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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五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4-23 15:05:44      字数:8097

  “发老倌呃,你今日总算明白了吧!”朱艾奇精神亢奋,神气十足。他在林长发家中的堂屋内对林长发进行政治教育。“你们咯号人,政策放宽一点,就泥鳅往松的地方钻,越钻越深。”他趾高气扬,徘徊走动,不时地耸耸肩膀。他仿佛忘却了他已是一个不在位的组委而是已办毕了病退手续的朱艾奇了。他那根特殊的中枢神经被触发了,驱使他再来一次“继续革命”。“我说嘛,钻到最后,还不是自取灭亡……”他背剪双手,挪动臃肿的身躯,确乎像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情绪倒错地妄想着。
  林长发重新在烟锅里装上烟丝,不过他没有将它点燃。他右手握着旱烟袋杆,左手背在后腰上,左脚仍然跨在长条櫈上,神经茫然殢着一双迷乱的眼睛疑惑地望着朱艾奇。“我倒是要探探他的口风,看究竟是何解?”他思忖着,“要拐场就拐个痛快,省得闷在葫芦里。”此刻,他终于启口问道:“朱组委,刚才那个大脑壳是干么子大事的哪?”他仍然称朱艾奇为朱组委。他并不晓得朱艾奇从盘踞十多年时间的那个“组委”的宝座上自行滚下来了。若不是患了“病退症”,他这个组委的宝座不知要坐到何年何月才能告终。
  “干么子大事的?”朱艾奇停住脚,面朝林长发扠开腿、腆起肚腹。“咯个大脑壳是县里的大法官!”
  “大法官嗳?”林长发睁开一双迷惘的眼睛,心中扑咚扑咚起来,“大法官,他到我屋里来做么子呢?”他擎起的右手连同那杆旱烟袋像尊泥塑。
  “哼!来做么子,你还蒙在鼓里,对当前的革命形势一点也不晓得!”朱艾奇说着朝林长发走近一步,一字一顿道:“打、击、经、济、犯罪分子!”他自鸣得意地连连耸着肩膀,全身都被牵动了。
  “何解?如今北京走下来的文件又变卦了?”林长发除了说话时嘴唇微微张合外,整个身子似一尊泥塑石雕。
  “如果还不赶快刹住咯股经济犯罪的歪风邪气,那无产阶级还要不要江山?社会主义道路还走不走?嗯――?”朱艾奇此时变换为双手扠腰的形态。
  “既然政策又变了,那北京就应该走文件下来呀,”林长发仍然是那副泥塑石雕般形态。
  “我说发老倌呃,像你咯号落后分子,不看书,不看报,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搞钱。”朱艾奇打着手势,声色俱厉:“你不晓得钱多了会烂手?”他从深灰色滌卡干部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但仍然折叠得显棱角的报纸,双手一齐动作将其展开。这是一张一九八二年三月份出版的《人民日报》。这张《人民日报》只有两个版面,另两个版面显然被朱艾奇裁掉了。被他裁掉的原因是那两个版面上没有他凭籍的“理论依据”和‘’政策条文’。从中可看出朱艾奇之所以如此般煞费苦心保存这印有铅字的两个版面的报纸,是因为他具有极高的革命觉悟和政治敏感性。他的那根仍然绷得紧紧的神经一旦遇到震颤,即使是轻微的震颤,也会弹跳起来。朱艾奇确乎弹跳起来了:“咯就是北京走下来的文件!”他抬起粗短的双腿,脚步如点地一扠一扠走到八仙桌旁与林长发形成对立面。他把那张报纸往桌上一摊,用指头戳在上面:“咯就是中央常委会关于开展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文件!”
  “是中央常委会走下来的文件嗳?”林长发迷乱般喃喃道。
  “那当然!中央常委会是最高的发政策的地方。”朱艾奇将报纸移到林长发面前,“你自己看看就晓得了。‘’他耸耸肩:“哼!”
