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章 忍辱负重

　　1994年11月13日
　　今天上午出工，我们新劳改组的任务不再是拔油菜田里的草了，张铁龙在分工的时候说要给我们调剂调剂，让我们组去场基烧包子。三个人一个包子，每个包子的长度是二十五米，宽度一米五，高度要求一米，堆起来的包子要能烧透了。
　　烧包子？烧包子是什么样的活儿？是不是那种能吃的面食包子？如果是，这么庞大的包子能烧得透吗？烧这么大的包子要多大的锅？烧好之后给什么吃呢？我们都在各自的心里想象着烧包子是怎么的一回事儿，有一点我们每个人马上都能肯定了，绝对不会是烧那种能吃的面食包子。
　　来到场基，黑皮焦亏带着我们先到工具房领了几部板车、几把铁叉子和几把铁锹。由于我们都是新劳改，我们组又只有黑皮焦亏一个人领着，在分工时，他很注意让我们集中起来一起干活。领过工具之后，他先领着我们去拉稻草。劳改队这个地方真怪，在我们北方，我们农家打麦场上用的叉子都是三股的，并且很大，而这个地方的铁叉子都是两股的，窄得只有巴掌这么宽。这样的叉子能做什么呀？
　　“烧包子就是烧灰粪，先在下面铺一层草，压上一层土，草要铺得均匀，土要压得均匀。”黑皮焦亏开始向我们讲怎样烧包子，“然后上面再铺稻草，草上再压土。就这样一层草一层土，堆上一米高。烧包子主要就是烧土，无论什么土，经火这么一烧，就成了肥田的灰粪了。”
　　我曾经听说过高温堆肥，据说高温堆肥的做法也是用草和土，最好是青草。把草和土拌得均匀了堆积起来，外面用稀泥糊得严实了。经过一段时间，由于呼吸和氧化作用，内部的温度就会逐渐升高，慢慢就会沤成肥了。烧包子和高温堆肥就不同了。我不知道火对土起了什么作用，反正听黑皮焦亏说经火一烧，土就成了肥田的灰粪了。
　　正在外面集体拉草的时候，干部带着一名老犯人过来了。干部告诉这名老犯人说，我们这个新犯人组有十八名新犯人，要这名老犯人和黑皮焦亏一起把我们这个新犯人组带好了。
　　又来了一个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他的这三把火要从谁的头上开始烧起来。
　　黑皮焦亏把我们新劳改这儿三个那儿五个地数给了这个组长，然后建议让这个组长带八个人去拉土。黑皮焦亏把剩下的十个人分出三个人铺草铺土，另外的七个人拉草，这样一来就不会窝工浪费时间。还别说，黑皮焦亏很真有统筹的头脑。
　　烧包子也果真是个调剂活儿，六个包子很快就堆出了四个，时间还早。黑皮焦亏看了看天色，也就不再催着我们快了。也真怪，一开始的时候他黑皮焦亏催得很紧，草也拉得足，拉土的人来去都是小跑，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穿着单衣单裤都大汗淋漓了，铺草压土的犯人也不敢怠慢。四个包子堆好之后，他黑皮焦亏看了天色之后，又安排我们还有两个包子，可以看着时间干。我们听出了黑皮焦亏的意思，也稍稍松了口气儿。
　　“这场基周围的像蒙古包似的是什么东西呀？”有人这样好奇地问。
　　“北方人吧？”黑皮焦亏向我们数了数场基周围十四个像蒙古包似的东西说，“没见过这个东西吧？这就是稻仓，里面装的全是稻子。每个稻仓里都装有十来万斤的稻子，这十四个仓一百二三十万斤，是我们中队今年三秋的产量。”
　　“我们那儿的粮食打下来之后全都放到屋里去的，没谁把粮食放到外面去的。这样放到外面，下雨天不全给雨浇了呀？”有人仍在怀疑地问。
　　“这么多的粮食往哪个屋里能放得下呀？”黑皮焦亏似乎有些骄傲了，说，“看见没，上面盖着草呢，能让它漏雨吗？再说，这场基也有专人负责的，他们要经常检查稻仓的。”
　　“这稻仓又没有门，从哪儿进去检查呀？”
　　“用个大扦子往仓里面一捅就知道了，万一仓里有什么情况，他们向干部一反映就行了。”
　　劳改队，这个地方不单是一个畸形的世界，对我来说，还是一个新鲜的世界，这里面的许多事情，原初在社会上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
　　六个包子不知不觉中全都堆了起来。黑皮焦亏这下把手脖子往面前一抬，看了看手腕子上的手表，说：“时间还早，我们再堆出一个包子，也算我们超额完成任务了。”
　　黑皮焦亏还戴着手表？
　　听黑皮焦亏说再堆出一个包子我们就超额完成任务了，我们十八个人的脸上几乎同时露出了胜利的喜悦和笑容。
　　临近收工的时候，干部忽然喊黑皮焦亏过去。黑皮焦亏从干部那儿回来之后，把我喊了过去，告诉我说干部找我有事儿，就把我带到了干部的跟前。
　　“报告干部！”我向干部打了个招呼，同时我的心里也在嘀咕着干部为什么会找我。
　　“尧克，收工回去之后写篇稿子，这是大队管教股安排通知你的，明天早上要把稿子交上来。稿子的题材不限，字数不限，你自己看着写。”干部这样通知我。
　　“你马上就行了，在大田里干不了多久的。”黑皮焦亏带着我回来的路上这样悄悄地告诉我说，“说不定要调到大队去当宣鼓呢。”
　　对于劳改队我仍然很陌生。我并不知道大队宣鼓和我们中队里的犯人有什么区别，只是我印象里的丁宣鼓让我觉得是有些不一样。从入监大队文化中心对我进行谈话之后，这样的好事儿对我的诱惑已经失去了它具有的魅力。现在我只想着在中队里能平安地把刑期度过去就行了。几天来的经历已经让我对这儿失去了不少的信心。真的，这个地方离监规队纪的要求太远了，似乎这儿的监规队纪只是对我们这些新劳改和其他下田劳动的犯人订的似的。
