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见巴老七
作品名称:老西北有座太监坟 作者:皮具叔叔 发布时间:2021-04-22 20:39:16 字数:5731
月娥和于震州的打算终于落了空,大义说什么也不去沾城的高等小学堂去读书。大义说出不去的理由后,月娥竟然无理由反驳,大义说,让我在高等小学堂住宿,还不如让我去死。月娥知道大义大了,有了心事,大义担心的事,何尝不是月娥担心的事啊!
大义没去成,赵挺禄的大孙子赵守财在新学季开学后,被他父亲赵新端赶了一辆马车,送到了县城的高等小学。赵守财的确是块学习的料,在私塾里,深受私塾老先生的厚爱。老先生虽说是大清朝的秀才,按理说应把四书五经奉为圣典,但他审时度势,洞察社会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见证了洋人对中国的欺侮后,深感老式教育的弊端,鼓励有条件的学生尝试新学,他亲自到赵挺禄家,游说赵挺禄把孙子送到县城的新式学堂。
和赵守财一块入学的新生里,有一位来自县城东关的学生,他名字叫崔南停,是崔氏油坊家的独生子,老掌柜崔青田老来得子,对这个独苗十分溺爱。崔南停一点也没辜负他爹的“厚爱”,六岁就把荆条棍子捅进邻居家耕牛的腚眼子里,九岁爬到茅房上,偷看女人解手。当他把死老鼠放到顾客的油篓里时,崔青田宁愿陪顾客一篓油,也不愿打儿子一巴掌。用沾化人的话来说,崔南停被他爹惯得没有个人样了。不过,崔南停踢蹬归踢蹬,读书还可以,崔青田家的油坊常年供应学校吃油,沾了这层关系,崔南停被送到了高等小学堂,正好和赵守财一个宿舍,两人很快成了好朋友。
按理说,赵守财走了,刘大义少了一个欺负他的主要力量,他应当在私塾里过得更舒坦些,但刘大义说什么也不去私塾读书了,他已经忍受够了那种异样的目光,忍受够了趁没人上茅房时提心吊胆的日子,就算是有姚志刚保护他,他也铁了心不去了。月娥没办法,只好随了大义的愿。姚志刚见大义不去,也就没心再去私塾,志刚娘更不会逼迫志刚,家里那几亩薄田总得有人种才是。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大义不用和志刚一样天天下地劳动,他家养得起他,就算是不上学的第二年,沾化县遭遇了大旱灾,秋粮颗粒不收,大义照样和他疯子爹一样特殊,其他家人和长工都吃粗粮,他和他爹仍旧吃细粮。
这一年的天气的确奇特,夏天大旱,可冬天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有几户人家的草屋子来不及扫雪,屋顶都被压塌了。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面,都挂着一根根的冰溜子,刮起风来,冰溜子就会从屋檐上断开,啪嚓一声,摔到地上,把正好路过的人吓一跳,一边抬头看着屋檐,一边嘴里嘟嘟念念着“我操”之类的脏话,庆幸没被冰溜子砸到头上。
大义有事干了,拿一根柳木棍子,站在屋檐下面,一根根的敲掉垂在屋檐下面的冰溜子。当他转到主院的后墙时,吓了一大跳,发现自家的麦穰垛被掏了一个洞,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乞丐正头朝外钻到里面,闭着眼睛,睡的正香。
虽说大义刚见到乞丐时吓了一跳,但大义好奇心极大,用木棍在乞丐的头上轻轻一戳。乞丐醒了,用恶狠狠的目光看着大义,大义这才看清,乞丐是和他一般大的孩子。
大义见不得别人受罪,尤其是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他连忙放下棍子,双手用力往外拖乞丐,一边拖一边说:“别在这儿挨冻了,快出来上俺家去,家里点着火盆呢。”
小乞丐见大义没有恶意,让大义闪到一边,像一个豆虫一样,窜了出来。大义仔细打量小乞丐,见他穿着开花的棉裤棉袄,多年的黑棉絮上沾满了麦秸杆儿,一双粗布棉鞋缝满了补丁,脸蛋和耳朵上都结满了冻疙瘩。
大义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对小乞丐说:“快跟俺回家,家里暖和。”
小乞丐没有理会大义,而是转到了麦穰垛后面。大义跟了过去,这才发现麦穰垛的后面还有一个洞,里面还躺着一个乞丐。
“这是俺娘,她可能病了。”小乞丐和大义说。
大义一听慌了,连忙和小乞丐说:“可了不得了,俺得叫大人去,你先在这儿等会儿。”
大义刚转过前墙脚,正好碰到扫雪的姚志斗。大义连忙把麦穰垛里住着乞丐的事和志斗说了。志斗不知乞丐是好人坏人,拿着铁锹就朝屋后头走,边走边嘱咐大义,把墩子叔找来。
