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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章 我看见了原始人性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4-12 11:31:44      字数:6051

  1994年11月10日(二)
  下午中队出工之后,T队副进来与我们分别进行入监谈话,十八个人还没有谈一半,天就已经很晚了。收工回来的犯人在院子里躲躲闪闪地走来走去,大约是因为T队副还在干部值班室里与我们这些新犯人谈话放到缘故。我看见了有几名犯人高高挽起的裤腿下面露出的小腿上糊贴着很多的泥?为什么他们就不洗一洗呢?我理解不了。
  院子的大门口传来了吱吱呀呀的响声,大约是那扇脚门开关的声音。于是,大院子里有人在怪叫,也有人怪唱。该不会刚才那阵铁门开关的声音是T队副离开了这个院子了吧?
  虽然我来这儿也就二十四个小时左右,但我已经认识到了这里的很多的犯人在干部面前一套,离开干部又是一套,阴一套阳一套的丑剧闹剧以后或许我会看得更多更清楚更真切,现在尽管只是自己的一种感觉。但我还是希望这是自己的错觉,不希望是事实。
  吃过晚饭,来我们监舍里的老犯人多了起来,但这些老犯人都是穿得清清净净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不像经过劳作的模样。这些老犯人来过之后,就会向黑皮焦亏讲些没裤子穿没鞋子穿之类的话,好像黑皮焦亏可以为他们解决这些问题似的。但我还是注意到了,这些说没有裤子穿没有鞋子穿的犯人浑身穿着的几乎都是名牌,什么阿迪达斯、鳄鱼、梦特娇、骠马等,穿得都是人模人样的。从他们的穿着上来看,估计他们的家中都是有钱的大户人家,要么开公司,要么开银行,要么就是土财主。他们再说没有裤子穿没有鞋子穿,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他们还是向黑皮焦亏说了。
  黑皮焦亏总是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些人,要他们等上两天,现在还不是时候。
  黑皮焦亏家开什么服饰公司?要不,怎么会这样爽快而慷慨?
  这个时候,收方和小伙房的秦中湖进来了。
  黑皮焦亏变得更加热情了,先是给秦中湖递上一支烟,然后很礼节地让着要收方和秦中湖坐下来。
  小伙房真的是给小组长烧饭的地方,想必这个时候他秦中湖是送饭过来了,顺便进来坐一会儿?
  “焦亏,哪位是尧克?干部吃饭的时候,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每顿饭都提到了他。”秦中湖问黑皮焦亏。
  “那位。”黑皮焦亏向我指了指,“怎么了,想跟他叙叙?”
  小伙房原来是为干部烧饭的地方!这儿的干部不在家吃饭?干部家都在小伙房吃饭?
  “干部说他挺有才的,会写诗写小说。T队副十分欣赏他。”秦中湖很知情地说。
  “写诗写小说到这儿管个屁用!”收方接过秦中湖的话,十分轻蔑地说,“大田里讲究的是会干活,能干活。”
  收方的话仿佛是对着我的头冲了一桶冰冷的粪便,激起了我一腔的怒火,我真的容不下他这样去轻视艺术。我能不能写诗会不会写小说是我的事情,诗歌当然不会种田,小说当然也不会种田,但诗歌和小说可以开垦野蛮生长文明,可以让粗暴愚昧渐渐趋于文明。也正是他这句话,使我深深地相信了先前听到的许多关于劳改队的传闻。我不知道以工业为主的大监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事情?
  “话不能这样说,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和特长,有的比较物质,有的比较精神。”秦中湖似乎不太同意收方的话,笑着对收方说。
  “你们是一行的吧?”黑皮焦亏捉摸不透似的看着秦中湖笑了笑。
  一行的?秦中湖也会写诗写小说?我有些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我哪能跟他比呀,他在全国都拿过奖的。与他相比,我就不值得一提了。”秦中湖有些傲慢地谦虚,“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刚学写字。我们中队的干部都很佩服他的。”
  “不管他会写什么,在我的手下,到大田里要和别人一样会干活能干活!”收方十分鄙夷地说,“该怎么干,他就得给我怎么干!”
  “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既然来到这里面,都是劳改犯,改造上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秦中湖有些屈从于收方地说,“就是联合国主席犯罪进到这里,同样是劳改犯。”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在喊:“张铁龙,张铁龙,干部喊你!”
