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

　　二十二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数月的时间在人生的长河中虽然算不得什么，只是其中的一瞬而已。然而对于栗津来说，却有着难以言辞的发自内心的感触。她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带着她回到乡下，而每当她疑惑地问起奶奶时，奶奶总是含糊其词地说你爷爷想家了，想你的爸爸妈妈了，这样就回来了。她仍然记得在临走的那天，爷爷很是伤感，眼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一种郁闷、压抑的氛围充满了空间。她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酸，尽管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回到了家乡，她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许多自己没有见过的新奇的事。
　　栗津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把她带到了身边，几乎一直没有回来过。爸、妈的形象已经模糊，刚回来见到父母时，她甚至有些拘谨。尽管回来已经一段时间了，但在父母面前，她仍然有些不自然。感觉不如在爷爷、奶奶面前随便。
　　栗顾田和钱贵珍夫妇倒是很疼爱这个自小没跟着自己的唯一的女儿，要不是当年老人非要带走女儿，他们是说什么也舍不得让女儿走的。如今，女儿终于回来了，他们自然很是高兴。于是，每天变着样地做好吃的饭食，只怕女儿吃不习惯；甚至连一向不大出门的栗顾田每逢邻村集日，也必带女儿去赶集，给她买最好玩的玩具。看着女儿拿着玩具玩儿地很开心的样子，他也感到由衷的欣慰。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时间长了，栗津也就感到习惯了，也不时围在父母膝头问这问那。家乡的一切在她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新奇，空气是那么的清新，天空是那么的晴朗，原野是那样的广阔。在吕巷镇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开阔的境况，那里到处是林立的厂房，冒着黑烟的烟囱，天空总是灰蒙蒙的，街道上总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流，间或着刺耳的刹车声、汽笛声，一切都呈现处一片糙乱的样子。她虽然跟着爷爷游历了不少的名山秀水，但也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现在感觉还不如小伙伴们讲的故事有趣呢，什么长虫活吞青蛙，老鼠偷鸡蛋……等等，小伙伴们绘声绘色的讲述，长把她带入情节，随故事或喜或悲。
　　学堂里没有多少学生，因为只有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孩子才有钱供孩子上学，她亲密的伙伴们，大都是乡间放羊娃。学堂里的孩子们，对她这个从遥远的大城市里来的女孩子多少有些嫉妒和欺生，总是没事找事的想着坏主意捉弄她，这使她很不适应和反感。
　　但同这些没有条件上学堂的、在野地里乱跑的伙伴们在一起时，她却很快活，因为他们尊重她，喜欢她。每当她放学后，总有一些小伙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团团围着她，让她讲学堂里的有趣的故事，他们是多么渴望进学堂学习啊！然而这又是不可能的事。栗津每看到这些，看到他们那渴求的目光，看到他们身上那破烂的衣衫，还有那拿在手里的对她来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下咽的黑窝头。她幼小的心灵也不禁感到一阵震颤！是啊，他们和自己同龄，一样有着聪明、伶俐的头脑，也本该和自己一样进学堂接受教育、汲取知识。然而这一切却又是不可能的。
　　他们祖辈世代耕耘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作了一代又一代。但工具的简陋，土地的贫瘠，世态的炎凉，使他们连最低的生活水准，连最低的温饱也几乎难以维持，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供孩子念学堂。