大义和刘墩子再来到屋后的麦穰垛跟前时,志斗和小乞丐已经将乞丐的娘从麦穰垛中扶了出来。乞丐娘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不少麦秸,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小乞丐用单薄的身体支撑着他娘,乞求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看样子像是病了,再走的话,可能得把命搭上,那先到院里暖和暖和,看看情况再说吧,志斗,你和他扶着,这么小的脚,地又这么滑,不扶着,她走不了。”刘墩子对志斗说。
就算有志斗和小乞丐扶着,乞丐娘说什么也迈不动脚步,志斗只好俯下身子,让小乞丐把他娘扶到自己背上。刘墩子怕志斗滑到,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志斗的胳膊。
大义早就跑到前面和月娥报了信。月娥正和四女儿花云在炕上纳鞋底,听大义说一个生病的乞丐钻到她家的麦穰垛里了,连忙穿上棉靴子,走出屋门。月娥刚到院里,志斗就背着病乞丐进来了。月娥吃斋心善,忙不迭地让志斗把病乞丐背到里屋炕上,扯了一条被子盖在她身上,又把火盆里的木炭拨旺,但乞丐还是在哆哆嗦嗦。月娥伸出手,在乞丐的额头摸了摸,乞丐额头滚烫。月娥知道乞丐病了,连忙吩咐志斗去请先生于志高。
月娥一边吩咐花云抱柴烧水,一边从白面瓮里挖出一大瓢子白面,亲自动手和面,很快就擀了一板子面条,正要下锅,老中医于志高到了。月娥将乞丐的情况大体上说了一下,于志高不住地夸月娥好心会有好报。于志高给病乞丐把过脉后,微笑着和月娥说,没啥大碍,就是受了风寒,出身汗就好了。月娥担心于先生替她省药钱,请于志高尽管开药就是。于志高连连摆手说,真的不用吃药,病人一是受了风寒,二是多日没吃上热饭,吃上碗热面汤,出出汗,很快就好。月娥见于先生执意不开药,也就作罢。
月娥留于志高吃饭,于志高婉言推辞。在附近几个村,都知道于志高医术高明,也知道只要请于志高看病,必须准备饭食,酒不酒的无所谓,大饼卷炒鸡蛋是必须要准备的,于志高就爱吃这口。不过,月娥家从来不用备饭,一是于志高和月娥的公公刘瑞祥是莫逆之交,二是因为月娥一家都是心地善良之人。
月娥很快将一大碗窝了两个鸡蛋的炝锅面条端到病乞丐面前的小桌上。病乞丐眼睛不住地四处踅摸,月娥知道她是在挂念小乞丐,连忙说:“你儿子在外屋和他们一块吃着呢。”
病乞丐听月娥这么说,也是真饿了,顾不得别人瞅着她,一大碗面条很快就风卷残云地吃了个精光,一点也不像受寒生病的样子,又要了一碗面汤水喝了,在火盆和面条的双重作用下,脸上开始冒出了热汗。外间屋的小乞丐也是一样,因为吃的太急,烫的他掉出了眼泪。
炕上的妇女终于缓过阳来,有力气说话了。
女人叫巴氏,小乞丐是她小儿子,他们家住本县沿海一个叫巴家庄的小村庄,村里大多是渔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靠种地生活,她家就是其中一户。她丈夫种地之余,帮村里的渔民下海打鱼,三十九岁那年,渤海起了大潮,她丈夫葬身鱼腹,撇下巴氏母子四人,日子那个艰难就别提了,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子、二儿子长大成人,兄弟二人跟着下洼码头广盛源的船队跑天津龙口等地,巴氏领着小儿子巴锐武侍弄那几亩薄田,日子也能勉强过得下去,偏偏遇到今年夏季大旱,地里颗粒无收。上个月,跑大连的两个儿子还没回来,家里一粒米也没有了,只好锁了门,带着小儿子去临沂、博山等地方去逃荒要饭。前几天,巴氏揣摩着两个儿子也该回来了,就领着小儿子一边要饭一边往家赶,不成想,前天得了病,一直强撑到刘家庄子,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这才钻到麦穰垛里,要不是遇到恩人搭救,还不知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呢。
巴氏出了身透汗,精神头明显强了许多,从炕上坐起来,就想行磕头大礼,月娥连忙阻止,让巴氏别动,出了这么大汗,被风闪了可了不得。巴氏是要脸面的人,不好意思继续打扰月娥一家,想告辞回家。月娥诚心挽留,让巴氏身体好些再走。巴氏见月娥是真心,也就千恩万谢地留下了。
第二天.志刚来找大义玩,由于路上的积雪很厚,志刚的蒲袜(用蒲草编的靴子)里面灌满了雪。月娥心疼地让志刚脱了蒲袜,找了一双大义的新蒲袜换上,把湿了的蒲袜放在炉子一边烤,很快。蒲袜冒起了热气。
大义正和巴锐武在跨院里听刘墩子讲“瞎话儿”,听四姐说志刚哥来了,大义高兴地扯了巴锐武一把,往正院跑来,路上险些滑到,他好长时间没见志刚哥了。姚志刚见大义后面有个生面孔的人追他,连忙迎上前去,指着巴锐武说:“站住,你想干啥?”
