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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工地上的幸福时光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3-25 00:13:02      字数:5616

  钟毅再次见到李慧娟的面,已经是两周以后。
  滂水镇地处鸡公山脉北部,是由南向北贯穿青藏,川滇数省的横断山脉的一条支脉,属断裂纵合区,地势雄奇险峻,高山与峡谷相间,断陷盆地星罗棋布。滂水镇就是典型的断陷盆地,四周群山高耸,中间地势平坦,形同一口大锅,当地人称这种地形为“坝子”。滂水坝子海拔最低处不足一千米,最高处三千多米,落差大,温差明显,属立体气候。
  坝子中央有一条小河横贯东西,宽不过四,五米,深不足两米,河水清澈,流速平缓,名叫“滂水”,滂水镇就因它而得名。“滂”者,水势盛大也。看它不紧不慢,温文尔雅的样儿,不知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称谓。但别看河小,貌不惊人,据说最终却能穿透群山汇入澜沧江。澜沧江素以浪急滩险,桀骜不驯著称,能与大名鼎鼎的澜沧江连亲,可见也不是等闲之辈。抑或在历史的某个时期,它也曾经浩大磅礴,气势辉煌过吧。
  沿河两岸有两千多亩稻田地,由于气候温暖,水量丰沛成为全公社最主要的高产良田,其它大部分土地都是贫瘠的山地,只适合种植包谷,红薯等农作物,这也是滂水镇沦为全县贫困地区的重要原因。
  在全国“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中,省革委会某位主要领导乘飞机亲临各地视察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情况,飞越滂水坝子上空时,被山清水秀的美景吸引,心血来潮,突发奇想,指点江山地用手这么一划,说,应该在这里再修条水渠。随行人员立刻把领导指示记录下来,传达到县革委会,县里即刻又转达到公社革委会。姚专政不敢怠慢,连夜召集主要领导开会研究落实。
  有人提出异议:坝子中已经有条滂水河,排灌功能已足够,再兴师动众修条水渠是否必要?姚专政振振有词地说,滂水河是历史形成的天然河流,与革命无关。人工修造一条水渠,体现的是我们经过革命洗礼的贫下中农,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政治意义完全不一样。况且这是省革委会领导的重要指示,领导肯定比我们站得高,看得远,所以无论理解不理解,都必须不折不扣地坚决执行。
  会议决定,把修渠定为本公社“一号工程”,组成临时工程指挥部,姚专政亲自挂帅,立即着手实施。可是问题来了,领导只在空中划了一道线,这渠具体怎么修,多大规模,什么走向,都没有明确指示,如何落实?连最善于揣摩领导心思的姚专政也犯难了。干脆,来一番大胆发挥,大干总比小干好,要干就干出点模样。初步决定水渠宽三米深两米,由东向西,与滂水河平行。滂水河因地形限制走得弯弯曲曲,不太美观,新水渠一定要修成一条直线,逢路断路,逢田破田,任何障碍都必须让路。任务由公社所属七个生产大队分段包干负责,生产大队再把指标分派给各生产小队,限期完成。
  一场改造大自然的运动热火朝天地展开了。工地上红旗招展,拉起一条条横幅,写着豪言壮语:“抗旱排涝,百年大计”。“奋战一百天,旧貌换新颜”。“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架起大喇叭,宣读各生产队的挑战书,应战书,表彰工地上的好人好事,发布指挥部的通知等等。更多的是从早到晚不间断地播放一些鼓舞斗志的革命歌曲。每天收工前要统计公布各生产队指标完成的进度,排出先后名次,促成你追我赶的竞争局面。
  军宣队的原则就是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当然不能袖手旁观。排长把大家分散到各工地,一边参加劳动,一边宣传群众,发动群众,这也是我军开展群众工作的光荣传统。
  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需要开挖巨大的土方,没有机械,只能靠人力搬运。工地上最重的活儿就是挑土运土,全由年青力壮的男社员承担。
