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七章

　　县委、县政府联合召开的全县生产责任制先进代表表彰大会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八日上午在县委、县政府机关大礼堂隆重举行。
　　大会主席台背景墙上贴着毛泽东主席巨幅画像；中央高高地悬挂着醒目的庆祝表彰大会胜利召开的红地金黄剪字的横幅，主席台周围红旗悠焱，松柏苍翠；崭新的台式麦克风摆在铺着果绿色绒布的主席台上长条桌的中央；装有音箱的扩音设备分挂在主席台的两端。正式代表当然地享有前10排座位的资格。正式代表中享有大会主席团成员资格的均按经济地位的高低依次排列；达两万元户主是当然的大会主席团成员的资格者；林长发是一万六千五百三十元的户主，被破格当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其当选的理由是：林长发是互助组过渡到合作化初期的全县首批英模代表，在县档案舘的历史资料中记载得清清楚楚，当年县委机关干部、现任县长的周一凡对这位老英模的印象颇深，极力主张林长发进入大会主席团。与林长发同时期的全县首届劳动英雄模范代表一部分先后离世，幸存者由于各种原因没达到那个“万”字号指数而未能出席。其中一个公社开始报名单给县里时，确有一户主是出席县首届英模代表大会的老英模，后经核实后确属那个公社为那位老英模虚报了一千元左右的经济数字，故而被取消了。县委、县政府根据历史的现实的年老的年中的年青的综合性的典型代表来论，这个具有历史性的典型代表理所当然地首推林长发进入大会主席团。
　　上午八时半，大会正式举行。
　　鞭炮齐呜。
　　国歌高奏。
　　太阳灯普照主席台。
　　县委第一书记陈洪东主持大会并致开幕词。
　　县长周一凡作题为《走生产责任制道路，确保粮食丰收，发展多种经济，勤劳致富，努力开创我县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局面》报告。
　　报社的新闻记者们早已拔掉了自来水笔笔帽，拿着速记本往来穿梭于会场，釆访万元户，釆访大会主席团，釆访林长发。
　　摄影记者们举起摄影机忙忙碌碌，镁光灯闪烁万元户，闪烁大会主席团，闪烁林长发。
　　录音记者们胸前挂着录音机，手擎双管连并麦克风伸向万元户，伸向主席团，伸向林长发。
　　电视记者们更加忙得不亦乐乎。
　　大会充满着庄严、热烈、欢乐、和谐的气氛，洋溢着生机勃劫欣欣向荣的景象。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振奋人心的鼓掌声，好一派壮观的新局面。
　　大会圆满地完成了前几项议程后，接下来按大会的程序进入下一轮的新的议程。
　　
　　县政府招待所。
　　各公社万元户先进代表在讨论县长周一凡向大会所作的工作报告。
　　讨论会按各公社与各公社之间交叉进行。
　　这样安排有利于农民之间交流勤劳致富的先进经验，有利于通过这次表彰大会后将运用多种多样的先进典型人物、典型事例宣传报道，以点带面，推广铺展开去。
　　林长发与杨林公社的诨名叫“西瓜大王”的吴海山，金甲公社的诨名叫“刘神财”的刘万全，谷塘公社的诨名叫“三军元帅”的赵种田同分配在一个小组进行讨论，共同交流勤劳致富的先进经验。
　　市报社的一名中年男性新闻记者，县委宣传部宋干事列席参加林长发这个小组的讨论会。当然，他俩的主要任务是来分别釆集宣传资料，釆访新闻报道的素材。
　　这个小组第一轮讨论会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八日下午二时三十分在县政府招待所第六号房间准时进行。
　　第六号房间的中央置着一座壁炉，散发出暖融融的热量；房间内备有茉莉花茶，两只八磅铁壳保温瓶，白瓷茶杯等物，香烟自备。
　　宋干事伏在书桌上已在记录本子上写下了会议名目、地点、参加讨论的人员姓名及其所属的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名称。只待记录发言者的先进事迹及其所表达的思想内容。
　　大家围坐在暖融融的壁炉旁。
　　万元户户主们正襟危坐在藤椅上；老于世故的市报记者则大度地跷起二郎腿，速记本子搁在迭起的腿上。
　　西瓜大王吴海山比其他三位万元户户主来说较年轻，被大会主席团指定为该组的组长，本组讨论会理所当然由他来主持。