巴锐武见一个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大孩子瞪着他,吓了一跳,怯生生地望着姚志刚,大气都不敢多出一点儿。
“不要紧,不要紧,他不是追俺,他是个要饭的,夜来(昨天)他娘病在俺家了。你过来,他就是俺跟你说的志刚哥。”刘大义连忙解释说。
姚志刚听刘大义这么说,不再用手指着巴锐武,但仍旧警惕地瞅着他。巴锐武被姚志刚瞅地发毛,小声嘟囔道:“俺也会保护大义的。”
姚志刚踅摸了一下巴锐武略显单薄的身体,嘴一撇说:“就你这个熊样,还想保护大义,我一根手指头就能戳倒你地上。”姚志刚边说边用手指头戳了一下巴锐武的脑袋,没想到巴锐武梗起了脖子。
“吆呵,你还不服来,过来,咱俩撂撂,看俺不把你撂到山后去。”姚志刚边说,边用脚扫了一下巴锐武的腿,没想到巴锐武纹丝不动。姚志刚知道遇到了对手。
“你不是说要保护俺吗?你和俺志刚哥撂一个。”大义不知是吃了哪门子枪药,竟然鬼使神差地出了个馊主意。
巴锐武一听刘大义这么说,胆量似乎变得大了起来,把裤腰往上一提说:“摔就摔,俺谁也不怕!”
姚志刚见巴锐武不服气,二话不说,双手突然抓住巴锐武的双肩,就想一下子把巴锐武扯倒,没想到巴锐武虽然个头不如姚志刚高,但身体长得很浑实,就算最近一段时间没吃上饱饭,也没被姚志刚扯倒,只是身体向前移动了几步。姚志刚见扯不倒巴锐武,就把左脚别到巴锐武的腿后面,双手把他的身子往后一推,巴锐武一下子摔倒地上,脑袋正好砸在一个雪堆里。让姚志刚和刘大义没想到的是,巴锐武爬起来,突然搂住了姚志刚的腰,把姚志刚抱离地面,一甩手,姚志刚竟然被摔了个仰巴扎。大义的疯爹正好看到,高兴地拍手大笑。
姚志刚有些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后,就想往巴锐武身上扑,姚志斗碰巧经过,呵斥住了弟弟,巴锐武趁此机会,赶紧离开,进里屋看他娘去了。志刚嘱咐大义,别和不熟悉的人胡搭讪,现在坏人多。大义告诉志刚,巴锐武对他很好,还让他过了年去海边玩呢。
巴锐武娘俩在大义家住了三天,临走时千恩万谢,月娥给他娘俩捎上了十几个玉米面饼子,足够路上吃的了。
也许是应了物极必反的道理,夏天的大旱,让沾化县的冬天迎来一场又一场大雪,第二年刚一开春,翠绿的麦苗就向饿了一年的人们跳起了轻快的舞蹈,肥肥绿绿的麦苗个个精神抖擞,比着赛地往上窜。借了麦苗的精气神,麦蒿也铺天盖地钻出了地面,和麦苗争夺地里的水分和养料,没办法,家家户户的地里都展开了人蒿大战。
大义铁了心地不去私塾了,他也加入了这场人蒿大战。刘墩子、姚志斗用锄头耪,大义和他四姐、五姐、六姐用镰刀挖,一天也能清理个四五亩,可气的是,没用几天,才清理干净的地里又钻出新的麦蒿。
这天,大义一家在小洼子这片地里干得热火朝天,忙完了自家麦地,和娘一块来帮忙的志刚忽然发现远处走来一人,他从大老远就能模糊看到这人穿着当地人从没见过的衣服,志刚好奇地喊了一声:“你们快看看,这个人穿的啥衣裳呀!”
