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天灾加上人祸酿成的大饥荒大病疫终于熬过去了。然而，农民的元气尚未恢复，粮食仍然短缺。其它赖以生存的物资仍然匮乏。林长发同所有的农民一样，仍然在为寻求温饱而辛劳不息。
　　林长发本能地意识到光靠出集体工挣来的单价低下的工分是不能填饱六口辘辘运转的肚囊的。如今他已是四个儿子的父亲，六口之家的户主。他这根顶梁柱必须支撑好这个人丁兴旺的家庭。中国农民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在他的思想中已根深蒂固。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无论肩上承受的担子多么沉重，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生活环境，儿女照样生，而且越多越好，籍以传种接代，光宗耀祖。靠工分挣来的粮食如同杯水车薪，无济于腹。肚子咕哝咕哝地叫唤，逼着林长发去异地他乡买高价黑市粮。而买高价黑市粮需要钱。到哪里去赚钱？重操喂猪旧业吧，粮食人都吃不饱哪有去喂猪的？猪这东西是吃粮食的，没有细粮给它吃粗粮也行，可是粗粮也没有。你亏待了猪，猪就不长膘，猪不长膘不长肉就赚不到钱。这个养猪之道林长发最明白，经验最丰富。明白了就好，省得白花力气。另找窍门赚钱吧，天无绝人之路。
　　初夏的一天，林长发偶然发现自家房屋的木磉柱被白蚁蛀蚀，他便从回龙镇供销社买来石灰盛在一只木澡盆里，把石灰调成浆液后用刷子塗在木磉柱上防治白蚁。忙乎了一整天，至傍晚完工后木澡盆的内外壁均黏满了石灰浆，尤其是外壁的石灰浆巳被风干，结成了乳白色的壁面，他将木澡盆随手扔在宅院前面的池塘里浸泡，以便于清洗。
　　这天晚上临睡前，林长发记起木澡盆尚扔在池塘中没有拿回来。于是他顺手用稻草扎了一个刷把从从容容地走到池塘边准备淸洗浸泡了多时的木澡盆。晚风习习，皎洁的月光辉映涣满的池塘，泛起粼粼波光。木澡盆溶在月色中晃晃悠悠飘游在池塘水面上，通体放出银色光晕。粼粼波光闪闪烁烁，银色光晕晃晃荡荡，交相辉映成绮丽的景象。蓦然，一条鯽鱼哗喇从水中跃起，划出一道白鳞鳞优美的弧线，咚地一声落入木澡盆内。这一赏心悦目的景象，被林长发不经意间发现了。他感到惊异，他以为是目眩。他揉了揉眼睛，悄悄蹲在池塘边的垂柳下，全神贯注地观察木澡盆周围的动静。须臾，一条红尾巴小鲤鱼从水中哗喇腾跃而起，优美的白鳞鳞的弧线尾部曳起一串串橙色的水珠串，咚地一声跌入木澡盆，扑咚扑咚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悦耳。接下来，一条又一条的鲫鱼、鲤鱼竞相腾跃起优美的身姿，曳起一串串晶亮的水珠咚咚地落入木澡盆。林长发异常惊喜，看得简直眼花瞭乱了！木澡盆在缓缓下沉，腾跃而起跌落进去的鱼儿一个挺鲠弹出身子又重新落入水中。“啊，鱼多得快满盆了！”林长发好似从梦幻中醒过来，默默自语。“该收场了。”他脱去衣服，趟入池塘中抓住木澡盆小心翼翼地推向池塘边。这意外的发现和收获，他不胜窃喜。“在有月亮的脕上澡盆浮在塘里，鱼就会往里面跳。”他思量着。“十五十六月团圆，趁咯几天月亮亮，明日再把澡盆拿来搞一回。”他匆匆返回家里提来一只菜篮子，把意外收获的鱼扔进篮子里沉甸甸地提回家。没多时他又重来到池塘边将木澡盆里里外外冼刷干净后提回家。回到家里他到厨屋里点上煤油灯，拿起一把菜刀将鱼剖肚剔除内脏后即腌好盐装入一只瓦坛里。他感觉有些累，便坐下掏出烟荷包捲上一支喇叭筒旱烟解乏。他抽着旱烟美美地想着今晚意外收获这么多鱼的事。好长日子没沾荤腥了，明日要让屋里人开开荤。忽然，一个费解的问题冒了出来：“……咯池塘里何是会有鱼呢？