弟的来信及其所在部队的团政治部的邀请函先后念给全家人听了。全家人很激动振奋,积极动员和支持林长发去部队作形势报告。林长发说自己没有文化,会闹出笑话来,他生来就不是作报告的人。他嘱咐五伢子把经济项目的数字都写清楚寄给部队就是了。五伢子告诉父亲:他上次在给六弟的信中已全部写上了各项经济收入的具体数字,连当时还没有签领的大队补贴给六弟的三百块钱也写上了。林长发听后便说:既然咯样,五伢子你就回信给六伢子推脱我身体不好,加上天气太寒冷,咯次就不去算了。等达到赚了三万块票子的时候再去部队。全家人左劝右说仍拗不过林长发,只好作罢。
  “爹爹吔,咯次你郎家打算到六弟的部队住好久哪?”二儿媳妇挟起一块腊鱼敬在公爹的饭碗中试探着问道。
  “……今日是古历十二月十七,”林长发扳着指头自言自语道。“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四。不把今日算进去,过小年还有七天。我明日动身,路上来去三天;慢点,我默默神着。”他沉吟俄顷,又道:“我在六仔子部队住三天,赶回来过小年。”
  “爹爹,算起来到广州去往返要个把礼拜时间,那又会耽搁你郎家的有钱工哒!”二儿媳妇杏云嘻笑道。
  “就是溜掉了金子,老子也要舍得咯一回有钱工!‘’林长发把端在手中的饭碗往餐桌上一顿,白花花的饭粒跳了出来。他的面容愀然作色:冷峻、自尊、执拗、威严。看得出,他是铁了心去广州其六伢子所在的部队了。
  二儿媳妇被公爹遽变的神态神色震慑了。她吐了吐舌头,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自她嫁到林家作媳妇一年多时间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公爹发这么大的脾气。
  全家人感到愕然,(除五伢子外。)不解其故。
  林长发将筷子往餐桌上一撂,站起来悻悻地离开了饭桌。
  林新伍悄声地把今天上午在回龙镇供销社生资部所发生的亊讲给大家听了。他今天上午去回龙镇供销社综合门市部去买《汽车驾驶常识》这本书时在路上听到了好几个乡邻向他讲了他爹与朱艾奇之间发生的事。
  大家开始有些惊讶,接着热烈地说开了:坚决支持林长发去广州。二儿媳妇杏云建议:要在左邻右舍,村前村后为公爹去广州大造舆论,大张旗鼓地宣传,形成強大声势。并要五弟吃完饭后马上去写一份广播稿骑上自行车火速送到唐书记手里,请唐书记交给公社广播站播放这一消息。
  “唐书记已调到县委当副书记了。”林新伍说。
  “那更好。五弟,你就去县委找唐书记,请唐书记把你写的文章送到县广播站。咯样,全县都晓得了。早向县里的广播播了几天爹爹的名字,趁得时间还隔得不久,大家都还冇忘记。”二儿媳妇杏云更加兴奋,手舞足蹈极力鼓动道。
  林新伍当即答应了二嫂,虽然他觉得对此事还有待考虑是否妥当。
  大家热烈的议论声全都被林长发听到了。他磕掉烟灰,从厨房门口旁的一张矮靠椅上站起来,愤然凛然道:“如今分得朱艾奇冇么子拽的了!如今不能再让朱艾奇称霸道!你们都跟我听哒:你们从今日起在哪里听到朱艾奇再破坏中央常委会的政策,你们就迅疾告诉我,我有办法治他!如今还受朱艾奇欺侮,那还了得!……我到六伢子部队去了后,你们都要在屋里听娘的话,发狠做事。我晓得你们都是我的好崽,好媳妇,我晓得你们都会听话,会为我争气的……”
  儿子、儿媳妇们纷纷点头表示听爹爹的话,让爹爹安心去广州,屋里的事情请爹爹放心。