　　走廊上的电铃已滴铃铃响开了。这是在宣布讨论会的时间已到，各小组的讨论会开始举行。
　　吴海山动作粗鲁地捋起衣袖，抬起右手臂，（他的手表戴在右腕上。）翻转右手腕，瞅着腕上戴着的崭新锃亮的手表：北京时间下午2·30分。西瓜大王的开场白：“冇错，我的手表跟县里的陈书记、周县长的手表一样准，合得上卯辰，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两点半！”
　　刘财神和三军元帅同西瓜大王一样，踌躇满志荣耀非凡，动作笨拙地捋起衣袖，抬起高高的手臂，翻转着手腕，瞅着自己的新近购买的上海牌手表。俩人都自夸自己的手表与县委书记、县长的手表时间分秒不差准确无误！他们以为电铃是县委书记、县长亲自揿响的。那么也就是根据县委书记、县长的那两只高深莫测的手表时间来准时宣布开会的。荣耀自得归荣耀自得，他们决没有说假话，他们的手表确实是与县委书记、县长的手表合“卯辰”的。
　　市报记者没有抬腕瞅手表；他以自己的职业的敏感性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万元户户主们。尽管是不动声色，他仍掩饰不住既高兴又意外的感觉，嘴角漾起不易察觉的一丝激动而愉悦的微笑。
　　林长发没有戴手表。没有戴手表也就没有荣耀自得捋起衣袖抬起手臂翻转手腕同县委书记、县长对时钟合“卯辰”的可能了。他深感懊丧、怅愧，自惭形秽，他这个经管今年一万六千五百三十元家庭经济收入的大“都管”，难道会缺一块手表的票子？他居然没有买！这决不是疏忽，而是他不习惯戴那块沉甸甸、凉冰冰的东西。然而他确乎疏忽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他来县里参加先进代表表彰大会没有考虑周全的是：要把丰富而充实的内在经济同看得见摸得着的外在物质表现出来，这样才能有充分的说服力，这样才能使自己在人前说话时底气十足精神抖擞音高八度！而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具有充分说服力的使人底气十足精神抖擞音高八度的外在物质即手表！这次县里表彰先进代表大会从广义上来说，这是进一步贯彻中央的政策精神，以便推动全县的大好形势不断向纵深发展，这是具有较充实较丰富的物质为垫铺的大好形势。决不是流行了多年的空洞的标语口号式的大好形势。以便进一步巩固和加強农民对中央所制定所推行的政策的观念。让农民进一步放开手脚勤劳致富。从狭义上来说，这是一次比票子的大会。超万元户的先进代表者其具体的概念就是以一千多张数起来哗哗作响的“大团结”作为资格来与县委书记、县长对手表、合“卯辰”的。林长发觉得有失尊严有失体面。“咯下扮矮了！”他不禁暗暗叫苦，下意识地悄悄地摸了摸胸口袋，触到了一包用手帕缠裏着的东西。“还有办法，我随手带了两百块票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买块手表戴上再说。别个都有手表，惟独我发老倌冇得手表。何况挨了我坐的是一位拿大笔杆子的孔夫子，万一他把我写在报纸上冇戴手表，那又何是行呢？别个看了报纸都会笑话我，我屋里的人也都会说我的闲话。尤其是五伢子他肯定会说：不就是一块手表吗？你何是搞的！他闪电般地想着。应当及时釆取补救措施，挽回这个面子。身上揣了两百块票子，理直气壮胸有成竹去交换一块手表戴上。招待所大门的马路旁是县供销社大型综合商场，从第六号房间去商场往返时间不会超过5分钟。昨天下午自由活动时，林长发曾在这家商场浏览了一番，各种各样商品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他也曾在钟表柜台前留连了片刻，看到了各式各样的座钟台钟闹钟，也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手表。时间相隔还不久，他的记忆神经很健全很正常地活动着，决不会忘记。只是当时没考虑周全，没去“运”买手表的“神”，不然的话，就不会扮矮了。此时此刻此种场合，这个“矮”是决不能扮的，这个矮子是决不能当的！林长发断然决定：去买手表，立即付诸实行。“慢点着，趁得还冇开会，我请一下假去买一包烟，我忘记买烟了。”林长发从藤椅上站起来笑容可掬道，虽然免不了有所尴尬，但不易察觉出来。连那位年富力強观察敏锐的记者也让这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白白地从他的视网膜内溜掉了。至于林长发所说去买烟，那纯粹虚晃了一枪。在半个钟头前他就熟门熟路去了县供销社综合商场特意买了两包过滤嘴香烟睡在他那件藏靑色对襟滌卡棉罩衣内，只不过是被那条元青斜纹布的腰围裙遮掩几分罢了。
