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红杏出墙（一、二、三）

　　一
　　柳三变几次参加贡举，终于登第，尘埃落定，心里的一块石头也落下来。旁人不知，他自己心下明白，年龄不饶人，自己已经四十七岁了。
　　这个年龄才刚刚踏入仕途，今后的仕途之路不会一帆风顺、一马平川的，而且也不太可能做到高位。可这毕竟是人生追求的第一目标达到了，前面的道路呈现一片光明，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走法。
　　他无法压抑掩饰心中的快意，此时方才深刻体会到大唐诗人孟郊写那“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诗句时的心境，孟郊登第时的年龄和自己差不多，也是早已诗名大成，磋跎日久惊喜之下才能写出如此恣睢豪纵的诗章，真的是诗由心发啊！后世哪个金榜题名的举子不喜欢这句诗？大唐武则天贬牡丹到洛阳，牡丹之盛艳压天下，一时间洛阳称花专指牡丹，有洛阳举子便改为“一日看遍洛阳花”，反倒更贴切。
　　听说以往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万人景仰的柳七柳三变终于要在广陌通衢抛头露面，现身民众面前了，这让开封市民欢欣鼓舞、开心不已。在进士跨马游街必经道路上，早早便已挤满了前来观望的人群，真正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崭新的新科进士队伍游走在开封的通衢大道上，柳三变在马上见街道两旁人头攒动，耳边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丛中更有众多妇女激动地高叫着：柳七进士！柳三变高中了！
　　柳三变的眼睛只在穿得花团锦簇的女人群中逡巡，偶见一二个熟识的歌女便点头打个招呼，表面尽量装得衿持，内心深处却得意非常，别看他把这看作“虚名”，但真正得到了这苦苦追求的虚名，他的心里乐开了花。
　　心里接着刚才的想头，我今要将诗句改为“一日看遍汴京花”，只是他人不会知道我心中所想，我所属意的“汴京花”，非是街巷庭院的草木之花，乃是清水芙蓉、富贵艳丽的众姬之花。
　　按唐时定下的规矩，新科进士游街，要选两个最年轻的进士为探花郎，宋承唐制。这探花郎在游街途中看到哪家花园好，便可进去，然后众进士随后也进去一赏景色，任何私家花园都对进士开放，有的还备下酒水，主人因进士的青睐既感到荣幸又沾染喜气。
　　只是这次新科状元张唐卿却点名让柳三变作了探花郎，却颇让人意外。
　　按惯例，要安排两个年少进士为探花郎，众人推举一个是苏舜卿自不必说，今年刚刚二十七岁，年纪轻轻已颇有才华和名气，年龄虽不是最小，但是名气谁也比不了。另外一个意见不一，一个叫鲜于侁的自告奋勇，说是自己年龄最小，最符合探花郎标准，可谓少年及第。他的话却极少有人响应，还遭到不止一人的白眼。
　　状元张唐卿力排众议，提出一个全新主张，他说探花郎并不是年龄超小才好，而是要心态年轻，呼声高，名气大，这样才会引起轰动效应。
　　榜眼杨察大度、识大体，附合状元张唐卿的提议，他提出让柳三变担当探花郎，说道：“虽是年少者，不应只理解为年龄小，而应想得宽一点，柳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深受百姓喜爱，他的心性恐怕比我等多数人还要年轻些，故我推荐他为探花郎。”
　　状元和榜眼的意见得到许多人的拥护，鲜于侁悻悻地退到后面。虽然结果证明张唐卿的决定是对的，跨马游街引起的轰动超过以往各届，但鲜于侁心里却对柳三变抱了很大成见。
　　众举子今日一朝“释褐”，高兴心情自不待言，风光无限。只是跨马游街一见之下，谁也比不上柳七，论声望和受民众欢迎程度盖过了状元张唐卿。
　　这苏舜钦莫看年轻，其实已做过一段县令。按大宋国朝制度，高官的子侄辈，凭借父辈荫庇可以授官，谓之“恩荫制”。但是苏舜钦不屑一顾，偏要辞去官职去考场博取进士头衔，可见此人何等高傲自负。奈何柳三变之父柳宜乃前朝降官，且去世较早又官职不显，他便无此机遇，只能凭借考场上真实功夫。
　　二人既做了探花郎，自然就与状元等一起走在队伍前面，后面则跟着长长的进士队伍。