  午饭后,大家作了具体分工:林新伍立即去镇上邮政所打电报给六弟,告诉六弟爹爹就在近日内来广州,要六弟作好去广州车站迎接父亲的准备。林长发特意再次告诉五伢子,他将坐那趟跑得最快的15次火车去广州。林新伍说打完电报后还要帮爹爹写稿子,以便让爹爹在六弟部队的军人大会上作勤劳致富的形势报告时能照本宣科以减轻精神负担。林长发说那些笔墨文章就不要劳心费神去写了,他大字小字粗字细字加在一起还认不得百把个,把字连在一起的句子他马马虎虎听得懂,如果要他念的话他肯定会念不通肯定会泼汤,他干脆凭自己的嘴巴讲好了。听了父亲这一番话林新伍幡然领悟。他说:还是爹爹你郎家考虑得周到,我何是就冇想到呢,我相信你郎家凭口头讲会比照字念出的报告更好更生动,我咯时候只是怕你郎家难得全部记清那么多项经济数字。林长发说:咯好办,你把每条哪项是好多票子都写在一张纸上就要得了,全家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认得,也都念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认得,几块几十块几百块、几千块几万块的票子我数得清,写在纸上也念得出,到时候拿在手里依葫芦画瓢――照样。只是你要把字写大些写规矩些,莫像鸡爪子搔过的样子就要得了……对于父亲处事的精明周到,五伢子不得不心敬口服,连连应声照办。完成这两项任务后他还要写广播稿去县里送给唐国栋,请唐国栋送县广播站广播这一消息。二嫂提出这个建议时他虽然口头上答应了,但认为此事有待考虑,觉得这样兴师动众大造與论实在没必要,这份广播稿确实不好写,能不能写好毫无把握,这笔杆子饭并不是谁人想呷就能呷得了的,还是放弃罢。忽然,他联想到六弟所在部队的团政治部向父亲发来了去作形势报告的邀请函,不禁茅塞顿开,这确实具有新闻价值。于是他决意把此份邀请函逞送给唐国栋去处理好了。至于广播稿怎么写,他相信唐书记会把它作为第一手素材请县里的笔杆子将其写成广播稿的……余桂香为丈夫准备着衣裳,她还说要烧一龙锅热水让老公洗个干净澡动身……大儿媳妇翠华和二儿媳妇杏云立即动手为公爹赶制新棉鞋,鞋底早已衲好预备着,在时间上完全来得及。林长发说自己要戴顶棉冬帽,因为戴毛线帽子弄得脑壳发痒不舒服。五伢子对爹爹说,广州的天气要比我们咯里暖和得多戴棉帽会出汗。林长发说,五伢子你反正要到县城去的,那就顺便跟我买一条羊肚白的帕巾,无论么子价钱也要买一条回来。他还说把这条帕巾缠绕在脑壳上既舒服又威风。三儿子、四儿子顶替两个嫂子帮母亲一道忙家务。林长发自己则领着大儿子、二儿子在宅院传授医治耕牛癞疮的示范动作并嘱咐其照此塗抹的方法每天都要进行一次,万不可耽误。两个儿子一致表示一定会遵照父亲的嘱咐做好。
  当天吃晚饭的时候,全家人围聚在大圆桌旁。林长发欣悦地宣布:我到六伢子部队去以后,要他陪我到广州最大的百货店子里买部电视机回来过个热闹年!我在县里开会的时候见过那东西,那机子里面又作报告又放电影,还唱歌跳舞打球比赛,看起来真过瘾……
  这个英明的决定得到了全家人一致积极赞成和热烈拥护!尤其是四儿子,他简直欣喜若狂了,因为他将在春节期间结婚,这真是锦上添花!
  一切安排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一切准备就序。
  一切为林长发这个超万元户主去睡跑得最快的火车到广州而忙碌而欢欣鼓舞!
  
  翌晨,余桂香和两个儿媳妇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为林长发饯行。全家人兴高釆烈喜气洋洋围聚在大圆桌旁边说说笑笑地吃吃喝喝。忽然,屋里安装的县有线广播播出了林长发去广州的头条新闻。全家人喜不自禁纷纷放下碗筷聆听。
  县有线广播站一女声广播员以淸悦的充满着激情的声音播送着林长发去广州某部队作形势报告的新闻稿件,接着全文播出了林六明所在部队团政治部致林长发的邀请函。邀请函播送完毕后紧接着播出了县委宣传部撰写的按语。
  按语播送道:
  这次家住南泽湖公社南泽湖大队、出席我县生产责任制先代会代表林长发老同志应中国人民解放军驻广州某部队的特别邀请,前去作当前农村大好形势报告。这是全县人民的光荣,全县人民的骄傲!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人民武装部委托林长发老同志代表全县人民向最可爱的子弟兵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崇高的致敬!并祝林长发老同志一路顺风,满誉归乡!