  “我箩筐大的字认得一扮桶,”林长发嚅动着微微颤抖的双唇。“我看不出么子名、名堂出来…”
  “那我就向你宣布文件!”朱艾奇神气十足。
  林长发不语,慌乱地看了看报纸,惶惑地望着朱艾奇。
  朱艾奇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把报纸拿在手中,展开;其实他并没有去看报纸上的文字,一对滴溜溜的眼睛在报纸上瞬来溜去。他根本用不着去看报纸也会讲出下面的话,不过,他觉得这样做能增加庄严感和权威性,也能使自己具有威严感。于是,他胡诌乱造,恫吓讹诈道:“……中央常委会决定在全国开展打击经济领域犯罪的决定!……犯罪分子必须在五月一日以前坦白交待罪行,五月一日以前坦白交待的可以从宽处理,过期不交待者必须彻底批判…从重从快…坚决打击…严惩不贷…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他胡诌乱说一气停下来,把报纸递给林长发:“咯里面写了很多,最好你自己看!”说着他掏出一团揉皱的手帕揩着渗出在额上脸上脖子上的汗珠,隆冬腊月竟然这般,可想他的血液沸腾到何种沸点。
  林长发眯缝着眼睛,蓄着光,觑着朱艾奇扔在桌子上的报纸的日期。报纸上的汉字他确实是‘’箩筐大的字认得一扮桶。‘’但他能认识阿拉伯数字,能认识年、月、日这样的汉字。他终于看清楚了报纸上印得工工整整的日期。“报纸上的洋码字写的是1982年3月的日期,咯不是旧年的报纸。政策真的已经变了,变得我还冇来得及运神就…唉!”他想着。这时候他全然相信了朱艾奇胡诌乱说的话,咯就是中央走下来的文件,而且是中央常委会的文件。林长发没有见过中央红头文件,他认为报纸就是中央文件,中央的文件是印在报纸上的。往常大队或生产队传达中央文件精神时,一般都是预先把文件精神抄录或摘录在笔计本子上,然后由大队或生产队负责人照本宣科地读一遍,偶或也念念报纸。自然在林长发的思想中认为这些就是中央文件,这些都属于中央文件的范畴,这都是中央文件的精神。
  “你看清楚冇?”朱艾奇揩完汗,将那团揉皱而污旧的手帕塞进裤兜里,冲着仍沉于迷乱状态的林长发嚷道。
  林长发蓦然一惊,抬起头怅然望着朱艾奇:“我认不得几个字。”
  “五月一号已经过去七个月还有多了,现在是对经济犯罪分子严惩不贷的时候了!”朱艾奇把在过去那些年背熟了的入骨三分的旧货又搬了出来。“咯是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时候了!发老倌,我老实告诉你,县里过几天就要开第三次打击经济犯罪大会,你就是第三批首恶分子……”他不时地打着恫吓威胁林长发的手势。
  林长发晓得,上个月县里召开了打击经济犯罪的大会。这样的大会近几个月以来已声势浩大地召开过两次。通过县有线广播传播到各公社、大队、生产队,传播到家家户户。林长发已从广播喇叭里收听到了大会的实况。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第三次打击经济犯罪的大会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朱艾奇的讹诈威协以及他那根特殊的中枢神经被触发,无疑地对林长发构成了正面威胁。林长发沉思良久,想了许多,最后他终于被朱艾奇的那个特殊的大脑神经系统的混乱的逻辑推理和错乱的反应牵引到一条迷乱的岔道上。他真不甘心就这样烟飞灰灭,他必须尽一切有效的思维来追索、探明刚才走的那位县里的大脑壳究是来干什么的,非弄过水落石出不可。即使翻了船,拐了场,心里也有个底。因为这样他毕竟没有吃糊塗官司。如果真的翻了船,拐了场,吃了糊塗官司的话,那么就只能怪那些号召、支持和鼓励农民搞生产责任制、勤劳致富的大脑壳们了。当然,林长发也不会完全怪那些大脑壳们。因为他毕竟在短短的几年内痛痛快快地翻了一个经济身。这些思想在林长发的脑海里翻腾着。总而言之,他必须搞清楚这究竟是何解?于是,他鼓起勇气问朱艾奇:“朱组委,既然要整我,何解那位胡部长大法官那样和气呢?”