　　“你郎家，”组长吴海山反应很快，开始时没记起林长发的姓名，但他随即记起了，于是他紧接着改变其称呼道：“林发嗲，我咯里有烟，随便呷吧。”他说着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慷慨大方放在床铺旁。
　　“我横直要买烟的。”林长发说，“我把腿脚提快点，快去快回，耽搁不了开会的工夫。”说完以勿庸置疑的姿态迈开了脚步。
　　组长吴海山只好同意林长发提出的要求。
　　林长发刚走出房门，记者建议：等林长发回来后再讨论。看来，这位记者是想把握完整的讨论会的程序，以便进行详细而准确的报道。
　　万元户户主们接受了记者的建议，大家在充盈着和谐的气氛中寒暄起来。
　　须臾，林长发重新走进第六号房间。他进门时两手中各拿着一包过滤嘴香烟，围裙内那两个软鼓囊囊的地方已瘪平平的了。他神情怡然惬意向大家敬着烟：“各位都来呷一支。”
　　
　　讨论会正式开始。
　　组长吴海山拔下香烟捏在手中，粗声粗气地说：“要我当组长，咯是黄花姑娘坐花轿――娘肚子出世头一回！我冇读得书，孔夫子的字认不了几个，我只晓得三担牛屎六箢箕，麻石上面砸铁锤――实打实。各位都是活财神，赚票子的里手。有么子好经验，只管放肆讲！”他五十出头，戴一顶凡兰色棉冬帽，几条沟纹横七竖八地布在他的黧黑的瓜子脸上，情绪高昂踌躇满志。
　　“还是组长先讲喽。“刘财神说。
　　“要得，我看还是组长先带个头。”三军元帅说。
　　“我也赞成两位的意见。”刚悄悄地戴上那块沉甸甸冷冰冰的手表的林长发说。
　　“好，大家要我先讲我就先讲，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娘的。”西瓜大王大咧咧地说。他执起白瓷茶杯的鋬手喝了一口清香的茉莉花茶，打开了话匣子滔滔道来：“对于周县长作的大报告，我讲不出个名堂来，我只记得他在大报告中讲的政策不会变，只要有了咯句话，我就睡得着觉了……
　　‘’……我谈不上么子经验不经验，不过，不瞒各位说，今年我屋里的票子统共起来是一万四千六百块到手了。今年开春时，我承包了大队上的那几丘州土。（州土：即镶嵌在江心岛上的土地。）我带哒我的四个崽伢子把州土翻挖了一遍，种上细籽蜜西瓜。又在西瓜地里间作芝蔴、高粱。我跟崽伢子一起三、四个月日子呷、喝、住都在州土上。人是累了，晒得脱了几层皮，西瓜到底被我种出来了，丰收了……你们不晓得，那西瓜长得上劲的时候呀，站在地里听见它像炒豆子一样爆爆响哩！尤其是在晚上那声音就更响了。听到西瓜响的声音哟，让人喜欢得睡不着觉……
　　‘’到了西瓜上市的时候，县里，市里的商业局都派了大驳船来运输，真是搞手脚不赢。西瓜多了，连过磅都不去想它。我对商业局的同志说：不过磅算了，就按驳船的吨位算，你们自己回去复秤，如果少了秤归我负责补足；如果多了秤，就送给你们商业局的同志呷。天气咯么热，你们下来收西瓜蛮累的，送些给你们呷我乐意。不过，我又半开玩笑跟商业局的同志说：如果大驳船吨位超得太多沉到大河里去了，咯西瓜钱我可不会退还给你们。哈哈……
　　“……统共出了三揽瓜，揽揽都是红瓤蜜沙瓜，不是吹牛皮，我种的西瓜个个包得开，你们不信去问问县里的干部，看哪个冇呷过我的瓜，看哪个不是红瓤蜜沙瓜？结账的时候就按大驳船的吨位算，统共是三十八吨。票子呢，现票子冇拿到一分。我问县里、市里商业局的人何解买了西瓜不给票子？他们都说，冇得现金付。我当时懵了。我运神只怕是上头下文把政策改动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就会喊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呷了暗亏做不得声，打脱牙齿往肚里吞！又不能去把钱抢回来，班房是用来关人的，我咯条命要紧。我的几个崽伢孑扎脚捋手要去商业局捅一傢伙，被我镇住了。我不是在咯里出自己的丑，硬是几天呷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着，六神无主，心里疼啊！