　　当干部从工具房里走出来招呼着收工之后，黑皮焦亏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着了包子。当七个包子沿着四周都被点着之后，场基上立即就升起了浓浓的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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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们的任务仍是烧包子，十八个人要烧八个包子，对于包子的要求，仍和上午的一样，只是任务比上午多了两个包子。
　　“劳改队的任务是这样，因为你们的新劳改，任务总是从小到大，由轻到重，这是在对你们进行适应锻炼。”来到场基之后，黑皮焦亏向我们这样说，“今天下午烧包子，不单要用草，还要用稻稳子。什么是稻稳子？就是稻瘪子，扬场扬出去的那些瘪稻子。三号场基南头堆着的那些稻稳子今天下午要用上三分之一。”说着他用手往远处一指。
　　于是我们十八个人拉草的拉草，拉土的拉土，用麻袋背稻稳子的背稻稳子。这个下午我们几乎没有什么喘气的机会。在我们把八个包子堆好之后，黑皮焦亏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然后让我们的上午过来的副组长王新带个人把工具交回到工具房，最后有些等得不耐烦地喊了一声“点火！”，顿时，八个包子狼烟滚滚。据说，这些包子要一个礼拜才能烧得透，四层草上面铺着很厚的四层稻稳子，四层稻稳子上面又是很厚的四层土，这些稻草和稻稳子很难马上就能充分燃烧的，要一个礼拜的慢慢烧。
　　收工回到工棚之后，大院子里已经有很多的人在嚷着要值班犯人开后门弄水洗一洗。收工回来总要洗一洗的，大田里弄得满身都是泥土灰尘。值班犯人很是不高兴地骂了起来：“老子今天就不给你们开后门，看你们能把老子的蛋搬掉！没水洗就不洗，跟老子有什么关系！”
　　尽管人们有些愤愤不平，可又没有什么办法，没有人敢去碰他的蛋，更没有人敢去把他的蛋给搬掉呀。进得这个大院子，值班的勤杂犯人就是这个院子里的大爷，我们这些去大田干活的犯人就是他们的孙子。哪有孙子敢去拿爷爷的蛋搬着玩的呀！没有水洗，我们只能不洗，只能耿耿于怀，别的什么办法也没有！
　　我仍在惦记着在场基上干部交代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大队管教股向我要稿子的原因是什么，但干部吩咐下来了，我必须无条件地去做，按着黑皮焦亏的话说，没什么瓜皮可以啃的。
　　黑皮焦亏也很重视干部对我的这个吩咐，他先是把自己外面的衣服往床上一脱，马上就提醒和催促着我，要我好好把这篇稿子写出来。
　　我在得到干部的吩咐之后，就有着一股子想写的冲动，同时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很空了，我要写一篇什么样的稿子呢？把自己在这里面这几天所经历的全都写下来？不成，或许干部比我更了解这儿的情况。面对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面对着这个世界十分难测的人性与人情，我觉得有很多的话要说，同时又觉得无话可说。我只觉得野蛮的剧演才刚刚拉开序幕，真正的剧情还没有上台。我也觉得似乎不能写这个，因为以后我还要在这个大院子里改造度日子。
　　我提起笔，只在铺在床铺的纸上写下了一个稿子的题目——《雄心、信心、恒心；自力、自强、自立》。我怔怔地看着这个标题，觉得手里的笔很涩。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写好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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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被窝里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笔，两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稿纸。
　　夜已经很深了，同室的犯人们也都已经入睡了。
　　几乎还是空白的稿纸上只有这个文章的标题。
　　值班的犯人三番五次地过来催促我睡觉，我告诉他这个是干部要的稿子。听到是干部要的稿子，他似乎有些琢磨了，只是告诉我快点儿写，夜已经不早了，快到零时了，他们马上就要换岗了，就不再过来打扰我了。
　　我仍茫然地看着眼前铺开着的稿纸。
