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访从这里开始

　　
　　4月7日，车站村荷叶塘组近百名村民一起来到黄阳司镇政府。
　　黄阳司镇是个有着五百多年历史的老乡镇，街道傍依湘江，湘桂铁路穿镇而过，公路可通邻镇和市区，分别建有火车站和汽车站。这里物产丰富，民俗淳朴，历来是一个繁华的通商码头。特别是建国以来，零陵地区直管的冶炼总厂和另外几家县属国营企业落户黄阳司，激增的工业人口维持了小镇近三十年的繁荣。现在，企业破产倒闭，工人下岗，农民外流，商业凋零，在镇里建房的富裕人家也纷纷外迁，小镇已经变得冷冷清清。与小镇败落相对应的是，曾经因为严重超员、吃喝负债达几百万元的镇政府却建起了相当漂亮的大楼，花草簇拥，红旗飘扬，鹤立鸡群般占据镇中心显眼的位置。
　　到了镇政府，那里早已聚集了许多村民，原来其它村子被征地的村民也来维权讨说法。这么多群众不期而遇都奔同一个主题，镇里的一把手头头们闻讯躲了出去。大家找遍了三层楼房的每一间办公室，没有一个工作人员敢于或者愿意说真话的。后来，副镇长潭文涛被一把手派来应付局面。他要求各组派代表和他面谈，大家遵从了他的建议，各派两名代表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其他村民则在门外等候着。
　　大伙让我和学明去当代表。当我们向副镇长问起昨天讨论时提出的一系列问题时，这个看来饱学带付眼镜的副镇长竟然一问三不知，不是说这个不知道，就是说那个不太清楚，不能给出任何满意的答复，只是反复地强调要求我们相信领导，许下“会把你们的的问题解决的”之类苍白无力的承诺。
　　我问他：“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有多大的把握承诺解决？如果是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的鬼话，为什么要拿来糊弄老百姓？你们镇政府的官员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
　　副镇长一时语塞。
　　学明接着说：“把你们镇长书记叫过来。今天你们不给老百姓一个满意的答复，我们就到上面去告！”
　　副镇长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终于发飚了，一拍桌子怒吼道：“你们晓不得到上面去告！爱告就告！”
　　“好，我们走！在这里简直是浪费时间——他们是拿国家工资的，我们耽误的却是自己的工啊。”学明说。邻村的代表也愤愤不平，大家怀着满腔怒火地离开了镇长办公室。
　　当我们来到群众面前把结果告诉大家时，大家都气坏了，但又无可奈和。等大家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我说：“既然在镇政府讨不到说法，我们就到区里去，如果区里讨不到说法，我们就上市里去——我就不信没一个说理的地方。”
　　学明是一个搞建筑的小老板，常常在城区揽些活儿干。最近一家建筑公司违规建房侵害了他们在梅湾路一栋住房的权益，他召集几十个住户上访控告那家公司，并且取得初步的胜利，那家公司在建的高楼被迫停工。因为有着丰富的上访经验，他以一个过来者的口吻说：“这个事啊，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搞得好的。像我们梅湾路那栋违规建筑，我们受害户多次找到市里得不到解决，后来告到省里，连续到长沙去了三次，省里来人才把那个工程停下来，该怎样处理就怎样处理！和淹地移民这事比起来，那还是小事。征地移民这个事有关民生，中央有专门的文件，相当重视的，就是地方政府在搞鬼，只要大家有决心，一定能告赢的！不过要上告就要齐心，告出结果来为止，不要半路上打退堂鼓。”
　　“告！砸锅卖铁也要去告，要不，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以后怎么办啊？！”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都有了维权的决心。
　　考虑到农民的身份低下，如果去的人太少就没有声势，人家不把你当一回事，让你一边晾着——这是村民最朴素的见解，事实也往往如此。最后大家统一意见，明天每户去一个人，不许缺席，早上八点钟赶到区政府大门口集合，开始集体上访；同时学明几个人提议让我起草一个报告，并打印几份备用。
　　这样决定后，大家就散了，我们在城里谋生的十多个人也各自回城里去。
　　这天晚上，我专门上网搜索有关水电站征地赔偿的有关政策，寻找维权的法律依据。
　　第二天，全组来了三十多个人。昨天还为了芥末小利闹得脸红脖子粗的人们这时走到一起竟然有了平常难得的亲切。大家见了面都憨厚地笑着打招呼，然后站在巍峨的大门前等待尚未赶到的几个人。
　　区政府门前同时聚集了许多陌生人，黑红的脸颊和朴素的着装表明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老百姓，或下岗工人或种地的农民，为着各种各样受到压抑的权益找到这里来了。