  听到喊声,收方打了一声“到”,同时向我们难以捉摸地很冷酷地笑了笑,然后冲出门去。
  收方的笑让我感到了毛骨悚然,尽管这两天我看到的只是这个大院里的表面但我还是隐约地感觉出了这个叫张铁龙的收方在这个大院子里有很强的势力,因为每次收工回来之后,进得这个院子,他就会声嘶力竭肆无忌惮地嚎着唱:“小寡妇今年二十六呀……”,别的犯人会在他这样的嚎叫里躲着他。
  “想与他叙叙就叙叙。”黑皮焦亏对秦中湖说,“我们是把子,没事儿的。”
  “只是想跟他讨教讨教,没有别的意思,你尽管放心,这里面的规矩我懂。”秦中湖向黑皮焦亏笑了笑,然后向我走过来,并向我递了一支烟。
  我说不上有些受宠若惊地与秦中湖寒暄了两句。
  “起来坐床上吧。”秦中湖不顾及我们正坐在地上学习,向我施恩似的说。
  “去跟他叙叙吧。”黑皮焦亏示意我可以从地上起来坐到床上去。
  我起身坐到了秦中湖的身旁。
  “我叫秦中湖,在小伙房为干部烧饭。这两天干部吃饭的时候老是说起你,就想过来跟你讨教讨教。”秦中湖一脸的微笑,“在家做什么工作呀?是不是专职撰稿人呀?”
  我与他说了我以前的情况,同时向他知己般地笑了笑,说:“谈不上讨教,互相学习!”
  “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很难遇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九号晚上干部吃饭的时候就谈到了你的情况,当时我就想过来与你认识认识,因干部有事让我去忙,没时间过来了。今天晚上得闲,过来跟你坐坐。听说你写了两部书和很多的诗歌,能不能让我拜读拜读?让我感悟感悟,开开眼界!”
  “对不起,这些东西都在T队副那里呢,等T队副看过之后,你再过来拿吧。”我有些抱歉地向他解释说,“其实,我也瞎写。”
  “谦虚了!”秦中湖对我有些恭维,静静地看着我,然后认真地说,“不过,这儿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在这种环境里要好好把握自己,不要把自己的信念放弃了,不然的话,几年下来这个环境会把我们的一切都磨没了。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管说出来,我会尽力而为的。因为我是外宿,不在这个院子里住,一切都很方便的。”
  “这个环境我已经感受到了,肯定会很苦,这个无所谓。我有一个想法,只要不苦了自己的信念,不苦了自己的希望,生活上的苦无所谓。”我已经不再去设想这个环境里会有生命奇迹了,也不再去考虑这个环境将会怎样对待我了。我与他递了一支阿诗玛,同时也递一根给黑皮焦亏,然后问秦中湖,“以前在社会上做什么的呀?”
  “我?”秦中湖笑了笑,“在社会上没什么事儿,整天混唄,后来就进来了。我是从别的劳改农场转过来的,原来那个农场撤了。在原来那个农场,我是那个农场小报的编辑。调到这儿之后,就很少动笔了,只是偶尔记点儿感想。来这儿三年多了,笔也停了三年多了。三年多来,我一直没有碰到过能与我有相同志趣的人,都感到失落了。这次你来了,总算碰到知己了。”
  “干这一行的人,怎么说呢?在感到失落的时候,如果能忍受孤独,可能就会超越这份失落。”我似乎在鼓励秦中湖。在社会上,我也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也正是在与同学和朋友的相处当中,我却时常感到一种来自心底深处的孤独。也许正是报复自己的这样的孤独,我跟着卷毛他们干了那五件让自己一生都会感到耻辱的事情。也正是为了安慰自己的这份孤独,慢慢地我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了。现在我仍感到孤独,但我给自己订下了安慰这份孤独的计划,如果可能的话,在今后的几年当中,我会报名参加大专自学考试,争取了却自己上大学的心愿,让自己的人生少一份遗憾。
  “在这里面,这份失落不好超越的。”秦中湖摇头苦笑着说,“慢慢你就会知道的。我说这些并不是在拉客观。”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光盯在了我身上的这件夹克衫上,然后有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这件夹克衫的质地。