  开工第一天,钟毅跃跃欲试,自动加入挑土的队伍。挑土的工具是两只硕大的竹编簸箕,用麻绳拴住四角,再挂到扁担两头。小伙子们都把土装得冒尖,用铁锨拍实,挑起来嘎吱嘎吱响,一路小跑带着风。钟毅估摸着只敢把土装到浅平,学着别人的样儿,下蹲,扁担上肩,腰腿用力想一举站起来。没想到两只簸箕象钉死在地上,纹丝不动。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憋红了脸,簸箕晃晃悠悠总算脱离了与大地的接触,但顿时他就体验到“千钧重担”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一股不可言状的重压从肩头一直传递到脚后跟,他双脚打战,一步也迈不出去,脆弱的腰杆好像随时会因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折断。咬着牙努力想挪一挪,脚一软,连人带簸箕摔倒在沟底。
  大家丢掉手里的活儿,围过来关心他。好在沟底都是虚土,没受什么伤。队长看看他的身板,好心地说:“解放军同志,这边劳力够了,你到六组去吧。那边老婆娘多,容易扯闲躲懒,你去帮着监督监督。”
  到了六组钟毅才知道,这个组是专门负责收尾工作,也就是把挖好的渠道铲平修齐,使其更加容光焕发,是整个工地强度最轻的一道工序。十几个组员都是女性,而且大多不年青,明显是一个受照顾的群体。
  堂堂一个男子汉,混迹于这个组,岂不太失脸面?但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在这个工地上能应付得了的恐怕也只有这里了。排长不是一再强调,参加劳动是次要的,不要把自己当成单纯的劳动力,忘了我们宣传群众,发动群众的主要任务。这里也是群众,也需要宣传,就当自己是来工作的吧。自我安慰一番,心安理得地在六组扎下来。
  两天一过,钟毅发现就这组,别说宣传,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这么多婆娘媳妇凑在一堆,家长里短,说笑打闹,从上工到收工,几乎没有一分钟消停。相互间消遣完之后,又把目标转到钟毅身上。在她们眼里,钟毅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噢哟!看看人家小军代表,文质彬彬呢,一看就是个拿笔杆子的秀才!”
  “没得点文化水水,咋个能当军宣队吗?我听说军宣队个个都是部队里头百里挑一选出来呢。”
  “人长得秀气,又有文化,多少招姑娘喜欢噢。不晓得小军代表有没有对象了?要不要大妈帮你介绍一个?”
  “大妈,我还年轻,先考虑革命工作。”钟毅搪塞道。
  “不小咯。象你这个年纪,在我们村子里头都已经是几个娃娃的爹了!”
  “大妈!……”
  “有哪样难为情嘛?你不晓得,我们滂水坝子自古就是出美人的地方哟,郎才女貌,戏文里不就是这样唱呢”
  一帮老妇口无遮拦,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逼得钟毅难以招架,幸亏组长出面制止。
  组长说都别闹了,上头刚通知,过一阵临时工程指挥部的领导要来视察,大家严肃点,认真干活,免得被领导撞见挨场批评不划算。大家这才安静下来。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干一会儿活就停下锄头,用手揉高高隆起的胸部,蓝底白花的衬衣上,胸前的部位已经洇湿了圆圆的两块。组长是过来人,看她满脸痛苦,关切地说:“冯家妹子,实在胀得吃不消就回去一趟嘛,娃娃在家里头怕也饿得慌了,这里也不少你一个。”
  冯家妹子摇摇头:“还是等歇晌再回去吧。这回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呢。”
  说话间,只见姚专政带着一干人沿途视察过来。走到六组的工地,端着领导的架子说:“我们的娘子军,大家辛苦啦!我代表工程指挥部来看望大家。”转向组长问:“怎么样,有哪样困难吗?”
  组长说:“困难倒是没得,有个小问题------冯家妹子奶水胀得吃不消,姚主任能不能特批一下,让她回去喂喂娃娃?”
  “哎呀!都有娃娃啦?冯老三这个闷头葫芦,闷声大发财嘛。可惜咯,这么漂亮一个媳妇!”姚专政答非所问,腆着脸凑近冯家妹子,又似玩笑又似认真地:“要不然,我帮你揉揉?”
