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第四十九章

　　我爸就较快地走过几条大街，从汉中路，往位于江城西南一带城边的电灯公司走去，这其中就要经过正在打仗的中华门。
　　他在向中央大街走着。
　　往日非常繁华的中央大街，各种商家众多，不同身份的人来往于嘈杂热闹的街上，还有街两边的商铺，家家洞开，宾客光顾，真是南京城多么繁华诱人的大街！而现在这条中央大街上空荡荡的，人来人往的景象再也不见了，
　　就像这些人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街两边的店铺大门全关，就连相邻的住家更是关门抵户，空留挂在非常冠冕漂亮的门边墙面上的烫金招牌，还有一些被炸得灰色楼顶边露出的缺口和伸出楼顶口去的几片还没有落下去的瓦。
　　我爸看到这些由日本侵略者造成的情景，又愤慨，又感到心里难过。他走了这么久了，几乎就没有碰到人，或者看到人仿佛这些街和这些房子都是摆在他两边的形同纸做的纸房子。
　　我爸爸再次感到自己的脑袋仿佛是空的，五脏六腑都不存在了，完全就是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动一样。我爸想道：这还是一座城吗？这还是我家吗？这时，他仿佛才明白：我妈为什么老是担心，坐卧难安？是呀，一个人除了家，还有自己的亲人，不是更重要吗！？
　　可是在日本侵略者的攻城下，他们一家，一个幸福甜蜜的家庭能存在多久……
　　这时，我爸爸走过了这条街，刚到街口，就看到两个行人，身着灰色衣服，满脸惶恐，行色匆匆走得非常快。从他前面的街口赶紧跑了几步，忙不迭失地穿进了一条小街，仿佛他俩的后面有人追杀一样，仿佛担心有飞机从他们的头上房子蹿出来，炸他俩。
　　我爸就继续往前走。
　　这一段没有人，一条长长的大街仿佛除了房子和楼宇，连个人气都没有，就像他呆在一个无人的空间一样。
　　又走了十多分钟，爸爸就到了江城的中华门。此时是1937年12月10日接近下午16点。
　　在阴沉的天色里，中国军队和日本军队正在进行攻城和守城的针锋相对的、绝不退让的战斗。我爸爸明白他的弟弟国军第32师11团四营营长张俊斌，正与他的战士们肩并肩，面对面地和歹毒无耻的日本侵略者战斗。我爸情不自禁地往侧南过去有几百米距离的中华门看了看，而这时没有枪声，显得非常的安静！跟人的感觉是这里没有战事，连一个日本鬼子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好像这里就没有发生过战斗。我爸在纳闷。他想自己的弟弟张俊斌营长和他的战士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看见他们在行动，至少在这里应该看得到人？
　　不过，在这样的想法里，边走着的我爸忽然看到有战士背着受伤的战士从下城楼的石梯上匆匆下来，还有脸上有点血的、两个战士一个抬脚，一个抱对方的双臂较慢地走下石梯朝大街这面走来。有血从受伤战士的背上往地上流滴着，就像是他俩抬着一个漏水的物体一样。
　　这时，我爸才意识到现在处于战斗的间隙。同时，爸爸非常高兴！他没有看见日本鬼子，这就意味着江城还在中国军队的手里。
　　然后，我爸爸走过中华门。后过几条小街，又走了十多分钟，就到了电灯公司。