　　人山人海之中忽然爆发出喊声，众进士听得明白，乃是：新科进士柳三变留下词来！喊声此起彼伏。再也无法前进，任是宫廷侍卫前导，开封府差官维持秩序，终是过不去。
　　不得已，状元张唐卿回转马头与柳三变商量，柳三变见夺了状元风头，心下惶恐不安，很觉过意不去。
　　张唐卿倒很大度：“柳兄能否马上写首词应付过去，前面还有几条街要游，之后要到政府接受训话，那是耽误不得的。”
　　柳三变道：“写首词倒是不费事，只是对你状元郎不起。今天这跨马游街是属于你状元郎的，我们只是跟着沾光。”
　　张唐卿笑道：“这有何妨，这是给本届跨马游街增添乐趣，将来还是个美谈。”
　　柳三变道：“既然状元郎不怪罪，恭敬不如从命，那就随便写一首吧。”
　　听到柳三变喊声“拿笔来！”旁边店铺中立时有人捧过笔砚，另有两个人将整张宣纸放在木板上，举到柳三变马前，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柳三变在马上左右观瞧，不一时心中腹稿已成，他在马上欠着身子，提笔蘸墨，不假思索，提笔刷刷刷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一首《柳初新》词，正是应景之作。
　　写罢随手一甩，毛笔带着墨汁不知抛到何处，一群人便蜂拥着向毛笔飞去的方向挤去，而一众妇女竟为这潇洒动作激动万分(有几个额头、腮上被甩上一、两滴墨渍的女子竟然两三天没有洗脸，专往那人多热闹的场所去炫耀，当然这只是市井里巷的流言趣谈)。
　　有那懂得文采的高喊着：好一个风流倜傥的粉面郎君！更有的喊：快些读词啊！
　　状元张唐卿接过词章，大声朗诵道：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
　　烟眼，花匀露脸，渐觉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
　　榭。运神功、丹青无价。别有尧阶试罢。
　　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
　　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
　　鞍骄马。
　　(星杓亚：北斗星的斗柄开始下垂，春天
　　开始。星杓，北斗七星的勺柄部分。杓音标。
　　亚，低垂；相将：相携。)
　　不愧为状元公，口齿清晰声音宏亮，抑扬顿挫，诵出了味，连柳三变后来都对状元夸赞：真是三分诗，七分读耳！我初写下此词，未觉得如何，你这一读，连我自己都觉得好了。
　　人群拥上来哄抢，呼着喊着：给我给我！张唐卿见势不妙，随手一扬，正巧一阵轻风拂过，只见这张宣纸随风飘飘荡荡荡荡飘飘飞过房脊，转眼间便无影无踪，引得许多人寻找去了。
　　同为探花郎的苏舜钦也作了首诗，随手不知交到何人手上，队伍才得脱身。苏舜钦的即兴诗写得也平常，但其中两句“拔身泥滓底，飘迹云霞上”，道出了这位新科进士自负自傲的心声。
　　
　　二
　　顺着十字大街继续向前，见路边一段粉墙上探出一枝杏花，粉红娇艳，夺人眼目。柳三变笑对骑着红马的苏舜钦道：“舜钦年兄请看，粉墙鸳瓦红杏，好雅致的一幅画面，我猜本院中定有佳人贵妇，会否此院主人也有此心？”
　　那苏舜钦何等聪明，立时明白柳三变言下之意，一笑道：“红杏出墙，柳兄好雅兴，既有此心，不如进去一观。”
　　二人到了门前下马，在墙边树上系好缰绳，抖一抖身上崭新的表明新科进士身份的绿袍，说说笑笑走进大门。
　　曲廊下立着一位二十余岁少妇，美艳无比、雍容华贵，旁边一位小侍女年仅十四、五岁，清丽娴静，与那少妇相映成趣。
　　后来柳三变才知道，此少妇名叫婉娘，是一家盐商外室，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在这深宅大院之中，除了几个粗笨的园丁仆妇外，能说得上话的只有这个叫念念的侍女，十天半月也难得见富商一面，满腹是“商人重利轻别离”的牢骚。
　　虽说是富贵无比，心中萦绕的一丝怅惘挥之不去，听得今日新科进士跨马游街，此地为必经之路，婉娘便让侍女念念早早地敞开朱漆大门，希冀着一睹进士风采。此时见到一位年轻与一位年长些的进士并肩走进大门，不禁芳心乱颤，与那年长的公子四目相对，便如勾了魂一样再也移不开。
　　苏舜钦在前喊道：“柳兄快来！好大好漂亮的花园。”柳三变这才惊觉赶忙跟了上去。