虽说以前自己在池塘里养过鱼，不是早几年办公社食堂的时候把它搞绝了吗。记得那天用手水车把池塘里的水都车干了，一条鱼都冇留下呀，从那以后就冇在池塘里再养过鱼。何是又有鱼了呢？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笑话，天上又何是会掉鱼下来呢！”他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今晚跳到木澡盆里的鱼都是只有几两一条的鲫鱼跟鲤鱼，别的鱼一条也冇得。咯是何解呢？鲤鱼、鲫鱼…鲤鲫鲤鲫钻泥塘。啊，原来是咯样！”他茅塞顿开。“记得公社食堂在车干池塘的时候，露在塘泥上的鱼都拿到食堂呷了。那时候肯定有一些鲫鱼鲤鱼钴进泥塘里了，后来生了鱼仔，因为冇喂食料，所以几年来只能长几两大。”他释然了。
　　第二天夜阑人静的时候，林长发提着木澡盆悄悄地来到池塘边。他蹲下来将澡盆推向水面，任它随风飘游。他则蹲踞在柳树旁悠然地抽着旱烟，暗红色的烟头忽闪忽闪，与此同时希冀得鱼的念头亦在忽闪忽闪开来。月色溶溶，清风吹皱一池碧水，泛起粼粼波光，木澡盆晃晃悠悠，轻柔地潺潺有声地拍击着水波。他满怀希望，目不转睛地盯着木澡盆周围水面的动静。第一支喇叭筒旱烟抽完了，不见鱼动静；第二支喇叭筒旱烟抽完了，还是不见鱼腾跃；第三支喇叭筒旱烟抽完了，仍然不见昨晚白粼粼的鱼身划出优美的弧线。他连续烧了半小袋旱烟丝，始终没见一条鱼出现。“咯是何解呢？”他纳闷起来。“是时辰不对吗？昨日晚上也是咯个时辰呢，是月亮不亮吗，昨日睌上也是咯样亮的月亮呢。再等等看，或许是鱼睡觉还冇醒吧。”他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然而，枉费心机终不见鱼的影子。月亮巳西坠，边缘染上淡黃色的光晕，斜洒在垂柳的枝叶上，水面蒙上青黛色的摇摇曳曳的阴影。他感到瞌睡沉沉，精神怠倦，别无耐心再等待下去，顺手折断一根柳枝将木澡盆拨至池塘边提在手中颓然回家。
　　林长发回到家里仍郁郁不乐。“何解今夜鱼不往木澡盆里跳呢？”他寻思着，“或许是池塘太小，鱼本来就不多，怕莫是昨夜里都跳光了吧。不对呀，昨夜里那么多鱼跳到木澡盆里又弹回一些到池塘里去了，咯是我亲眼看见的，应当还有鱼。既然还有鱼，那何解不跳呢？”左寻思又寻思仍困惑不得其解。
　　雄鸡啼鸣报晓了，不到三个小时就要去出集体工，即使睡也睡不了多少时间。林长发索性不睡了。他捲了一支大喇叭筒旱烟抽上，徘徊在宅前的坪院中。四周一片朦胧，晨风凉飕飕，一抹月光从西边的地平线斜射过来，几道乳白色的光晕出现在眼前。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塗在木磉柱上的石灰浆发放出来的光晕。“啊，原来是这个窍！我何解早冇开窍呢。”他恍然大悟，精神为之大振，睡意被抛往九霄云外。他立即动手将未用完的石灰调成浆状塗在木澡盆的外壁上，完毕，将之搁在通风的地方晾干。
　　当日午夜时分，林长发将外壁塗上了石灰浆的木澡盆悄悄地浮放在池塘里。他选择了一棵硕大的在月光映照下枝叶婆娑的柳树下坐下来，悠哉悠哉地抽着自捲的喇叭筒旱烟，两只眼睛放射出希冀的光追踪着悠悠地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木澡盆。
　　不多时，前天夜晚鱼跃木澡盆的情形出现了，他欣喜不巳。往后连续几个夜脕均频频获鱼而归。