  冯家妹子涨红了脸,嗔骂道:“揉你个头!死流氓!”
  姚专政心满意足地哈哈大笑。
  钟毅看得呆住了。简直难以想象,这难道是一个公社革委会主任,党政工作的一把手,堂堂的中层干部,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看他盯着人家年青妇女胸部时脸上那副淫邪的表情,哪里有一点领导干部的样儿,十足就像个下三烂的无赖!足见他在滂水镇平时是何等飞扬跋扈,肆无忌惮。
  到滂水镇十多天,在走访调查中群众反映最多的就是这个姚专政。有人说他阶级立场坚定,政治觉悟高,工作有魄力脑子灵活,贯彻上级指示坚决不走样,是个坚持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好领导。有人说他是个桌上握手,桌下使绊子的两面派,虚伪阴险,心狠手辣,为个人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原公社党委书记就是被他逼死的。截然不同的评价昭示了他复杂的背景。排长曾对钟毅流露过,据他的经验判断,将来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进入重建农村基层政权的阶段时,这个人绝对是一个举足轻重很难处理的角色。
  歇晌的时间到了。这是上下午之间一段休息的间隙,相当于城里人的午休时间。
  为了节省时间,农村的社员群众习惯每天只吃两顿饭,早晚各一顿,中间的歇晌通常不回家,只带点吃食,或一个饭团,两块糍粑,或几根包谷,几块红薯,填填肚子补充能量。
  军宣队自己不开伙,分散到各社员家搭伙吃饭,也是早晚两顿。平时不觉的,碰上干体力活儿就苦了。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能吃能消耗,干一上午活儿,肚里那点东西早已消化得干干净净,中午得不到补充,下午接着干,体力透支。一天两天可以坚持,象“一号工程”这样大型的农田水利建设,至少延续两三个月,如何撑得住?
  战士们向排长建议,能否让搭伙的社员家也帮准备一份干粮,以便在歇晌时垫吧垫吧,以利再战。被排长一口拒绝,说绝对不行!理由是我们付给社员家的伙食费粮票只包括两顿饭,多一份干粮等于给社员群众增加额外负担。并警告大家,有谁敢自作主张多吃多占,以违反军队纪律论处。
  于是,每天的歇晌对别人是轻松的期盼,对钟毅却是最难捱的痛苦时光。眼看着别人吃得香,空空如已的肚子咕噜噜闹抗议,表面还得装作没事一样。也有社员友善地邀他一同吃点,他婉言谢绝,理由是“肚子不饿”。其实心知肚明,人家是出于客气,谁家里也不富裕,带的干粮都很有限,真要给他吃了,别人就得饿肚子。
  为了避免难堪,每到歇晌时间,钟毅就悄悄躲到个没人的背静地方闭目养神,眼不见心不慌,用意念抵御食物的诱惑。坐着无聊免不了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想到李慧娟,凭直觉他断定她应该也在工地,如此大型的水利建设工程,全公社都动员起来了,肩负宣传重任的广播员岂能置身事外?很可能她就在自己身边不远的地方……
  正应了心有灵犀这句话,正这么想着呢,忽听有人问:“钟同志,猫在这里修仙呢?”
  这声音太熟悉!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果然,他惊喜万分地看到李慧娟乐滋滋地站在他面前,突如其来的巧遇,激动得钟毅语无伦次:“你……你怎么……真的也在工地?”
  “我怎么就不能在工地啊?我来采访工地上的好人好事。没想到吧,我不仅是广播员,还是县文化馆注册的业余记者呢!”李慧娟不无得意,顺手搂两把青草铺在地上,挨着钟毅坐下来。
  坐得离钟毅很近,近得钟毅能闻到她的体香,甚至感觉到她的体温。偷眼看她的侧影,黑亮的短发下,一段裸露的脖颈象瓷器滑润细腻,脸上的绒毛在逆光里根根透明清晰可辫,整个人美得象雕塑一样。
  “噢!不会是来采访我的吧?”钟毅大着胆子说了句玩笑话。心里砰砰响,太阳穴突突乱跳。
  “今天不采访。今天嘛……你猜猜看。”
  钟毅摇摇头,表示猜不出。
  “我来做回救苦救难的菩萨!”