　　时常，我们总是拿这个古训来提醒自己，事临头三思为妙，怒上心以忍为高。纵观古今，勾践卧薪尝胆，苏武牧羊，等等，诸多的事例都向我们证明了其中的至理。可我们总是在事临头时失去了理智，在怒上心时放纵自己的行为。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真的能做到遇事能稳住阵脚不乱方寸，真正能做到三思而后行，就决不会犯下这样或那样的错误。正因为我们做不到这一点，遇事时自以为很了不起，英雄一样逞强逞凶，于是我们就犯下了这样和那样的错误。当事情过去之后，我们就会发现自己错了，后悔和遗憾都已经晚了，一切都已经成了无法更改的事实，一切都已经住进了我们无法重演的历史。路走错了，我们可以回头再走。然而，事情做错了，我们就已经没有了重做的机会和可能了，我们的错就定格在我们身后，永远都不会抹去！再说了，我们活一时就有着一时的事情要做，就有一时的责任要负，不可能让我们分出时间和精力去补救我们曾经犯下的错误。静下心来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人生旅程，仔细审视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就会发现是我们自己的荒唐与悲哀，遇事不愿意冷静三思，而是凭借一股子激情和冲动去行事，激情和冲动之后，就是我们酿下的大错。我们错过的不光是事情的本身，还有我们一生都不会再来的光阴和无能重复的青春。
　　十年之计，莫过于树木；百年之计，莫过于树人。虽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长命百岁，但我们身后的时间源远流长，我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影响也一样会源远流长，当我们的后人记起我们的时候，我们会留给他们什么样的形像，都完全取决于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们应该注意自己的树人。树木需要园丁，树人同样需要园丁，但真正的园丁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本身，要把自己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就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的理想、意志和心态。至于别人，只能为我们提出意见做个参考，路该怎样走，就全看我们自己了。愿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强者，就要正视现实，把握好自己，无论处境多么惨淡，无论条件多么艰难，也无论现实多么残酷，我们都应该忍下来，只管锲而不舍为着自己的目标奋斗着，迟早会有一天，我们会以一个强者的姿态站在生活的面前。即使我们成不了强者，在我们心底也一定会有那种强者的气概。
　　“小不忍，则乱大谋。”卧薪尝胆，勾践忍辱，终使越国复兴，因为勾践忍辱不忘自己的大志。如果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只是忍辱，一点微不足道的委屈就让我们耿耿于怀放弃不下，而忽视了自己的志向，就会误了我们一生的大计，我们也就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强者。因为我们缺少了真正的强者的那份最起码的大度，这样，我们永远只能做一个懦夫。强者和懦夫的区别不在于是否有一副强健的体魄，而是抱负、谋略与胆识。强者凭借着远大的抱负、精深的谋略和超人的胆识去设计自己的生命，而懦夫依靠的是自身的本能。真正的强者不会因为某种挫折而心灰意冷，无论挫折大小，都会成为逼他上进催他奋发的动力。真正的强者也不会强调客观，无论环境多么艰难，条件多么困苦，他都会为着自己的目标竭力而行。因为真正的强者深深地懂得，生命的历程就是一个经受磨难的过程，就是一个与磨难抗衡的过程，就是一个在磨难中缔造自己的过程，就是一个在磨难中升华的过程！真正的强者的本色就是，在灾难和不幸中能清楚地认识自己的同时，还要努力丰富和完善自己，认真为自己做好设计，作出最坏的打算，以利自己更好地与灾难和不幸抗衡，以利更好地发展自己。强者的做法总是高人一筹，庸人难懂。强者的做法就是不拘格式洒脱如风，庸人模仿不来。忍辱莫忘负重，这是真正的强者的哲学，也是我们应该有的理智和聪明。
　　我向往着自己能成为一个令人仰慕的强者，在这个环境中，我应该很清楚地了解自己，更应该好好地把握自己，不能因为一时的心情和一时的冲动而让自己有更多的遗憾，我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所背负的生命的责任，不能苟且活着，更不能让这个环境把自己的棱角磨平了！
　　无论灾难多深，无论伤口多痛，我不能自暴自弃！
　　在这场灾难中，我必须静下心来仔细反省，从而更好地自知，自尊和自爱，为走出这场灾难保持着不衰的激情，保持着不变的雄心、信心和恒心，以便自己能无怨无悔地自力，自强，自立。
　　我揉了揉眼，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我想把这篇稿子的题目换成《忍辱负重》，但我又犹豫起来，在我心底，我还是感觉还是原来的题目比较合适一些。
　　我将这篇稿子放到垫被的下面，很快就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