  朱艾奇被问住了。不过,他很快就作出了回答:“何解那样和气,因为你的问题暂时还冇定性,暂时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因为暂时还冇把你抓起来,等到把你抓起来了,你就是敌我矛盾了,那个时候看他还会对你和气不?”他思索一下,又道:“像你咯号人肯定是敌我矛盾,你就不记得那位胡部长大法官讲当前党的经济政策是兑现的,你就不记得他对你说,过几天县里见!等过几天那位胡部长大法官在县里见你的时候…哼!那你就会晓得他的厉害的。你发老倌是一万六千多出好远的大案子呐!”朱艾奇很大方地从八仙桌上捏起一支香烟点上火傲慢而悠然地吸着,那一双终年累月布满猩红色血丝的眼睛在林长发的面部上溜来瞬去。
  胡部长在说“当前党的经济政策是兑现的!‘’和‘’过几天县里见!‘’这两句话时,林长发很清晰地听见了,并且他一直在惴测着其中的涵义。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他不好理解,不能释然,总觉得有一种恍恍惚惚矇矇胧胧的恐惧感,一种隐隐约约的担扰。在此刻,经朱艾奇别有用心地强调且心怀叵测搬出来作为威胁他的重磅炸弹,他模糊的概念渐明渐晰了,他觉得这下对上号了,合上“卯辰‘’了。他的整个思想防线彻底崩溃了!“兑现‘’、”过几天县里见!‘’这意味着什么?林长发凭着历经沧桑的经验及其教训,尤其是这10多年来风云莫测变幻无常荒诞离奇的政治把戏把他搞慒头了。前些年游击一些水中副业,被扣上新富农的帽子。这回呢,五伢子一报就是一万六千多的票子。而且有根有据,有凭有证,有账可稽。林长发他自己也承认还有一些零碎收入的票子冇算进去。“咯回恐怕要坐班房了,只是看如何个坐法。”他有些惶然,腿脚不由自主有些颤抖。为了在朱艾奇面前掩饰这心头有些发怵的感觉,他索性坐了下来并且抽起了旱烟袋,他定了定神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尽管如此鼓着自己的劲,壮着自己的胆,可是他的灵魂中却像有无数条毒蛇在咬噬,疼痛难熬,折磨难耐。“……唉,”他惆怅地在心里哀伤地叹喟。
  “发老倌呃,”朱艾奇见林长发默然无语,料定他慌了神。他的官腔打得更高了:“你是过了万字号好远的对象,你的材料早已被县里掌握了。为了避免冤假错案,所以县里又派出法官来查清楚。……你的认识态度是很不好的。五伢子的态度要好些,他是年轻人,他同你走的不是一条路!……”朱艾奇步步逼进,声声威胁。“你晓得一万多块的案子是个么子样的下场哪?”
  “那会何是办呢?”林长发拔下白玉石烟嘴,极力镇静着自己向朱艾奇发问。
  “至于会何是办你,我不是法官,我还拿不蛮准。”朱艾奇提高了嗓门,“不过,法律上的条条框框是定好了的。我可以跟你交个底:上次县里开宣判大会,一个犯四千块投机倒把案子的人,判了10年的徒刑!至于一万六千多的案子该判好多年徒刑,咯个随便哪个人都会算嘛,嗯一一”说完,他又开始徘徊踱步,步态犹似一只肥笨的鸭子,一跩一跩的。
  林长发仍然默然地沉着头,右胳膊肘撑在桌沿旁,手中擎着旱烟杆,神情黯然。“朱组委,”半晌,他再次发问了,语气中羼着怨愤、忍辱、质问,“我到底犯了哪条法?你说给我听听,好让我心里有个底。”他把旱烟杆笃地搁在桌子上,含着很复杂的眼神望着朱艾奇。
  朱艾奇听罢,先是一惊,接着一愣。他停下步居心叵测地冷笑一声。“总的来说,你的罪行是严重的。”他略微思索顿了顿,“我作为一个公社党委领导,为公社出了桩你咯样的大案,痛心呐!”他居然叹了一口气,表示深深的惋惜。“我先揭露一下你的罪行也好,你自己也好去反省,早点彻底坦白交待,争取少判几年徒刑。不过,超过了一万块钱的大案子,”他故意装着咳了咳嗽敷衍着后面说出来的话,同时他也故意留着这么一句话尾让林长发去想,去想什么,朱艾奇是能推测到的。他掏出一本红塑料封皮的笔计本,打开托在手掌上,睁开镶着猩红网珠的眼睛,瞅着他刚才记下的林新伍所报的经济收入数目,俨然像一个法官在宣判罪犯:“……你跟你大崽林大禾包了大队部旁边的那几丘田种了藕跟莲子。现在的政策放松了,本来是件好事情,但又…但一到了你的手里,你就把它变卦。大队上种藕种莲子的时候,收入还不到一千块钱,而且是6个全劳力。可是到了你父子俩个手里以后,名堂就来了,搞了个两千八百块。那就看见鬼哒!你发老倌是神仙?……你把藕买(卖)给二道贩子搞投机倒把走私活动,你买(卖)给回龙镇供销社的莲子,我们经过革命的分析,认为你不是掺了砂子就是浸足了水!要不然的话,哪能买(卖)到咯么多票子?你发老倌是在欺骗政府。我问你,你咯是么子反动思想在作怪?嗯一一?