　　村民们向大厅门口走去。刚才还懒懒散散的保安立刻警觉地站了走来，围在门口阻止。其中一个高个子诂计是当队长的不笑不怒，伸手挡住了村民：“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先说清楚再进去。”
　　“我们是电站水库区移民，来上访的！”
　　“上访可以，但不能乱来，最多去五个代表。”保安依然一脸冷漠，就像一个机器人，在按着某个设计好的程序运转着。但我们只能依着他。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一会儿，推选出学明、我、新生、学伍加上组长祚军五个人当代表，我们就进去了，其余人则被挡在门外。
　　我们顺着保安指点的方向向西边的过道走去。墙上和地上都是光洁的瓷砖，到处都是明晃晃的。过道两边每一个房间的门口都钉着一个牌子，写着衙门的名称。南北两栋大楼都有二十层之高，每一层就有四五十个办公室，整个区政府那得有多少间办分室啊！区政府也就相当于过去的一个县政府，曾经一个县官能够拍码子解决的事情现在竟能细分出几百个功能部门，也不知道这么多的官员每天都在干些什么。
　　找到了标有“区移民局”牌子的办公室，我敲了敲虚掩的房门，轻轻一推，门开了。里面四张大办公桌背靠背摆在屋子的中央；每张办公桌上一台液晶电脑。两张桌子还空闲着；另外两个干事正打开电脑，一个在浏览什么网页，一个在玩着扑克游戏。见来了人，玩牌的转过头来问道：“你们有什么事？”
　　我上前回答：“我们是黄阳司镇车站村的。来反映浯溪水电站淹没我组基础设施和土地青苗等问题。”
　　 玩牌的人说：“这个问题你们找到这里来干什么呢？？找你们镇政府嘛！”
　　“我们就是从镇政府来的，他们什么也不管！”学明愤愤地抢着说。
　　“那你们就去找电站规划部。”
　　“什么规划部？”
　　“电站有个专门的部门处理这些事的，怎么没有？”
　　“你要我们去找到水电站吗？我们会去找的！但是根据有关法规，征地赔偿的事归县级地方政府管理，我们首先得和你们说说吧？你现在这意思好像什么都不想管，拿我们老百姓当皮球踢来踢去？”
　　“信访条例你们懂不懂？能够到归口部门解决的就到归口部门去解决，这是法律程序！”
　　学明愤怒地说：“什么狗屁程序？你就是在推脱责任！我们到市委去！”
　　一行五人从区信访局出来。走出区政府大门，三十来个村民满怀期待地望着我们。
　　“怎么样啊？”有人问。
　　“狗日的根本不管。走！大家到市委去！”学明大声地说。有人提议打的，祚军说：“到马路上去搭公交车算了，能省就省。”
　　半个小时后，大家到了市委大门前，经人指点，在临街的门面找到了市信访局。那是一栋只有三层的建筑，第一层为大厅待访室，一排排的椅子像电影院一样都坐满了等待上访的人。我们的到来引起保安的注意，上前问了情况，要我们去值班室登记。登记完毕，就让我们按顺序等待。上访的人太多了，没地方坐，大家就到外面马路上站着。等了半个小时，保安通知我们可以到二楼去了。大家一哄涌向楼梯口，保安挡住说最多可以去五个代表。大家停了一会儿，只好又是我们五个人上去，其他人被阻在了门外。
　　二楼除了几间办公室，还有几间大小不一的会议室，都布置的整洁利索，每一间房子里都装了空调。我们被一个工作人员安排到一间大一点的会议室，并让我们在这里等待，他说马上就有领导来接访的。不久，市信访局的周副局长来了。副局四十多岁，人看上去蛮和气的。他同我们打了招呼，问了问情况，然后说：“你们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怎么会这样呢？我们还以为水淹区的事情都落实好了呢！你们就放心吧，我们会认真帮你们解决的。这样吧，我现在把区政府有关领导和镇政府的主要负责人以及浯溪电站的负责人都叫过来，当面和你们说清楚，该怎样处理的就怎样处理。你们看这样行吗？”
　　领导都这样说了还有什么不行的？况且还有工作人员客气地为每一个代表酌了一杯纯净水，真有点儿宾至如归的感觉——这才是共产党的干部！相比起来，区信访局的那帮鸟官就差得太远了！
　　周副局长开始打电话。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区政府隔河相望，过来倒快，电站和镇里过来就远了，最少也得一个小时才能赶到。周局长让我们在这儿坐着，他要趁空去处理另外一些上访人的问题，我们客气地答应了。周局长走后，学明说：“现在的政府没什么事可做，社会上的矛盾却越来越多，就是这信访部门忙得要死！”
　　上午十点多钟，周副局长再次来到会议室，跟在他身后的有区信访局的一个干事，还有黄阳司镇人大主席刘如国。电站方的负责人却没有到，那边的解释是老总到北京办事去了，一切拜托地方政府。既然给了这样的答复，来不来也显得不那么要紧了。尽管来的人不太令人满意，在周副局长的主持下，会议还是正式开始了。我们把资料分发给每一位领导，并由魏学明将上访诉求重新申述了一遍。经过近半个小时的商谈，会议达成了一致意见：明天组织电站方、区政府领导和镇政府领导一起到荷叶塘组去现场办公，解决具体问题。
　　哦，就这么简单啊！看来这上访也并不如传说的那样艰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