　　这口池塘容积太小，鱼资源有限，能够跳跃入木澡盆的成年鱼被诱捕完。林长发不胜惋叹。惋叹之余灵感忽闪而至：何不到大河里去露一手呢。大河里有的是鱼呀！他兴奋不巳，谋划着去水域宽广、鱼资源十分丰富的湘江大显身手。去湘江捕鱼，可不能使用木澡盆。必须具备一条捕鱼舟。而这捕鱼舟从何而来呢？这下可难倒了林长发。前几年大放卫星大炼钢铁，树木全被毁掉，有的树兜树墩虽然又顽強地长出了新苗，但很幼小，根本不能用作造捕鱼舟。木材极为奇缺，即使手中有钱亦无法买到。木料、捕鱼舟，捕鱼舟、木料一直在困扰着他。他食不甘，寝不安，冥思苦想，怎么也想不出个道道来。他的堂客余桂香见丈夫这向心思沉沉郁郁不乐的样子便说道：“我看你是有么子心事瞒着我。”林长发说；“一家六口人要呷饭，说冇得心事那是在说假话。早向用木澡盆在池塘里搞了几十斤鱼，赚了些钱到河东那边买了几袋黑市米回来了，咯事你也晓得。咯几袋米不经呷，呷完了，口袋里冇得票子又何是买得黑市米回来。咯池塘里的鱼救了急。不然，咯五荒六月又要饿肚皮。如今池塘里的鱼搞尽了，我想到大河里去捕。俗话说，靠山呷山，伴水呷水。到大河里去捕鱼，总不能用木澡盆吧，非用木划子不可。可是，造条渔划子得用木料，如今即算有钱也买不到木材。桂香，你说我心里急不急，闷不闷？”余桂香望着丈夫沉郁的脸似在思索着什么。须臾，她兴奋地说：“造条把渔划子的木料，我们自己屋里还是有。”林长发问：“那木料又在哪里呢？”余挂香说：“木料在猪场里。”林长发说：“我刚才还到了猪场里，冇看见木料呀。”余桂香忍俊不禁：“你冇仰起脑壳往上看，哪能看到木料呢！”林长发恍然领悟：“桂香，你说的是猪场屋上的木檩子。”余桂香一本正经：“反正如今冇得粮食去喂猪了，猪场白空在那里，还不如把木檩子拆下来造条渔划子。”林长发欣喜道：“好，咯个办法好！还是我的堂客脑売灵范。嗨，我何是冇想到呢。明日就把猪场屋上的木檩子拆下
　　来造条渔划子。”这天脕上，林长发。了个安稳觉。
　　林长发说干就干。第二天清晨他就去把当地闻名遐迩的造船工匠武木匠请来家里。他把自己对渔划子的设计精心地勾勒出来。经武木匠这位能工巧匠别出心裁的修改完善，独运匠心的精工细琢，一条龙骨狭长、宛如一爿鞭笋状的特制的渔舟建造成功了。
　　“盖世，盖世！”林长发欣喜地抚摸着漁舟，惬意地说道。
　　这条特别打造的渔舟后舱上罩着一张经桐油打底塗着乳白色油漆的拱形竹篾编织的防雨棚，轻捷方便，仅限一人栖身，配有两叶小划浆；另备有四块三米长经桐油打底塗着乳白色油漆的杉木档板，每块档扳上设置了两只挂拴，这系诱捕江鱼时挂在渔舟舷边特用的。
　　这条匠心独运、新颖别致的捕鱼舟白昼泊在通往湘江河的一条撇水港出口内养息，一俟夜晚，便发挥着神奇的效应。通常，林长发白天在生产队挣到全劳力的10分底分的工分后，傍晚时匆匆回到家里。他不同家人一道吃晚饭，一头便倒在床上呼噜大腄。自从经营该副业后，他嘱咐堂客余桂香，他须蓄精养锐，天塌下来也不许打扰他睡觉。等到子夜再叫醒他。子时一到，林长发就神经质般从床上跳下来，匆匆吃完他的贤惠能干的堂客精心为他预备在锅里温热的饭菜。然后在他的扎头裤腰带上系上一只装着白干酒的葫芦壶坠在后臀上，肩上扛着两叶小划浆，颈脖上斜挎着一只篾扁篓，步履匆匆走向江滩撇水港一隅泊渔舟的地方。他熟悉地解下栓在一根木桩上的小缆绳，跨腿登上渔舟的艉部，立时渔舟摇晃颠簸，但很快被林长发控制平衡。他卸下浆叶，插上浆桩，往浆桩上系好浆叶上用牛蹄筋制成的浆圈，取下斜挎在颈脖上的篾扁篓将其小心地轻轻地恰到好处地踢向狭窄的后舱中。连续完成这一系到的程序之后，林长发双手各攥着一叶交叉的浆叶的手柄，向前倾着身子荡起双浆，渔舟曳起一道道棱状的波浪轻捷地驶向江心……
　　林长发停住浆，让浆叶任意傍着渔舟两艄侧漂浮。接着小心翼翼地走向渔舟的中舱，渔舟舒缓地摇晃，震荡着江水，激起潺潺的水声，无数条呈曲线状的波浪在渔舟的两舷侧荡漾开去……他猫下腰，将纵搁在渔舟的四块乳白色的杉木板分别插挂在两舷侧……他颠踬着走回渔舟的艉部。该艉部舖着两米左右长的油抹得锃亮锃亮的杉木板，上面罩着一顶拱形状的塗着桐油的篾棚。