  我发现他的两眼里有一种对我这件夹克衫的攫取的光,尽管这样的光很含蓄,但我还是能看得出来。
  “这就需要很强的自持能力和很好的自我调节的能力。”我装出并不知晓他的目光的含义地接着他的话说,“原初在社会上,我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一脚踏进看守所的大门。我感到自己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在看守所一个星期之后,我认为自己成熟了。现在我以为,前一段的灾难使我走近了成熟,这后一段的灾难或许会让我走向坚强,走向自信。”
  “但愿你能如此吧。”秦中湖见我不理解他的眼神,也就不再与我谈诗歌散文和小说了。
  从他这些细微的表情表现中,我开始怀疑他作为一个“编辑”的素质和涵养了。在看守所里我就好像听说过,劳改队这个地方,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我已经失去了与他再谈下去的兴趣了。但对于他,我还是保持着那种微笑,因为我是刚来这个地方的新劳改,怕被人欺负。
  “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要好好干,别惹出什么事情,争取能早一天得到政府的照顾,那样就可以有更多的轻闲的时间了。像我现在,干部照顾了,一天三顿饭为干部烧好了,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秦中湖向我炫耀着他的比较优越的条件,“比在这个大院里自由多了。”
  我想起了入监大队里的勤杂犯人,条件是优裕的。我也看到了这个大院子里许多泥猴子一样的犯人,这两种犯人,有着天壤之别!
  其他监舍里有喊“干部好”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秦中湖站起身来,向我和黑皮焦亏笑了笑,说:“我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过来聊。”说着,他向大院子里鼠窥猫似的探头瞅。
  “没事儿的,干部在二组呢。”黑皮焦亏让秦中湖放心地说。
  “那我就走了。”秦中湖伸头伸脑地向门外看了看,小心地走了。
  黑皮焦亏见秦中湖走了,把门轻轻地掩上了,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劳改队这个地方讲的就是一个表现。你们刚来这儿,就更应该表现,给干部留个好印象。现在干部在工棚里也是一个机会。你们集体背诵六项制度,然后唱一遍四首歌,表现表现你们的精神面貌。”
  原来,这个大院子也叫工棚。
  黑皮焦亏给我们起了个头,我们就开始从《犯人守则》背到了《文明班组条件》,又从《入监队之歌》唱到了《犯罪教训要记牢》。不过,我的心里一直在嘀咕着秦中湖刚才的表现,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东西。
  六项制度背了两遍,四首歌唱了两遍。
  “我看过了,你们中间还有人不会背六项制度的。明天晚上我挨个儿查着背,背不会,背不熟的,你给我当心了。”黑皮焦亏板着脸说,“还是那句话,劳改队这个地方,分给你的任务没有瓜皮啃,让你背会就背会,让你背熟就背熟,不论你是什么文化程度,都不是原因,就是你一个字儿不认得,明天晚上也必须给我背会了。如果哪个不会背,或者不愿意背,找干部批个条子给我,我就不管你了。不然的话,你就给我好好地背。你们要是背不好,到时候干部找的是我。”
  即使有人不愿意背诵这六项制度或者根本背不会这六项制度,也不会去找干部批什么条子,因为这六项制度也是改造的一个内容。
  临休息时,黑皮焦亏让我与墙角的一个下铺的黄斜子换了铺位。在我整理好铺位之后,黑皮焦亏一屁股坐到了我的床上,微笑着与我递了一支烟。
  我没有去接他的烟,而是递过去了一支阿诗玛,推让着说:“抽我的吧!”