　　看门的程老师傅50多岁了。他厚道热情，有些矮，脸上有很多的皱纹，一双眼睛和善、脸略有些圆。他看门都有多年了。他原来在装品车间工作了多年，这老了，就被老板安排出来看门。他身着一件灰色的厚棉衣，看上去旧，据说穿了很多年，都舍不得换掉。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长大在江城有工作。
　　程师傅坐在大门边的门岗室里的木凳上，端起他的一个旧而白瓷的茶盅喝了口茶，他已经感到屁股都坐麻了。他就站起，让发麻非常不舒服的屁股减缓一下，也看见了我爸匆匆地从外面走进公司大门来。
　　看到我爸爸饱满的额头上和涨红还没有消退的脸上流着细细的发亮的汗水，同时，老程师傅感到我爸神情疲弱、阴郁。就招呼道：“张老弟！”
　　我爸爸听到了程老师傅在招呼他，就走到小门岗室窗口旁。
　　“程大哥。”
　　程师傅有些奇怪问：“你怎么才来上班？”
　　“我们那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了。隔别胡同里的李正东大哥为了救我妻子被炸死了。我就喊了四五个人帮我把他抬出城埋了。”
　　老师傅听了，都非常的惊讶！过了会，他认为我爸肯定太累了，就立刻对我爸爸说：“来，张老弟快进来坐。”
　　爸爸就摇摇头，他不想坐，就想去车间上班。
　　“快来坐！”老师傅又说，看来他想马上让我爸坐。接着，从他座位上走到一边，我爸爸就只好走了进来坐在木凳上。老师傅就走到我爸身边说：“这段时间，日本人的轰炸开始多了，你要小心！还有今天，国军和日本人在打仗了。”
　　“是啊。”
　　“你家小芬好像快要生了吧？”老师傅非常关心问。
　　“我听小芬说可能就在这六七天中了。”
　　老师傅无不感到这时候的不济。就转过头，微微地摇了摇，就不再说了。可他还是把转到一边的脸转回来叮咛道：“俊哲老弟，这几天你要多花一些时间来呆在你媳妇身边，这和以往不一样，不只是她要生了，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在攻城。看来，她就更离不开你了。”
　　我爸也想这样，可这是私人工厂，能容你这样回家陪老婆吗？
　　“是啊，我也想。这行吗？”我爸面带难色，双手一摊说。
　　“你只有早点回家，不让她干重活，让她尽量坐在旁边就是了。”
　　“嗯。”
　　“哎，真没有想到，在这个关头，日本人来攻城！”老师傅长长地出了口气，他的胸部起伏了一些说，这是对我爸爸说，也对他自己说的，谁都明白日本人来了，这个城市会发生什么？而今天，大家整个话题都在谈论着正在江城进行的战斗，自然，程老师傅不例外，因为，谁都担心不安——这个仗要打多久？三天、四天、十天一年，谁能说得清楚？
　　程老师傅想到，既然是我爸爸才回来，是会经过中华门的，他知道我爸爸的弟弟是那里的营长，想都不想问：“俊哲老弟，你不是才经过中华门吗？”
　　“嗯。”
　　“那里的情况怎样？”好像中华门是日军进攻状况的晴雨表。老程立刻瞅着我爸，两眼转都不转动，仿佛那里每出现一个事，一个炮声，和叫喊声，都要知道清楚似的，好像他也有亲人在那里当兵打仗。
　　“我走过那里，没有听到枪声、炮声，只是看到有战士被扶下墙来，有些被两个人抬了下城墙。”爸爸回答。
　　老程师傅有些失望：“就这些？”
　　“嗯!”