  ‘’你二崽林二禾放鸭,不搞承包制,不贡献一分钱给国家给集体。鸭蛋只有一半买(卖)给了国家,另外一半买(卖)给了黑市。咯是不是搞投机倒把?咯是不是彻底的资本主义?嗯一一?票子一到手就是一千六百块。我一个国家干部为革命辛辛苦苦工作一个月,还只有六十来块钱的薪水。你看你到了么子程度,?咯是彻头彻尾的经济犯罪嘛!嗯――
  ‘’你三崽林三喜养鱼,当然,是承包了,有革命的一方面,但是,罪行也是严重的!……像黄交贵咯样的革命的好同志,如今呢,如今也被你屋里的人拖下了水!黄交贵现在已彻底脱(蜕)化变质了,咯个账要算在谁的头上?嗯――?我看就凭咯一条,也得判你三至五年徒刑!而且黄交贵本人现在已开始走邪路了,邪到了搞票子二千一百块,二千一百块呐!咯是谁造成的?嗯――?一个多么好的革命的同志啊,如今却被你拖下水了,变质了,痛心呐!
  ‘’……你四崽林四龙除了公社基建队做事外,还在外面搞了黑包工。他在公社基建队收入一千三百块外,黑钱还不晓得搞了好多?
  ‘’只有你五伢子还算不错,还能为公社矽砂矿作点贡献,给集体增加一份积累,当然,他自已捞钱也不少,高达一千四百块。我看呐,照咯样下去,他也会变质的,由质变到量变嘛!对于咯个问题,我决定去挽他,一定要把他往正路上拉!嗯――
  ‘’你发老倌喂猪,一年就赚了一千五百块,咯上下十里路的人家冇得一家喂猪赚咯么多钱的。你是何是得了多么多票子放进口袋里的,我不说出来你自己也清楚。你把猪买(卖)给回龙镇肉食水产站之前,你请肉食站水产站江经理到你屋里放肆呷酒呷狗肉。你趁江经理喝醉了还冇醒的时候,你就把猪统统送到肉食水产站。江经理被你收买后,验收过磅的时候冇除你肚子里的潲!(他有意或无意侮辱着林长发。)肉食水产站的革命觉悟高的同志,早就把咯个案子向我报告了。我先不算你多拿了国家的钱那笔账,单凭你收买国家工作人员咯条罪,怕莫年把两年的徒刑是跑不了的。检举揭发你的材料都在我手里。(他拍着红色封皮面的笔计本子。)
  ‘’还有你二崽的堂客,一个农村的堂客们绣点花,,一年能赚一千多块钱?你二崽的媳妇长得蛮标致,嘴巴子又甜,我就不相信咯里面冇得那个名堂!在我们革命干部队伍中,也有喜欢呷糖衣炮弹的人。省里的那个湘绣公司凭么子要把咯么多钱给你二崽的堂客,咯个问题值得深思呐……‘’
  林长发两只胳膊分别撑在桌沿边,双手抱着脑袋,垂着眼睑,处于似睡非睡状态,好似在听一名巫师在念咒语,既感到惶然悚然,又不得不盲目地俯首听咒。他昏昏沉沉如坠五里雾中,飘飘摇摇似入茫茫大海,全然迷乱了,任凭朱艾奇恫吓威胁。
  “……更严重的是你自己烧红砖搞投机倒把活动,勾结你的亲家盗窃国家的煤碳。煤碳是国家的一级计划物资,难道你不晓得?”朱艾奇继续历数林长发的“罪状”。讹诈道:“三千三百五十块红砖票子的赃款,你现在交出来还不迟,也许能少判几年徒刑……你趁国家粮食收购紧张的时候,就趁火打劫,强行逼迫国家粮站工作人员买你的议价粮,一次你就买(卖)了一千一百块票子。更为严重的是,你拉国家工作人员下水,请他们到你屋里呷酒呷狗肉。由此可见你的手段是何等的阴险!你不要以为农村地富分子都已摘帽了,暂时不抓阶级斗争了。