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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镇公所

作品名称:老油坊      作者:老诌      发布时间:2021-04-04 18:08:33      字数:4648

  第二天,二先生想来想去,还是要去永功家探望一下为好,毕竟永功父子受罚与自己有一些关系,他偷偷让李贵套了车,拉了几袋粮食送到永功门口,永功家矮矮的垣墙一眼就能看到院子里,文遐站在院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似乎要出门。李贵勒住马车,把粮食扛在永功院子里,他故意不与文遐说话,那天让文遐踢了一脚,他一直记在心里呢。
  看到二先生吩咐李贵卸车,文遐没有丝毫的感激,对着二先生冷冷地招呼了一下,说要去三河口听大鼓书,抬脚就走了。
  永功趴在破席上,早已看到李贵卸车,他故意低着头,一言不发。码好了粮食,二先生打发李贵走了,自己进了永功的破屋子。屋内后墙摆了两张床,正冲着门一张,永功正趴在上边。南墙一个窗户,用高梁秸堵了一半,窗户下摆着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夹杂着一股尿臊味,文适正坐在窗户下的一条短凳上,看着二先生进门,把脸扭到一边。
  文逸坐在文适对面,起身招呼二先生,永功还是装作没看见。二先生只好自己找个破凳子挪到永功床头,想陪着他说说话。永功再想装已经不行了,瞅着文适吼道:“丢八辈祖宗,害虫得我也跟着丢脸。”
  文适听了爹的话,借机放声大哭,嘴着叫着“疼,疼。”左手攥着右手的半截食指,食指上缠着厚厚的布条。二先生听到文适哭嚎,心里一揪,却不好说什么。
  文逸走了过来,满屋里找茶罐子,想给二先生倒碗水,永功道:“哪里有水?我的水不是柴火烧开的?败家玩艺。”
  文逸生气甩手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生闷气。
  二先生见永功发火,只好陪着笑:“二哥,昨天那事……我早早求了大哥,你知道大哥那脾气,我怎么劝也听不进去,我寻思不过去祠堂训几句,哪想到竟然动了这么大的刑罚,文适的手也伤了,昨晚上我一宿没睡好,我给你拉来几袋粮食,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缺了吃的。二哥,你以后要是缺粮,你就吱一声,再不做那种事了,孩子们也不小了,传出去不好听。”
  永功冷笑道:“永劼,一开始我见你朝我家里送粮食,心里还软了一下,觉得不管怎么说,咱是叔兄弟,这些年,你多少也接济我一些粮食,你的好,我都记着的。但是,现在我不感激你了,你不是来接济我的,你是来笑话我的,对不对?你有钱了,身份高了,教训起我来了,昨天,我在祠堂,肉体到责罚,现在,你又来折磨我的精神了,昨天我哥打了我的脸,你今天接着再打一遍,是不是?你比我哥还要狠毒。”
  二先生一听,忙道:“这是怎么说的,我只是好言相劝,哪里有教训你的意思?”
  永功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能动弹,你拉来的粮食,我不能亲自送还你家,你劳累一下,自己再拉回去吧,你的大恩,我受不起。”
  二先生见话不投机,心里郁闷,本来送粮食是一件善事,现在却成了坏事,真是好心让人当成了驴肝肺,只好起身:“我走了,你有气,我知道,不过,我丝毫没有教训你的意思,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粮食待会让孩子们搬到屋里,小心老鼠咬了袋子。”
  永功还是冷笑:“慢走,不留,你最好把粮食拉回去,不然,我吃着心里不舒服。永劼,我也告诉你一句话,咱们兄弟到此为止了。沂河的水为证,我们兄弟永远没有去过,也没了将来。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两房媳妇,皇帝老儿一般,今天睡这屋,明天睡那屋,就差张狂得翻牌子了。你竟然一下娶了两房儿媳妇,天地良心,固庄,三河口,整个沂州县,谁有这么狂,你做到了。我不生气,那是你的本事,可你不该今天来挖苦我,我昨天挨了打,有一半是因为你,有一半是因为文宝,你们叔侄,我记下了。固永功现在在你们眼里狗屁不是,怨只怨我点子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永功也有出头的日子,等着吧。”
  二先生与他说不通,只好自己踱着步回去了。
  粮食放在院子里,永功听二先生走远了,从床上坐起来,冲文逸、文适瞪着眼:“还不去把粮食搬到屋里来,你们还等着我动手呀?”