　　他好像还有一些不甘心，好像我爸爸在藏着一些话不说似的。又再问：“就这些了？”
　　'“是啊！”
　　这时，老师傅更关心本城的战争，他想了想说：“看来，你看见的战斗是停歇了，双方在积蓄自己力量进行下一次的猛攻。”说到这里，他把手抬起到自己的胡子上摸了一摸，预测道，“俊哲老弟，你认为，这次战争谁能打的赢？”
　　我爸就用手擦了他脸上汗水，就看了下多有兴致的、关注战事的老程师傅父说：“谁知道呢？”
　　老程师傅就不再说，因为，这种战争谁能弄得清楚？
　　这时，我爸觉得他在这里呆久了，就想快些回车间上班。就站起来问：”你看见杨老板没有？”
　　“我在一个小时前，看到他去成品房了，之后，就没有注意了。我还听说，老板已经说了日本人还没有打进城来，这工作照常上。他这样，是在让大家拿命跟他干活！”老程师傅有些不满说。
　　我爸没有说话。他没有在人背后说他人闲话的习惯。我爸就说：“老师傅，我就走了。”因为，我爸爸是没有习惯说他人的长短，当面和背后都一样。
　　于是，我爸爸沿着前面一条大道走去。在他身边(西边）过去是一座厂房的青砖墙面，在这（东）边过去是一道长长的青砖围墙。能看到灰砖墙外一些打到围墙上被挡住的平房顶一些的和楼房的三到四层的挡了一小半不到的视角，它一直到厂北的有围墙的尽头为止。那里墙下堆有用白色胶布盖着的什么东西。他走了一会，到墙面的尽头，一拐过去，就是有四五座高低不一、相邻的青砖厂房。还看见，有个把工人进出其中一间开着的大红门，还看见些机房內的一些开动的机器，以及不大的机器响声。我爸跟平时一样，看了看前边那有些显得旧烂的厂房的瓦房顶，上面还有点发干的枯草。傍晚将来临的灰色的无生气、冷冷的天空，映衬在高一些低些的错落有致的厂房上。我爸爸一会就到房墙的转角，一转身，消失在转角处，向车间走去……
　　现在是12月10日17点多钟，在江城东北郊金风山（紫金山）。
　　如果你在冬日的山上，往接近傍晚的天空一望：在满含寒气的有些呈乌灰灰的天上，要到天黑了，只是有些浅浅的凌散小块的云片，在高远无边的天空上纹丝不动。可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变得发暗了，只是，不轻易地看出来。
　　金风山的暮色来了。看着斜侧面的山，还有从陡坡上慢慢延伸到山脚下的带条状的坡坎，就如在自己身边。它的山上和战士们身后的山上是一色的光溜溜的树。
　　此时，这黄昏的天气，让山上的中国军人感到是那样微和，就像一个躺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一样。而在王营长他们的身后、或更远，是一大片在两天前由日本鬼子的炮火炸得来烧成了黑乎乎的树林，看上去，令人暗沉！
　　“排长，自和鬼子在前天打仗，要快两天了吧？”21岁的战士朱小山说，他坐在26岁的年轻的二排长耿挺身边，手里拿着一块灰布在擦放在他大腿上的步枪；然后，他又把枪支在大腿上，左手扶住步枪，右手开始上下擦着。
　　他身后是略微发暗的潮湿呈紫红色的战壕壁，身边是一排坐过去的在聊天或休息的战士。
　　朱小山的这边坐着一个背都是湿冷冷的，不舒服。全身筋疲力尽的王智光班长，他干脆把自己粗重身子又横仰在冷硬的地上，双手放在他紧系着宽皮带的肚皮上，这样才安逸了些。
　　肤色有些黑，看上去纯朴，对人真诚，有些虎里虎气的二排排长耿挺回答：“从刚才这一仗算起，我们打了两个昼夜了。不过，日本鬼子叫得凶，把大炮都用上了，还是没有把我们怎样。”
　　双手放在肚皮上，横仰在地上的王班长说：“这几天来，鬼子死的比我们多，至少有几百个吧，我们就两百人伤亡。”
　　耿排长用手拍了下他的军衣，欣慰地感叹道：“连长和一些兄弟死了，我们的作战指挥体系还完好，总的来说，没有乱。”
　　王班长没有这样乐观。他起身，吐了一口水：“你们说，这会鬼子在干什么？”他说完，并没有倒下去躺着，并看着耿排长。他觉得朱小山挡住他的视线。就直接说，“朱小山,你坐过来，不要挡住我。”
　　朱小山心里就不快。但王班长立刻先站起来，不管朱小山高不高兴，就一把拉了一下朱小山的手臂，这下，朱小山脸都红了。“班长，你干什么？”
　　“走开！”王班长直接喊了一句，用眼睛鼓着朱小山。
　　“哎呀，你就是……”说完，朱小山瞪了班长一眼，他知道班长什么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叫人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