　　柳苏二人随便转了一圈，怕外面久等，出了后花园来到庭院，已不见那位少妇，心中一阵怅然。
　　只见那侍女手中捧着一枝杏花走到柳三变面前，将杏花别在他的衣服上，将裹着杏花的一幅香帕趁势塞进柳三变手心，悄声道：“我家主妇送你香帕，让我告诉你一句话：‘人静月弯，朱扉半掩’。”言罢脸一红，欠身作礼告别。
　　
　　三
　　琼林宴和跨马游街后，晩上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应酬，经历这一天的极度兴奋之后，方才觉出累来。柳三变回到自家倒头便睡，虽是极乏却睡得并不踏实，半醒半睡中才想起原来有件心事未了。
　　从衣兜内掏出那方香帕，放在鼻下深吸几下，一缕缕的清香顿时使自己精神起来。打开香帕，见那柔白的绢地上写着一行小字“身无彩凤双飞翼”，墨迹还很新，字体纤弱柔美，一望而知乃女子所书，只是看那功力相较瑶卿差了很多。
　　帕角上绣着一只粉蝶，精细逼真，彷彿要飞落指尖，柳三变不禁吟道：“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吟罢却诧异不知哪里得来的诗句。
　　他再看那句题诗，知是唐朝著名诗人李商隐的《无题》诗，上句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下句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且柳三变更知得，李商隐写这首诗之所以题为《无题》，就是因为这是一首偷情诗，自然无法言说。李商隐在一个官家宴会上，凭着一身才气猜谜賭酒赢得侍妾芳心，借着满天星辰在画楼西畔幽会，后来用这两句诗概括了二人酒席上眉目传情、心心相通的微妙感觉。
　　柳三变本就是脂粉堆中磨练出的角色，对前朝诗人的这类艳遇只是由衷地激赏，心底下对这种行为没有一丝的责难和愧疚。既然这大宋国朝在对待妇女的态度上较唐朝更加开放，而柳三变又是这类文人中的皎皎者，除了一些正统的卫道士对其指责外，市井之徒对其热烈拥戴和崇拜也就不足为怪了。
　　柳三变心下明白，那美艳少妇定是春心荡漾、芳心暗许了，自己与她正是“心有灵犀”。只是今日人多事多，此事便搁在一旁，忘到脑后了。
　　现在忽地想了起来，他便不再犹豫，穿戴整齐，趁着夜色踱出门去。
　　俗话说的“三不如”，道出了历代男人的劣根性，柳三变也不例外。此时的柳三变胆大包天，虽说是去“偷人”，心里却没丝毫胆怯。依稀记得白日那座宅院，实际与自家只隔着几条街，柳三变在汴京生活这多年，平日又喜走街串巷，对这汴京城里的地理位置早已熟谙于心，不费吹灰之力便来到这个宅院门前。只见这白日里耀目的朱漆大门现在呈现的是一种暗红色，显得庄重典雅，有些让人望而生畏。
　　柳三变见四下无人，走上前去轻推那门，大门紧闭纹丝不动。柳三变却不敢贸然去敲，想到那念念侍女说的“朱扉半掩”却原来是骗人的，不禁有些着恼，自嘲地想到：真是自作多情。复又想到“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位作者遭遇竟是与我一样。一整天都兴致勃勃的柳三变至此悻悻而归。
　　柳三变回到家中倒头便睡，一颗绷了多年的心这才放下，直睡到日上三竿。次日，按说正是新科进士最忙的一天，他却晕晕乎乎呆在家中，整整待了一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小小的院落内踱来踱去。街面上不时传来锣鼓声喧、爆竹叮咣，他这里却是悄无声息，本来是这件喜事中的核心人物，却错过了许多热闹场面。
　　直到快到傍晚的时候，才忽地想起，虽说自己不想张扬，但贡举结果已经传遍京城，昨日的跨马游街又是出尽了风头，一旦他人知道我柳三变榜上有名却躲着不露面，定会怪我忘恩负义、喜新厌旧，到那时脸面上须不好看。平日最看重脸面的柳三变再也坐不住，匆匆整理一番走出自家院落。
　　出得门来，又不知向哪里去。心中想到，必须第一个告知红颜知己的虫虫，自从汴京郊外一别后，只在前年回汴京找人休整房屋时，与她盘桓月余，到现在又已是两年没有见面了。虫虫见到柳三变的天大惊喜，这里不必言表，自有读者自己的非凡想像，远胜作者的秃笔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