　　‘’那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正在为西瓜的票子干着急，忽然，我厔里装的那只广播喇叭放肆喊我吴海山的名字，说要我赶快到公社信用社去一趟。我跳下床提起脚就走。
　　‘’……走到公社信用社，郭会计告诉我，我吴海山的西瓜票子到了他那里。郭会计拿出两张纸条：一张三千五百块；一张五千五百块。三千五百块是县商业局打来的条子；五千五百块是市高业局打来的条子；统共九千块钱。我问郭会计咯能不能兑得票子手？郭会计说票子已经到了他的那张大铁柜里。他问我要取好多？我问郭会计咯是何解？他说，咯是叫做，叫做，叫做么子会，我一时记不清楚了。‘’
　　“叫做讯汇！”记者在一旁插上话。
　　“对，对，是叫做讯汇。如今新牌子多得搞不清，作田码子见识又浅，真的搞不清多么多洋名字。”吴海山摇了摇脑袋，自嘲地笑了笑。“我对郭会计说，我把九千块票子都领了。郭会计劝我用好多领好多，剩下的存在他那里。他说咯样做要谨慎些。我说我难得付保管费。郭会计说，不但不要你付保管费，反过来我还要付你的利息哩！一千块票子存在信用社一年，得利息钱差不多有六十块。我对郭会计话不蛮放心，如今后生子喜欢跟老倌子开玩笑。我又问了信用社陈主任，他说咯是真的。一大梱票子放在屋里提心吊胆，又会害得我睡不着觉。把它存在信用社睡在那只大铁柜里，既保险，还帮你生崽子，一举两得，那又何是不好呢！我支取了五千块票子，咯是我砌屋要用的。今年秋收后，我把原先住的土墙稻草屋拆了，砌了一栋翘鸟了的红砖瓦屋楼房，好住得很……
　　‘’秋后，芝蔴、髙粱都赚了票子，都是议价收购。如今国家对作田码子真是太客气了！芝蔴赚了两千三百多块票子，高粱赚了一千六百多块票子，再加上喂的猪，卖余粮的钱共有一千多块。今年我屋里共赚了一万四千多块票子。试是冇试过，我运神把它捆成一梱，提起来怕莫也蛮费力的。哈哈……
　　“我正月间子收儿媳妇，各位不嫌气的话，我预先在咯里请大家呷杯我自己酿的高粱酒！……如今要找我好找得很。你只要走到杨林公社问西瓜大王，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人怕出名猪怕壮，如今连五、六岁的伢妹子都喊我西瓜大王……”
　　“我明年计划赚两万块票子，只要不出天灾人祸，咯个数字我拚老命也要达到！我的经验不多，在咯次参加先进大会的万元户代表里头，我的票子是夹在不上不下的中间。我不是夸海口，竹篙挑水――后头日子长。我不会示弱的，不会比别个赚的票子少。各位的经验多，今年的票子也比我赚得多，我向比我赚得票子多的各位看齐。今年我服各位的行！明年来县里比票子的时候再说吧。好，我就讲到咯里打止算哒。”
　　市报记者与宋干事几乎是同时停住笔。
　　市报记者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香烟，很恭谦地敬给各位万元户户主一支。“我的烟冇得各位的好，但都要抽一支。”他很理解农民的心理，很能融洽农民的感情，也很能适应环境。
　　万元户户主们不像开始时那样拘谨，比较轻松随便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抽着烟，
　　此刻又接到了市报记者敬予的香烟，情绪更加松弛了。
　　“烟酒不分家，呷完你大记者的，再呷我的黄蒂把的。”林长发恭敬地接过记者递过来的香烟说道。他决非是在揶揄记者，而是意在表示自己的慷慨。
　　“大记者，哦，还有宋干部，你们只管放肆呷烟，我们有的是烟，呷完了再拿一张整票子去买来就是了。”西瓜大王吴海山热情而慷慨道。
　　记者与宋干事相视一笑。
　　接下来是刘财神刘胜全发言。
　　“轮到我来讲第二个。我也是三担牛屎六箢箕，冇得么子套话讲，我只讲实打实的票子。”刘胜全说。他年逾花甲，一头稀疏苍白的头发，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前门牙有一颗脱落。他的那顶元青色棉冬帽不知什么时候取下来扣在膝头上。由于房子里很暖和，他又穿着肥厚臃肿的棉袄，也许是鸭绒袄子，不然的话，他的额头上哪能沁出汗珠，头上哪能冒出丝丝缕缕热气呢！“我也冇得蛮多本事，只不过是别个抬举我，看得起我。凭我的咯张老脸在白沙镇上的几个国家单位签订承包合同。我签的承包合同项目是基建工程……我做了四十多年的泥瓦匠，我搞不得别的大事情，但看张把图纸，砌几栋窑砖瓦屋房，我还是拿得下的。