现在我向你宣布:中央常委会已下了文件,要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咯四项基本原则对你咯号人仍然有效!总而言之,你屋里的所有的经济都有问题,只有大队上补贴你六伢子参军三百块钱是合法的…我看呐,明年咯三百块钱也不能拿了,完全可以肯定,你判徒刑以后,部队里会把你六伢子遣送回来作田的。你五伢子已向政府交待了,你屋里呷饭一屋人,主事只一人。咯个主事的人就是你,票子都掌在你手里,你是主犯,罪魁祸首!除六伢子外,你屋里的人都是同案犯。黄交贵咯个脱(蜕)化变质分子也是同案归!……一万六千多块的票子,咯么大的案子,我不是骇你发老倌,按法律是要砍脑壳的……当然,在同案犯中,会考虑对你五伢子的从宽处理,因为他能主动积极检举揭发,冇隐瞒赃款,有立功表现。对于咯个,我会向胡部长大法官建议对五伢子从宽外理……”
  朱艾奇“宣判”完毕,将那个记事本以及压在记事本下面的那两个版面的《人民日报》塞进口袋,旋即掏出那团揉皱的手帕擦着额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汗珠。隆冬时节,他居然热汗涔涔。朱艾奇抬头朝林长发望来,看到林长发这副神态,他张惶了。那位患“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症”的公社卫生院的石药剂员有一天指着一位被毒蛇咬伤的正在抢救的危急病人惨白的脸对朱艾奇说,咯是休克的症状。朱艾奇问休克是什么意思?石药剂员告诉他,休克就是接近死亡的意思。朱艾奇此时记起那个被毒蛇咬伤的休克的病人的面容与林长发的面容毫无差异。那么说眼前的咯个发老倌也接近死亡了吗?朱艾奇慌然惶然了!但他不敢声张。他明白林长发屋里的那些堂客们是不好惹的。如果晓得了林长发是被他朱艾奇骇昏成咯个休克模样,她们是不会轻饶他的。亊实上他朱艾奇也脱不了干系!即使法院要判林长发的徒刑,也会要个活的。县里抓典型同样会要个活的典型,人死了,还有什么典型可抓呢?朱艾奇决定溜之大吉。然而他又要強作壮一壮自己的胆。于是他喃喃地声调有点颤抖地说:“还冇把你抓起来,你就骇成了咯个样子…‘’说着他悄悄地拨开林长发堂屋的后门,口中仍张惶地喃喃道:“你装蒜,你装蒜…”惶惶然灰溜溜慌不择路扬长而去。
  
  ……当林长发的二儿媳妇杏云拎着搪瓷托盘,拿着抹布来堂屋收拾八仙桌上的杯盘狼藉的茶水、点心的时候,她刚跨进门槛即听到一声哐浪的脆响。她蓦然一惊抬头望去:林长发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子背朝她站在八仙桌旁,紧接着她听到公爹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怅然的叹喟声。杏云惴着慌惶不安的心紧走几步赶上前去看她的公爹:林长发的面部神经在不停地抽搐,青紫的双唇在剧烈地抖动,凄迷的目光黯然无神呆滞混浊;右手掌捂着已砸成支离破碎的茶杯的瓷片,在瓷片的周围的桌面上淌着一滩殷红的鲜血且在汨汩地向四周流淌漫延……杏云见状,愕然惶然悚然惊呼起来!