  第一轮广播完毕后,全家人像逢盛大的喜庆节曰欣喜万分,开朗活泼的二儿媳妇高兴得手舞足蹈欢呼雀跃起来。
  “五伢子,你真的写好了笔墨文章送给唐书记了,难怪昨日下午冇看见你人影子喽。”林长发抑制不住激动和喜悦的情绪,笑吟吟问五伢子。
  “爹爹,广播稿子确实不是我写的。”林新伍欣悦地对父亲说。“我只是去了一趟县里,把你郎家要去广州六弟部队的消息告诉了唐书记,顺便把部队寄给你郎家的那份邀请信给了唐书记。唐书记看完六弟部队给你郎家的邀请信后喜欢得拍着大腿连连说:‘’好啊,好!咯太好了!我马上通知县委宣传部行动起来,争取在明天早晨县广播站播出来,还要在报纸上登出来。”
  “你何解不早报个梦给我,今日早晨会在广播里喊出来呢?”林长发笑嘻嘻地责备五伢子。“搞得我心里预先冇得一个底。”
  “爹爹,我刚才正准备告诉你郎家的,冇想到我还冇开口说,广播里就先喊起来了。”林新伍亦笑嘻嘻的。
  全家人都跟着笑嘻嘻开了……
  吃过早饭,除林长发的老伴余桂香留在家里照料两个襁褓中的孙子外,全家人都为他们的爹爹送行。
  林新伍燃放起一盘万子响鞭炮为父亲送行。
  林长发在其儿子、儿媳妇的的簇拥下沐浴着杲杲的朝阳精神抖擞欢欢喜喜走向回龙镇渡口。
  林长发昨曰上午在回龙镇供销社生资部营业间庄严宣告自己要睡15次最快的火车上的舖去广州的消息很快被传扬开去,此时鞭炮声震天响加之县广播站今天早晨全县新闻联播时将此事作为头条新闻播出,強劲的宣传攻势推波助澜鼓动起人们如潮水般涌向通往渡口码头的江堤上,一路上欢欣鼓舞的人们频频地向林长发招手致意,互相兴高釆烈地议论道:
  ‘’林发嗲真有气魄!他说得到做得到。昨日上午说的话还不到一个对时,他就兑现了!
  ‘’不得不佩服林发嗲!
  ‘’林发嗲他说他以后还要坐飞机,坐火箭,坐卫星哩!
  ‘’林发嗲说得到做得到,我相信他郎家都会坐的。
  ‘’林发嗲真正有气魄!
  ‘’林发爹真了不起!
  ‘’那飞机、火箭、卫星,都是朱艾奇冇坐过的。
  ‘’那些年,哪个不怕朱艾奇整人害人?林发嗲为大家出了气。
  ‘’大家放肆发狠勤劳致富,多赚票子,跟发嗲一路去坐火车,坐飞机,还要坐火箭坐卫星哩,到外面去看看热闹世界。
  ‘’跟发嗲一路到外面去开开眼界喽……
  ‘’要得!
  ‘’要得!
  “……”
  家人与众乡亲簇拥着林长发欢天喜地般送上趸船。
  林长发伫立在趸船上满面笑容地朝家人朝众乡亲招手告别后转身昂然登上轮船悠悠上省城。
  黄交贵姗姗来迟。
  昨天,黄交贵的第三个女儿出嫁他乡,夫妻双双送亲去了,直至夤夜才回到家里。今天早晨县广播站在全县新闻联播节目时他听到林长发去广州林六明所在部队作形势报告的消息而激动不宁而欢欣鼓舞!然而他却没想到林长发会在今天早晨即刻启程。县有线广播站在今天早晨第一轮的全县新闻联播中只是提到“……林长发老同志将于近日内乘第15次特快列车,启程前往人民解放军驻广州某部队作形势报告。”黄交贵当时想,近日内,那最早也是明日喽。他打算今日下午前来林长发府上祝贺的。当他突然听到震天的鞭炮声时意识到林长发是在今天即现在启程去广州。于是他撂下正在吃早饭的碗筷急匆匆快步赶来江堤上。可是来晚了一步:林长发已站在趸船上向他招手告别,(他的感觉是这样。)懊悔、遗憾不已!他放声高喊:发嗲,你郎家一路顺风!然而,此刻林长发已转身登上了轮船。黄交贵毕竟是黄交贵,当他看到江堤上人山人海的父老乡亲,瞬间聊发领呼祝福林长发的口号。他喘息甫定,咽了咽唾沫润了润嗓子,举起长长的手臂欲率众领呼祝福林长发的口号时,挂在江堤腰间的电话线杆上的高音喇叭中开始播送县有线广播站第二轮全县新闻联播节目,一男声播音员以激昂、雄浑、高亢宏亮的声音替代了黄交贵欲领呼口号的声音:
  “……这次家住南泽湖公社南泽湖大队、出席我县生产责任制先代会代表林长发老同志,应中国人民解放军驻广州某部队的特别邀请,去作当前农村大好形势报告,这是全县人民的光荣,全县人民的骄傲!县委、县人大、县政府、县政协、县人民武装部委托林长发老同志代表全县人民向最可爱的子弟兵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崇高的敬礼!顺祝林长发老同志一路顺风,满誉归乡!”
  广播新闻落音时,黄交贵看到林长发乘坐的客轮遥遥溯水劈波斩浪驶往省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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