　　长期的、固定的生活模式，使他们祖辈生活在这块小小的范围内，已变得麻木、迟滞，似乎生活的全部仅仅剩下了忍耐和承受。当然也有一些年轻人不看忍受这种困苦的现状，而努力苦苦追求与探索属于自己的道路。这些孩子们现在自然还不具备这些能力，但谁又能否定和怀疑他们没有过憧憬和幻想呢！
　　栗津以一颗善良的童心审视着这些，每当看到小伙伴们吃着硬硬的黑窝头，不时噎得直抻脖子时，她内心最柔软的部分便再也忍不住了，总感到自己的心在颤抖。于是，她总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白面馍分给小伙伴们，看到他们吃得香甜的样子，一种复杂的滋味会不自觉的涌上心头。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什么？！
　　且说这一天放学后，她想着心事，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脚不时无聊地踢着路旁的小石子。就这样，不知不觉也走到了家门前。她轻轻的推开门，绕过影壁，走向堂屋，屋里静悄悄的，父母可能去地里还没回来，只有西厢房里传出说话声，她不由的停下了脚步声。咦！怎么声音这么熟悉，她不禁仔细听起来，听着听着，她突然向发现新大陆一样，把书包一扔，快步向西厢房跑去。声音把静静的睡在屋门旁的小花猫都惊醒了，小花猫跳起身，它奇怪地瞅着小主人，“喵喵”地叫着。
　　二十三
　　小鸟带着休息了一夜的惬意，从小林子里扑愣着翅膀向渐渐升起的太阳处飞去。路旁杂乱的草丛沾满了湿漉漉的汁水，使得林间的土地上显出一种特有的潮润，踏上去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很是舒服。不远处的村庄已笼罩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烟气之中，一阵风吹过，烟霭似乎被什么东西扯过一般，互相叠渗着、直直地横着，如云气缭绕的仙境一般。在这一片朦胧之中，不时透过几声鸡鸣。
　　早晨的空气很是清新，远处的天空已显出一种墨兰，土路上由远及近走过几个人的身影。
　　一个身背雨伞，肩挎包袱，穿一件直领长袍的三十来岁的青年人走在几个人的前面。此刻只见他停住脚步，转过身子对后面紧紧相随的几个人说道：“栗总、栗夫人，不要再送了，你们已经走出很远了。我们终将一别，我相信，我此去一定能够找到我们的组织。我想，这个时间不会很久。虽然目前形势对我们来说还不容乐观，环境还非常复杂。所以，你们也要时刻提高警惕，多多保重。顾商为了打探消息，已走了多时，现在仍没有音讯，着实让人担心。不过，我想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不要着急。另外就目前来说，以你们的身份，可能和群众的接触还有一定的困难，沟通起来不是很方便，这就需要你们多做工作，多争取，真正融入到群众之中去。因为，只有依靠群众，依靠人民，才能最终取得胜利。唉，你看我，和你们一聊起来就又没完没了了，说真的，我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你们呀！”
　　说到这，他弯下腰，俯身抱起跟在身旁的一个小女孩，慈爱的在孩子脸上亲了亲，并说道：“小津津又长高了，快要成大姑娘了。在家一定要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话，在学堂里要认真学习，和小伙伴们搞好关系，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爱打架了。”一席话把大家说得都笑了起来。小女孩也不好意思的把头靠在了那人的肩头上。原来，这几个人正是重新外出寻找组织的杨修武以及来送他的栗达观、苏静云还有小栗津。
　　当下，栗达观望着自己以前事业上的好帮手，这个引领自己走上革命道路的年轻人，无限感慨地说：“修武，你就放心地去吧！不要惦记我们，我们会好自为之的。只是你这一路上，要风餐露宿、闯关过卡，我们倒着实放心不下呀！”杨修武放下栗津，缓缓地把头转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出神的盯了会儿；然后，像是对栗达观又像是对自己说道：“干什么事情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干革命同样如此，总得要有付出，甚至牺牲，要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放亮，红红的圆日就要喷薄而出，就要驱散笼罩在身旁的飘渺的云彩。