  林长发的老伴余桂香及其大儿媳如翠华闻声火急火燎般赶来堂屋。
  “嗳?老公呃――,咯是何解哪?”余桂香搀扶住丈夫林长发愕然惶然骇然起来。
  “爹爹!……”翠华在呼唤公爹林长发。
  “爹爹!……”杏云在呼唤公嗲林长发。
  林长发不理不睬,不答不应,不言不语,像尊木雕。猝然,他的左手贴着桌面猛地将那只硕大的白瓷碟推了下去。又是哐浪一声脆响,白瓷碟破裂成碎片。他颓然地重新坐在长条櫈上,双目微闭,仿佛陷入瞑瞑之中……他的右手掌上的鲜血已开始逐渐凝结,溏状的血浆上黏着几块碎瓷片,指缝间满是黏稠黏稠的暗红色的血浆。
  “何得了啊,咯是何解呐?”余桂香一边垂泪诧异地惊呼道,一边吩咐着大儿媳妇:“翠华,你赶快去镇上请郎中来,要快啊!”
  翠华应声急惶惶往回龙镇请医生去了。
  “爹爹吔,”杏云哽咽般呼喚公爹。“你郎家醒醒,你郎家醒醒呀!”
  “呱啦,呱啦!……”早已从坪院中移腄在堂屋东边房间里摇篮中的两个襁褓中的婴儿相继被惊醒,在呱啦呱啦啼哭。
  “杏云,快到房里去抱我的细孙。”余桂香紧傍着林长发身边坐着,双手扶着丈夫,听到隔壁的婴儿的啼哭声便吩咐二儿媳妇去抱孙子。
  “喔喔……”杏云把两个婴儿双双搂抱在怀里哄着。这两个不晓得他们的爷爷为何出现这般惨状的小傢伙还算懂点事,哭泣声渐小渐弱,只是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嘤嘤的一哭一和的婴音。
  林长发听到孙子的哭泣声,微微睁开似矇胧似忪惺的双眼,伴着混浊的泪水慈爱地望着搂抱在二儿媳妇怀中的两个孙子。这时候他终于微微启开了双唇,喃喃道:“唉,唉,共产党的政策,是孙猴子的戏法,八九七十二变,变了…变,变了…五伢子咯只败家子,他回来,老子要,要磕开他的脑壳,老子要他滚,滚出去……”他有气无力颓然地挥着手。
  “老公呃,到底是何解哪?你说清楚唦,说清楚些唦……”余桂香近乎哀求地对丈夫说。
  “政策又变了,变了…我犯了一万多块钱的法,县里,县里过几天会来抓人……让他们来抓我,不关我婆婆(指余桂香),我崽,我崽的堂客,还有我孙子的亊……抓,来抓吧,老子六十出头的人了,老子不怕坐班房,不怕坐班房…不怕。五伢子,你咯只败家子,老子要磕开你的脑壳……都是你拐的场。你说话不运神,说话冇高低,图嘴巴子快活。一屋人都败在你,你咯只龟崽子手里了。你说,老子赚了一万六千多块票子。你一副嘴巴两块皮,说起话来冇高低…你不晓得,会要,要坐班房…”说着,他颓然地垂下脑袋,额头咚地砸在桌沿边上。
  “老公呃,莫,莫,莫伤了神喽,想想办法看看能躲过咯一关不喽……”
  “欵唷,唉唉,咯一关,只怕,只怕难躲过喽……“
  “老公呃,莫伤了神喽……”
  “爹爹,爹爹吔…”
  “呱啦!呱啦……”
  “呱啦!呱啦……‘’
  林大禾挑着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回到家里……
  接着,大儿媳妇翠华领着医生急匆匆赶回来了……
  五伢子领胡部长去现场参观三哥跟黄交贵合伙承包的丰产的鱼塘后回到家里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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