  “菩萨?救苦救难?”钟毅越发不解。
  “有没有听说过‘过午不食’的故事?”
  “……”
  “小乘佛教有一条教规:过午不食。意思是说超过中午十二点就不再吃任何东西。知道为什么吗?相传有一天,菩萨在阴间巡视,路遇一群饿死鬼投诉,说他们本来就因饥饿而死,每天眼见人间吃饭那么香甜,又无法享受,心里比饿死还煎熬。菩萨慈悲,随晓谕下界众僧,今后超过十二点,也即地狱里饿鬼出来游荡的时间,一律不再吃任何东西,以免勾起饿鬼的馋虫,增加他们的痛苦。所以……”讲到这儿,李慧娟故意收住话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钟毅。
  钟毅醒悟:“啊!你把我当饿鬼了?”
  李慧娟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钟毅鼻子前:“闻闻,馋吧?”
  钟毅定睛一看,是一个用菜叶子包着的饭团,隔着菜叶也能闻到阵阵扑鼻的香味,惹得他胃里的酸水猛劲地翻腾。他猜想这一定是李慧娟的午餐,咬咬牙,坚定地推开:“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这跟纪律无关。或者,你别把我当群众,就当是……一个朋友,朋友的礼物也不行吗?吃吧!”李慧娟说着已经剥开菜叶,露出里面雪白的饭团。
  钟毅犹豫着,纠结这算不算违犯群众纪律:“我吃了,那你呢?”
  “别管我,我在指挥部,条件比你好,弄点吃的还不容易?”
  钟毅决定不再矜持下去,心想:“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没人看见。吃!”接过饭团,毫不客气地一口咬下去。原来饭团中还夹了一块烟熏腊肉,醇厚的肉香在颊齿间流连徘徊,久久不散,赛过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味佳肴。
  李慧娟手端下巴,饶有兴味地看他狼吞虎咽,笑问:“你们当兵的吃起东西来都这样雷厉风行?”
  钟毅边忙不迭地嚥嘴里的食物,边回答:“这算什么。按我们排长的要求,一顿饭从坐下端碗到吃完站起来,总共不能超过十五分钟。我刚到连队那会儿,每顿饭都落在最后,不知被排长骂过多少次:你吃八大碗酒席呢?真到了战场上,哪个有时间给你细嚼慢咽。象你这种磨磨蹭蹭的,等着饿肚子吧!”
  钟毅惟妙惟肖地模仿排长训人时凶巴巴的口吻腔调,逗得李慧娟又咯咯笑起来。说:“看不出你们排长还这么厉害啊,我看他挺和气的嘛。特别对你可喜欢了,在公社介绍军宣队情况时,还夸你是全排最大的知识分子呢!”
  “真的?”钟毅才知道自己在排长眼里原来有这么高的地位,尤其对“最大的知识分子”这一封号很是受用。
  “你可以给我们广播站写写稿啊!我来帮你播。”
  “哎,这主意不错!我去跟排长建议。”钟毅心想,我怎么没想到这招呢?
  “不过,可没有稿费哦。”
  “能替我们军宣队做宣传,谢你还来不及呢!”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又到上工的时候。李慧娟起身告辞,钟毅意犹未尽看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在视野中消失。
  钟毅想,今天的相遇难道真的是巧合?他有种直觉,李慧娟似乎是有备而来,绝对不会是偶然路过顺便做回“救苦救难的菩萨”。或许已经就近观察了他好几天,知道他歇晌时饿肚子的窘迫,今天特意为他准备了饭团。只是她这么做是出于什么目的呢?是想借此向他表达点什么吗?他想到一个细节,李慧娟给他饭团时,有意无意地用了一个特别的词:朋友。
  “朋友”是人与人之间一个可深可浅,可做多角度解读的关系范畴。那么,李慧娟是把他当成什么样的朋友呢?泛泛之交的普通朋友?志趣相投的亲密朋友?抑或……是某种特殊意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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