  文逸今天不想惹爹生气,知道他昨天受了族规惩罚,没有面子,顺从他的意思,朝屋里搬粮食,文适也不再抱着手哭了,手还是疼,但是比起搬粮食来,疼也算不得什么了。
  永功的伤是鞭子打的,都是皮外伤,几天身上就结了痂,自己再也坚持不住,他要去做一件大事,对他自己来说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他在固庄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去三河口碰碰运气了。
  这天,他收拾了一身还算能出得门的衣服,嘱咐好文逸在家照顾文适,自己抽打一下裤子上的灰尘,扛着半袋子粮食出了门,到了三河口,找个地方把粮食卖了,换回五角钱,他暗自感叹,粮食真是越来越贵了,这半袋粮食在以前,顶多能卖二十文,现在竟然卖了五百文,店家给了五角新币,这阵子直鲁联军与北伐军在河南、江苏、山东接界的地方相持,北伐军不进攻,直鲁联军也不向前,为了筹措军饷,张宗昌的督军府出了一些新币,一块钱兑换一块银元,老百姓虽说不太相信这种新币,但是政府压得紧,一时间新币还是流通起来。
  五角钱就是半块银元,永功一阵高兴,他没像以前一样,卖了粮食就去抽大烟,而是买了两包点心,一盒茶叶,提着到了三河口乡公所,他知道李世营平时在这里办公,他是三河口的乡佐,所谓乡佐,就是乡董的助手,但是李世营这佣乡佐可不一般,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乡董杜招贤拿他也没法子,天天恨得牙痒,却苦于找不出对付他的办法。
  见永功提着点心、茶叶进了门,正背靠在太师椅上喝茶的李世营哈哈大笑:“奶奶,我也说今儿一早喜鹊在树上叫,原来是贵客临门,亲家公,今天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用老杜那个穷酸的话说,你让我这儿蓬荜生辉,哈,哈,哈。”
  永功不与他说笑,他已经号准了李世营的脉,把点心放在桌子上,见李世营也不招呼他坐,只好拉过一把椅子上坐下,自从两家成了亲戚,这地方他常来,环境也比较熟悉,他不与李世营客套:“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管你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今儿我给你送财来了。”
  一听说送财,李世营从椅子上顿时坐直了,高兴地直拍大腿,招呼永功喝茶,还不忘取笑他:“亲家公,我消息可是灵通,听说大先生把你修理了一顿,我直介越来越佩服大先生了,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讲。这才几天的事,你的伤已经好了?急着给我送财,你让我感动地眼泪快下来了,来,喝茶,一年你的伤怎么样了。”
  永功听了,故作生气:“谁都可以看不起我,唯独你李老三不能,我送你一套富贵,富而贵,你笑话我,是把财神朝外推。不欢迎我,我走就是。”
  李世营的脾气,你顺着他,他往往看不起你,你呛着他,他说不定还敬重你。见永功生气,李世营拍着手大笑:“操他,亲家公,开个玩笑也开不起了,你可是我心目中的诸葛亮,说吧,如何发财,我要是发了财,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永功回转身,他不是想走,只是作态,见李世营给了他面子,借坡下驴,万一撑大了劲,就不好了。他故作神秘地说:“我送给你的富贵,是晚上能睡得着觉、白天能放得下心的生意,不像你现在的茶馆,天天提心吊胆,怕这个算计,那个惦记。”
  李世营听他话里有话,故作沉稳:“你老兄嫉妒我了,茶馆你是知道的,天天顾客盈门,钱如流水一般,当铺虽说差一点,也还可以。一家子吃饭,足足有余。他们有哪个算计,也是情理之中,这个世道,就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哪里还有晚上能睡得着觉的生意?”
  永功冷笑道:“茶馆?你快不要提茶馆二字,我抽大烟也有些年头了,你没开烟馆之前,我就抽,把五十亩地押没了,成了穷光蛋还抽,你能瞒得了我?茶馆,我看是挂羊头,卖狗肉吧?既然是正当生意,警察局、禁烟局,怎么还三天两头来麻烦你呢?宋县长那儿,你没少花钱吧?”
  李世营心里一惊,这个永功真不可小看,三河口的情况摸得门清,他嘴里还是不承认:“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咱是茶馆,怕个鸟,管他卖羊肉,还是狗肉,三河口卖人肉的都有,比起他们来,我是合法的国民了。好了,你不要卖关子了,说说吧,什么发财的生意?”
  永功不着急,他呷口茶,慢腾腾地说:“以前李老弟在哪发财,难道忘了吗?”