  “比我的上档次,那就抽你的了!”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烟,一只手与我递上火。
  我燃上烟之后,与他扔了两盒阿诗玛,说:“没什么好烟,这两包你抽吧。”
  扔给黑皮焦亏这两包阿诗玛,我心里有一种打发乞丐一样的感受。在入监大队,丁宣鼓曾经提醒过我,小组长是轻慢不得的,因为直接在他的手下混日子,如果家庭经济条件好一些,如果在家曾经养过狗,就会知道奉承小组长的好处了。虽然我仍不服气,但我已经认为丁宣鼓的话很可能有点儿道理。
  黑皮焦亏还是虚意地推脱了一下,两包阿诗玛还是接到手里装进了口袋。
  “在家里写诗写小说,你们这样的人都有钱。”黑皮焦亏无话找话地跟我聊起来,“你们在社会上吃穿住用都上档次。”
  我有些哭笑不得了,但我还是看出了他眼中那种猎人发现猎物一样的目光。我有点儿不寒而栗了,我很清楚这样的目光折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可惜我是个穷光蛋,就是这样,我仿佛看到了自己被他残酷地血淋淋地剥了一层又一层。
  “我们这些人不行,在社会上就是二混混,搞两个钱还不够玩的。”黑皮焦亏开始哈我了。
  可惜他黑皮焦亏看走眼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让他能哈出来的。
  在看守所,这种现象就屡见不鲜,新号刚入号子,同样以社会上的心理去想象那里面的每一个人,结果,经不住别人三句奉承话一说,吃的、穿的都心悦意舒地送给了别人。听得黑皮焦亏这样恭维我而又自贱的话,我立即就想起了看守所,同样想起了入监大队那位开水房里的老乡所说的那些话。
  “其实,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在社会上我也很寒酸。”我有些心酸心寒地说。
  “谦虚了,要比我们在社会上强多了。”黑皮焦亏很不相信地说,“从你的穿着和你抽的烟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都是别人送的。”我无奈地笑了笑,他把我当做财主了。
  “你们这些人结识广。”黑皮焦亏有些穷追不舍地说,“认识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犯这罪呢?”
  我真的害怕别人这样问我,不是我要逃避这样的事实,而是想逃避这个事实带来的心痛。我一直在竭力忘却这份心痛,可今天黑皮焦亏又揭了我心中的痛。我苦涩地摇了摇头,酸酸地说:“我也不明白!”
  “提起往事,我也伤心,我是二进宫了。”黑皮焦亏似乎真的很伤心了,片刻,他忽然口气很明朗地说,“不过,在这儿表现好一些,好好改造,一年之后就能减刑了。话又说回来了,这里面一些事儿跟社会上一样,都是聪明人,应该明白的。”
  我糊涂了,他这话什么意思?对于社会我还是一个婴儿,许多的事情我还没有接触过,理解不了。对于这儿,我仍然无能理解。我含糊地看着黑皮焦亏,怔怔地什么也没说。
  “我忘完了告诉你们给家里写封信了,告诉家里人现在来到这儿了,让家里人放心。”黑皮焦亏提高了声音,向我们这十八个人吩咐说,“明天每个人写封家信交给我,叫干部审查后给你们发出去。”他向我们十八个人吩咐完这个之后,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告诉我,“你另外再写一封信交给我,我替你发出去,让家里人来的时候多带些东西,有些东西在社会上吃得开,劳改队也一样,这个东西挺当家的。”他向我做着数钱的手势。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事实,所以,我无言以对,我仍然很模糊地看着他。
  “想必你不是在装糊涂吧?你应该很聪明的。”黑皮焦亏对我的反应惊奇了,他近于摊牌地说,“劳改队,人就是图个平安快活。要想平安快活,各方面都得维持,上到干部,下到同级的犯人,中间还有勤杂犯人、职务犯人,哪一个环节维持不好都不行。实话跟你说吧,干部对你的印象的好坏,主要取决于我们这些勤杂犯人和职务犯人,我们这些犯人能经常接触到干部,我们在干部面前说你好,干部就会认为你好,说你改造积极,你就改造积极。记功、表扬这些奖励都得根据我们反映给干部的情况来确定。两个记功奖励就可以申报减刑了,三个表扬才可以申报减刑,中间相差半年的时间呀。半年时间又可以创造一个减刑的条件。像你,搞得好了,可以减两次刑,两次就是减两年,关键就看你怎么在这儿怎么混了。”
  我听得出黑皮焦亏要与我说什么了,我以后的改造情况就在他的手里攥着了,他说我改造的好,我就改造的好,他说我抗拒改造,我就抗拒改造了,他说我可以减刑了,我就可以减刑了,关键看我在他心里会怎么样了。我有些不大相信他的话,他这话说的听起来比干部的权力还大,我不相信干部就像他说的那样只听信他们反映的情况。
  黑皮焦亏又与我说了些他上次减刑的情况,直到值班犯人在外面催着我们休息,黑皮焦亏才离开我的床铺,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强调着让我睡下来好好想一想他跟我说的那些他所谓的实话。
  我能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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