　　‘’我是总包头，我有五个崽跟我一起砌房子，三个崽当泥工用砌刀、镘子；两个崽当架子工搭脚手架。我们那个生产队的泥匠、木匠都在我的指挥下做事，冇得手艺的人就当副工，大家都服我的行……
　　‘’今年我在白沙镇五个国家单位承包了六项工程，统共赚了三万二千六百块票子……
　　我手下共有十五个人做事。我的五个崽伢子同其他伙计的工钱是拿一样多的。大家都听我的调派，舍得出力舍得出汗，比起工效来悬殊不大，大家都赞同咯样算工钱。不瞒各位说，我比他们的工钱每个月要多拿五十块。我同样拿砌刀，拿镘子做工夫。操的心，出的力大家都晓得，都心里有数。我一个月多拿五十块钱，大家都心服口服……咯样，今年我屋里的现金收入是一万二千六百块。今年是包头回，冇得么子经验，跑了不少票子。还有就是丟了屋里许多活放钱。明年我留两个崽伢子在屋里搞，不能光顾捡了西瓜而丢了芝蔴，西瓜跟芝蔴都要兼顾起来。至于么子个搞法，我当然自有主张。
　　‘’我给别个砌了大半辈子的瓦屋，自己住的却是老旧的草屋。今年把草屋拆了，砌了一栋有阳台有走廊的两层楼房的瓦屋，还收了两房儿媳妇。
　　‘’……记得七五年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把我抓了去送到公安局劳改农场关了我一年。说是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地下黑包工。在劳改农场他们用枪逼着我砌新房子，直到把新房子砌好了，才放我回来……那些年凭手艺做点工夫赚几个活放钱，像是做贼一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那些年动不动就关咯个斗那个，还要凭白无辜关你，如今想起来就心惊。
　　‘’……周县长的大报告，只要政策不变，我条条拥护，政策变了，我条条反对！宋干部，请你一定要帮我写上咯一条！我的经验不多，票子也赚得少。竹篙挑水――后头日子长。你西瓜大王明年要超两万块票子，我刘胜全不会怯你的火！‘’刘财神说完朝西瓜大王狡黠地睞着眼睛，胸有成竹地向他发起挑战。
　　“我，我也来，来讲几句子。”三军元帅赵种田迫不及待地接上刘财神刘胜全的话说开了。他戴着一顶无檐棉冬帽，眼睛是褐色，古铜色的面庞沟纹累累，下唇肥厚，一副老年憨态。他说话时口齿欠清楚，话语迟钝；丰富的思想观念不能用恰当的流畅的语言淋漓畅快地表达出来。“我屋里统共起来，有，有十六个人呷茶饭。今年统共出栏了一百多头猪；三十五头大、大肥猪，八十六头仔猪，统共得票子六千二百、百多块……喂了两百多只兔、兔子。兔子种是从九州外国运到我们中、中国来的。咯号兔子的毛，特、特别的长。兔毛赚哒一千零几十块，活兔子送到外贸局，赚哒一千三百、百块。两项加起来差不多赚哒两千四、四百块票、票子。还养哒水鸭子三百、百只。鸭蛋赚了三千四、四百块票子。卖出两百只活鸭子，赚、赚了七百块票子。统共一起赚哒两千一、二百块票、票子。把猪、把兔子，再把鸭蛋跟鴨加、加起来算，今年我屋里统共赚、赚哒一万一千七、八百块票子。我还得了个三军元帅的牌子。说句良心话，我赚的票子只在我本大队逞得狠，到县里来跟别个一、一比，就差得太远了。吴嗲跟刘嗲说明年要超两万块票、票子，那我，也不会示弱……
　　‘’周县长的大报告，我跟刘嗲是一个想、想法：上头的政策不变，不改动、动的话，我条条举双手赞、赞成！上头的政策变、变了，改、改动了，我一条也不、不赞成！如今，我们作田码子，别的都、都不怕，就怕政策变。刘嗲说，那些年，说你搞、搞黑包工，被抓起来关、关过。我也被、被关过……记得那个时候我做、做点鸡、鸭小买卖，硬说我是搞投鸡、买马。我说我买（卖）的是鸡，是鸭。我说，我咯一辈子冇、冇看见过马。他们说我、说我装蒜，一索子把我捆、捆了，捆到公安局，一关就是大半年。我本来不想讲咯事的。听刘嗲讲了，我也想，想讲出来。反正如实讲、讲出来不丑……我讲话不出有么子学问的话，但我讲、讲的话作得数！请干部、把我的话写、写在本子上……‘’
　　“赵嗲，你郎家放心吧，我已写下了。”市报记者说。
　　“赵嗲，你郎家放心好了，我也记下了。”宋干事说。
　　讨论会中途休息15分钟的电铃响了，与会者各自自由活动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