  李世营没听明白,看着永功,示意他说下去。
  永功淡淡地一笑:“以前李老弟在淮安当着盐务稽私,收入还可以吧?是不是很让人高看一眼?”
  李世营笑道:“这事……去年送亲时,和你在船上谈得很投机,我那点事,你知道呀。是的,收入不错,也很让人高看一眼。你提这个做什么,那个美差早他妈的让齐燮元给开了缺,你这话是何意?沂州城不是产盐的地儿,我空想也没用!”
  永功摇着头:“莫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咱没有盐,但是,咱这儿有河,这条河管好了,吃不清,喝不尽。”
  李世营渐渐听出点门道,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三圈,拍着永功的肩膀道:“给咱老李好好说说。”
  永功也起身,朝门外探探头,回身把门关上,故作斯文:“眼下我听说北伐军到了鲁豫晥苏的边界,山东的张督军正在河南那边督战,各地纷纷兴起民团,咱们县,宋东梧是个书呆子,他眼里只有警察局、税务局,哪里想过民团?你何不组建一支民团,谁有了枪,谁就是王,当年曾国藩如果天天在京城研究学问,哪里有大清朝中兴之说。曾国藩封侯,就是因为他有了湘军,李鸿章当上中堂,就是因为他有淮军袁大总统没有小建练兵,也当不上洪宪皇帝……”
  “你等等,说得太快,我反应不过来,老固,有你的,看来这大鼓书可是没少听。今天,你给我演了一出《隆中对》,好,好,好,这些日子我就在寻思,得弄出点事来,就是找不着目标,是你脑袋瓜好用,好了,以后,你不要在固庄种那二亩地了,这样,你哪天来三河口,先去我茶馆领一份薪水,等咱建成了民团,你当参谋长。”
  永功摇摇头:”错,我今天是给你送财的,不要提我的事,我在固庄混得人不人,鬼不鬼,人活三口气,我自有我的打算,以后再说。先说你的事,方才说的是贵,你要是当了民团团长,贵不贵?宋县长也得给你三分面子。”
  李世营点着头:“好主意,不过,得有点由头,不然,怎么筹建民团,以什么事由?”
  永功笑道:“现成的理由就有,一是全县土匪四起,二是北伐军到了咱的眼前了,正规军有正规军的作用,民团有民团的作用,帮着筹集军饷、维护治安,不都可以吗?”
  “高!”李世营亲自给永功倒上茶端给他,“这是贵,你再说说富。”他眼里已经对永功满满的期待。
  永功心里高兴,神秘一笑:“这事和我个人有点瓜葛,但是,现在先让你富,你富了,我就富了。”
  李世营没听明白,瞅着永功发愣。
  永功笑道:“固庄有大先生,有二先生,但是,我最了解,我哥的家底与永劼不能比,永劼是真有钱,他的钱从哪里来的?你以为是那三百亩地?错,是油坊。”
  李世营不大信服:“就那几个油耗子,能挣多少钱?比我茶馆如何?”
  永功故意激他一下:“你的茶馆抵不上他的油坊的十分之一。我说了你不信,我算一个账你听听,永劼往年一年用两万斤豆子,他收成的豆子不够,加上我大哥的也不够,还要买崔家的豆子,今年更是了不得,换了个四媳妇,你见过的,就是与你侄女同一天进门那个,可是个厉害角色,现在,永劼的油坊,一年要用四万斤豆子,碾子白天黑夜不住下,原来捡豆子的是三个妇女,现在是六个,一年出六千斤油,一斤油半块钱,你算算。”
  李世营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如此!他眨着眼,看着永功:“你说,怎么干?”
  永功见李世营动了心,拍拍衣服:“我得回去了,孩子们还没吃饭呢!我又当爹,又当娘,可是不容易。”
  李世营大笑:“有意思,亲家公,稍等。”他走了出去,过了一阵,又推门进来了,冲着永功笑:“你没有后顾之忧了,我安排人给你家里送了一桌酒席,十块大洋,够你花一阵了,你的好主意一旦成了,我给你分一成的股,记着,亲家公,我不是小气的人。我记得文遐也不小了吧,这样,等民团建成,让文遐来民团,领一份薪水,还有两个小子,是不是?等成人了,我一样重用。好了,不要再拘着了,一会,我要几个菜,咱边喝边聊……”
  永功站起来,坐到李世营的太师椅上,朝后一靠,哼着:“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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