大伙听志刚这么一喊,都抬起了头,惊奇地看着来人。突然,志刚娘双手拍了一下大腿,颤抖着声音说:“老天爷呀,这个天杀的回来了,咋就没死到外面呢!”
姚志斗杵着锄头,眯着眼,仔细瞅了一下,来人不是他爹姚天顺还是谁呢?连忙对姚志刚说:“志刚,是咱爹,咱爹从欧洲国回来了。”
志刚也终于认出来人是他爹“三鞭子”了,高兴地和志斗向“三鞭子”飞奔而去,大义见志刚哥这么高兴,也跟在后面跑过去。志刚娘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刘墩子劝志刚娘:“嫂子哭啥?鞭子个给你挣大钱会来了嘛。”
“三鞭子”在两个儿子的簇拥下来到大伙面前,先和刘墩子打过招呼,又拉起蹲在地上的老婆,没等老婆止住哭声,他也“呜呜”地哭起来,见爹哭了,志斗、志刚也哭了起来。刘墩子认为“三鞭子”这是喜极而泣,就劝着说:“你一家人就别哭了,天顺这不是发财回来了嘛?快回家吧!”
“三鞭子”听刘墩子这么说,哭得更痛了,拍着大腿说:“兄弟呀,发啥财啊!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你不知道欧洲那个地方发生了些啥啊,人死的都堆成山了。”
“俺村的赵得才回来了没有?”刘墩子看了看远处问。
“人没了,连个尸骸都没见到,一发炮弹就炸飞了,老天爷呀,咋和他家里人说啊!”姚天顺顿足捶胸地说。
刘墩子和大义的几个姐姐听说本村的赵得才死在了外面,都着实吸了口凉气,“三鞭子”的老婆也停止了哭声,上下打量“三鞭子”,这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男人的左耳朵没有了。
“他爹,你的耳朵呢?”志刚娘指着“三鞭子”的脸问。
“唉!炸没了,捡了条命,要是再偏一点,就嵌进脑袋了。”姚天顺叹了口气说。
志刚娘听男人这么说,刚停住哭泣,又开始抽搭起来。
志斗见娘又在哭哭啼啼,抬头对刘墩子说:“墩子叔,俺先和俺爹娘回家,你和东家说一声,俺今天不回刘家庄了,明天早上回去,这点活,误不了。”
“那行,你们先都回去吧,多在家陪你爹热乎热乎,地里的事就不用管了。”刘墩子爽快地说。
“俺明天就到刘家庄看东家,墩子兄弟回去和东家说就行。”姚天顺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耳朵茬子说。
“俺也想和志刚哥一块去响铃村,听鞭子叔给俺讲瞎话儿。”大义眼巴巴地看着四姐说。
花云瞪了一眼大义说:“不行,咱娘不让你在外面住宿过夜,就是去了,咱娘肯定让找你回去。”
花云真没撒谎,月娥从来不允许大义独自在外面过夜,就算大义走姥娘家,也得在月娥陪着的时候,才有机会住下,月娥担心大义的残疾身体,一不小心,就会暴露在外人面前。
志刚娘最明白月娥心里的道道,也劝大义说:“好孩子,明天早上,俺们一家就去你家里,到时候让你叔给你讲。”
大义也不是很小的孩子了,早就能看出个眉眼高低,见天顺婶子也不同意去她家,只能看了一眼无奈的志刚哥,默不作声地躲在了四姐身后。
“三鞭子”看到大义失落的样子,于心不忍,从一个当地人从没见过的包里捧出一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对大伙说:“这是法兰西的糖果,你们一人拿一块,剩下的都给大义。”
“不会是黄油做的吧?我可不敢吃这玩意。”刘墩子笑着说。
“墩子,还真有黄油,不过,欧洲人吃的黄油,和咱抹大车轴的黄油不是一样的东西,放心吃吧。”姚天顺笑着说。
大伙这才小心翼翼地剥开糖纸,把黑乎乎的糖果放进嘴里。志刚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对大义说:“大义,真好吃,留好了,谁也别让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