说话间，雾气散了，草丛上的露珠也不知滚落到了哪里，叶子现出鲜亮的样子，整个世界也仿佛一下子变的光亮起来。杨修武注视着这些，眼里闪烁出坚定的目光，他转过身来，伸出双手同栗达观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两双手都巍巍颤抖着，两个人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修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消失在天地交融的地方，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栗达观、苏静云和栗津都摇动着自己的手臂，向着远方……阳光洒满大地，蓝蓝的天空漂浮着朵朵白云，和着大地上星星点点的早出劳作的人们，完全是一幅自然、壮观而又雄奇的图画。
　　二十四
　　送走了杨修武，栗达观一家人回到村子里，栗达观坐在家中的椅子上，不禁又升起一阵无名的惆怅。觉得似乎少了一些什么，然而在这惆怅之中，又隐隐地感觉到些许希望，一种发自内心的希冀和憧憬在撞击着心灵。
　　他回味过去的岁月，那同亲人和朋友们一同战斗过的时光，现在想来是那样的令人神往和留恋。想起白天和他们一起乘船巡视各码头装货的情景，仔细检查每艘船的载货量，看吃水线。夜晚一起在灯下埋头整理当天的账目细则，研究制定下一步的贸易计划，有时甚至忙到东方报晓……
　　想到过去的这一切，他不禁轻轻地摇着头，苦涩地笑笑，那些忙碌而又充实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叹了一口气，仰面躺在靠椅上，似乎想好好静下心，但很快他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立起身，眼紧盯着墙上，呆呆地望着。墙壁上挂着栗津上学用的装课本的皮质书包，放学后，栗津总是习惯的把书包挂在那，说是可以防老鼠啃书。因为她的同班同学的好几个粗布书包就被咬了几个洞，里面仅有的几本书和最为珍惜的练习本也被饥饿的老鼠啃成了锯齿状，心痛得那几个同学一个劲的掉眼泪。因为，这些个粗布书包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父母给自己添置的，得来很不容易的，难怪让人很心痛。那年月，人还没有吃的，何况鼠类哪，没有可食之物，也只好“咬文嚼字”了。
　　栗达观盯着书包，脑际间又回响起昨晚杨修武同自己说过的话：这里人们的生活还相当的苦，每日为能把肚子喂个半饱而忙碌奔波着，实在没有能力再供自己的孩子上学念书。如此一代代发展下去，乡亲们的整体文化素质将会大幅下滑，思想难以得到提高，将会更加愚昧和麻木，进而影响到整个国家的发展。而实际上，孩子们并非不愿意上学，不去接受新鲜事物，而是条件所限，没有机会和财力去读书。
　　杨修武结合着自身的感受，继续阐述着自己的想法。在河子村的日子里，每次经过村小学堂时，总会看到几个小孩子趴在教室的破窗前，惦着脚往里瞧，那着迷的样子至今还清晰的留在脑海里，叫人想起来很不是滋味。
　　杨修武继续述说着姐姐家的老三林向平就是这样一个孩子，特别想读书，总是缠着自己问着问那；但姐姐家家境贫寒，没有能力供孩子读书，外甥渴求知识的目光，想来很是心痛……
　　栗达观回味着杨修武的这些话语，心头不禁漾起阵阵涟漪：“老杨说的在理，这些孩子们才是国家的未来和希望。我要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帮助尽可能多的孩子学习知识，学习技能，拥有上学的权利；再不能像他们的祖辈、父辈们那样生活了！革命成功后，新的国家还等着他们去建设呢！”想到这，他立起身来，披上外衣，径自向小学堂方向走去。
　　不一会儿，就见他从学堂里走出，边走边同学堂里的老师们热切的交谈着什么，在门口处，几个人紧紧的把手握在一起，隐约可见老师们满脸泛着激动的神情。
　　栗达观离开小学堂并没有回家，而是走出四平村向几里外的河子村所在的方向走去。此时已近晌午，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道路两旁的树木不知被什么人早已砍掉，只剩下一些光秃秃的枝桠，没有了遮阳的东西，路上显得更加苍白和燥热。
　　但栗达观似乎没有感觉到这些，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急急地但又是坚定的向前走着，走着……
　　老人魁梧的身材逐渐消失在迷茫、炙热的弯弯曲曲路的尽头，只留下圆圆的太阳无聊地照烤着这片炙热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