　　林长发攥握着一叶浆柄，娴熟而轻缓地沿艄边摇了摇，荡了荡，渔舟的头部宛如一条鲷鱼，灵活地拨转头，旋了一个半弧形，摆直身子顺着江水从从容容轻轻盈盈坦坦荡荡地漂游……
　　若是天热，林长发会用一根木棒撑开乳白色拱形篾罩棚；若是天凉，他会在拱形篾罩棚的木板上垫上一床棉被……一切准备就绪后，他踞坐在杉木板上取下系在扎头裤上坠在后臀部的葫芦酒壶，吻着壶嘴抿上几口老白干酒。据林长发说，抿上几口老白干酒，一是能壮胆，二是能驱寒，三是能清心解热。前两种理论有生活的逻辑依据，至于第三个理论，那只能请林长发本人来解释了。接下来，林长发从衣袋内掏出烟荷包，，（这烟荷包用一只猪尿脬硝制而成，柔韧、软滑且具有防潮防水之功能。只要将袋口扎紧，一包装得满满的旱烟丝任凭水浸雨淋安然无恙。这是他的精神食粮。）抠出一撮旱烟丝捏出一叶小纸捲好一支喇叭筒。然后他解开用一块防水油布紧紧缠裹着的火柴匣，窝着两只手掌轻轻地擦燃火柴点上烟惬意地抽起来，凝神屏气注视着渔舟附近水面的鱼情动态。
　　轻风一阵一阵地拂来，月色星光下，碧清的江水波纹荡漾，涟漪串串，龙骨狭长通体发放出光晕的小渔舟随风顺水逍遥自在地轻盈漂流……通体发放出光晕的渔舟依天气的变化而变换着光色光晕。在无月光或月色朦胧的夜脕，通体流溢出悦目的乳白色的光晕，倒映在江水中，宛如一根硕大的晶体莹莹的冰棱，吸引着各种品种各式形状的江鱼，从四面八方三五成群结伴而至来此聚会。在月光皎洁的夜脕，小渔舟在粼粼波光映照下，被一团一团的光晕笼罩倒咉、反射在流动的江水中，宛似一座水中宫殿，一群一群前来朝拜的鱼兵鱼将喁出水面，鼓突着圆圆的眼珠噏动着嘴颌好奇地围绕在渔舟周围尽情地往来游弋嘻戏欢乐。水族生灵们在渔舟周围游弋的时间久了，渐渐地被小渔舟发放的光晕弄得眼花暸乱扑塑迷离忘乎所以！于是，变換出新花样――腾地跃出水面，鳞光闪闪姿式优美翩翩起舞：有的扑楞扑楞跃入渔舟的舱中，有的扑咚扑咚落入水中。落水的河鱼似乎觉得巳跌入舱中的同伴在享受龙宫晶殿之乐，于是羡慕起来，又开始了一轮跳跃。照例又是鳞光闪闪上下翻腾翩翩起舞，姿式优美地扑愣愣跃入林长发为其建造的“龙宫晶殿”之中，鲜蹦活跳的咚叮咚叮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像从江河深处传来的隐隐的震荡的鼓声……
　　月亮敛起了尚存的余晖，悄悄地坠落西边的地平线。稀寥的晨星晶亮晶亮地眨着眼睛。江面清新宽阔，江水凭着其特具的自净力显得更加清澈碧净。晨风阵阵拂来，漾起一串串一片片涟漪，激起漫江的碎花般的浪沫。有时江水像一面硕大无朋的透明的镜子，静静地映着天宇。有时在江面的广阔的空间上轻盈地飘飏着淡淡的晨雾，宛如蝉翼般翩翩萦飞。有时在江面的广阔的空间中似白绡飘飘飏飏，令人怡情悦目……远处、近处的航标灯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地忽闪忽闪，随着晨曦的来临渐淡渐黯。早行的轮船南下北上，相错而过，轰鸣的机声划破清晨的宁静；各种各样的民船帆篷高扬点缀江面，如诗如画……
　　通常，林长发沐浴着晨曦，踌躇满志地俯立在渔舟的艉部上，神态悠然地荡起双桨，驾驶着漁舟如梭一般滑向撇水港一隅。他停下浆，把渔舟的小缆绳栓在木桩上泊好后背起沉甸甸的篾扁篓，手中提着一杆盘秤，在晨霞中登上港堤。
　　等候在港堤上买鱼的人们涌向林长发：
　　“长发叔，今日我屋里有客人来，买两斤鱼。
　　〝长发伯，我嗲嗲今日寿诞，买三斤鱼。
　　〝老林，我明日收儿媳妇，买1O斤鱼
　　“……”
　　‘’慢点，慢点，”林长发招呼着购鱼者。“前面的四、五个人都有鱼，后面的请你们明日早晨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