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章 签字逮捕证

　　1993年10月1日
　　由于上个月我一直在潜心于《没有结局》，不知不觉中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月，如果不是号房里昨日人们议论着说昨天是中秋节今天是国庆节，我真的弄不清该会是什么日子了。在前一段日子里，至于号房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哪个人接到了判决书，谁又接到了起诉书，又有哪一个被送走了，我很模糊，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儿跟我没有什么关系。
　　早上起来就有人议论说今天高级人民法院该下来人了，因为这是个节日。
　　我知道他们说高级人民法院下来人意味着什么，不管这个看守所里又会是何人被高级人民法院复审进了刑场，都与我没有什么关系，谁作出来的罪恶谁来承担。
　　尽管我现在很少去考虑自己的处境，但是时常我还是会感到有些空落，是那种身体的空落，是那种灵魂的空落。为了能够在这个地方超越灾难，超越自己，我必须坚持下去！
　　我很清楚地记得，也一直很清新地感动着。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即将临近毕业的那一个学期，升学预选考试在一天紧过一天逼着全县几十万小学毕业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胃疼病又犯了，就这样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半个月。虽然病痛在那些西洋药片的控制下减轻了不少，但我仍然无法去学校参加紧张的复习应考。眼看着预选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家人也为我着急起来。可是病痛无情，家人见我的胃疼这个时候在那些西洋药片的治疗下并不见多大的效果，就决定如果我不能参加预选考试，就再读一年五年级，第二年再考。我不同意留级，很倔强地让家人把我的复习资料放到我的病床上，同时要家人去学校从老师那儿取回来一百多份模拟试卷，就这样我开始在病床上忍着病痛投入了紧张的应考复习，预选考试那天我让父亲用自行车把我驼进了考场。我也没有想到预选考试成绩出来之后，我竟然取得了所在的整个考区的第一名。预选成绩出来之后，我的胃疼也渐渐地好了许多，但我的身体已经被病痛拖得虚弱了许多，就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走不了几步就会感觉很累。我还是咬紧牙走进了教室，二十几天更为紧张的复习之后，更严峻的筛选考试又会来了。就这样从乡到镇再到区，最后是全县。乡里的预选考试我稳操胜券了，可后面还有镇这一级，只有过了镇这一级的筛选，才可能会有机会到区里跟别人一比高下。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的同学在服用脑力静或者脑立清了，我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时常感到大脑很疲惫，但是家境窘迫没有宽裕的钱来给我补脑。一关一关地我闯过去之后，当我走出县第一中学招生的考场后，我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头睡了两天两夜，其实那是昏厥了两天两夜呀。后来考试成绩放榜了，我又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进了县第一中学。那时在我幼小的心里就已经知道了对病痛的不服就是一个强者，就能够赢来自己的希望。现在自己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心理上也要比那个时候成熟多了。如果这个时候还不如小时候那么要强，用很难听的一句俚语讲，就是自己越长越抽抽了。跨越命运，跨越灾难，跨越这段苦涩的生命历程。这不是嘴上说出来就可以跨越的，跨越需要的是意志，需要的是勇气，需要的是行动。为自己重新燃亮生命的烛火，为自己重新照亮前方的历程，这也不是靠设想就能够实现的，这同样需要意志、勇气和行动。翻越这段生命的低谷，走向一个新的巅峰，这也不是向自己呐喊几句就可以翻越的，就可以真的能够走向一个新的巅峰的，这同样需要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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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中午又加餐了，但今天的加餐已经不像昨天那样了。今天的加餐有些名不副实，尽管如此，很多人还是围着打进来的那几道菜评论长短。或许是连着两天都有餐加了，今天已经听不到昨天那样咕咕咚咚下咽口水的声音了。我已经不在意今天还会分得多少的饭菜，反正一顿饭的多少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经常的饥饿感。这样有一顿没一顿的加餐还不如不加餐，不加餐也就不会让肠胃的记忆记住这个味道，也就不会咕咕噜噜闹情绪了。
　　或许今天这个节日在人们心里不像传统节日那样隆重，分得饭菜的人们已经不再像昨天那样显得忧心忡忡了，吃起来要比昨天显得麻利多了。倒是牛刚他们几个把几个菜摆在铺板上，赴宴一样做派着吃，很高贵的样子。几个人手捏着勺子轻轻慢慢地从铺板上挖起菜，小心地放到嘴里，先是用牙齿轻轻地叼着，再细细碎碎地嚼，仿佛他们吃到的是宫廷御宴，比别人高级得不少。看着他们这样的吃法，我感到有些恶心，作为老爷们，在这样的环境里还娘们似的，虚伪得没有一点儿男人味儿了，真要命！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自己的饭菜，虽然昨天已经有荤腥垫底儿了，但荤腥早已经冷落了我的肠胃，昨天那些荤腥竟然没有吃出什么味道，今天想品一下荤腥已经不如昨天多的饭菜，可饥肠却赤裸裸地不同意，迫不及待地咕咕噜噜地向我呐喊。我容不得用虚伪来掩饰自己的饥饿，男人就是男人。本来男人赤裸裸的性格就容不得忸怩作态，更容不得用虚伪来掩饰。
　　牛刚他们几个吃得仍然十分的女人，仍然十分炫耀，尽管很多人都已经放下了吃空了的饭碗，他们依旧这样不紧不慢地吃着。也难怪了，在分菜的时候，他们强行为自己多挑了些荤腥，也就算是强行从别人的嘴里夺出了这些荤腥。但是，别人看在眼里又不敢言说，自然这个时候他们仍然有的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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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休息哨子吹过之后，人们都纷纷躺下来了。
　　忽然有人撺掇着说今天是国庆节，应该乐呵乐呵。
　　我知道这乐呵乐呵是什么意思，我乐呵不起来。再说了，他们的乐呵乐呵就是血淋淋地开荤玩笑说荤故事唱荤段子。并且这样的荤会开得十分的直接，让人听了会浑身不自在。我不参与他们这样的乐呵乐呵，躺下来之后不久，就觉得昏昏沉沉地想入睡了。
　　
　　1993年10月25日
　　差一天我就来这儿半年了。终于，我签逮捕证了！
　　从早晨起床开始，我就觉得今天我会有什么事儿，吃罢早饭我越发觉得有什么事儿离我越来越近了。我茫然地想着会是什么事儿要与我扯上关连。预感越来越强烈了，我再也沉不下心来，坐卧不安地在号房里踱来踱去。
　　或许我的行为有些反常了，人们不解地看着我。
　　“今儿他这是咋的了呀，刚吃过早饭就这样晃悠来晃悠去的。”
　　“可能他今天要有啥事儿了，平时还真没有见过他这样。”
　　“估摸着是要出这道门了。该不会是走人吧？不过不像是走人的样子，走人的样子应该是有些把不住脸色泛红色儿的。你没留心那些无事儿放走的人？他们的不安都是激动的脸上泛着红色儿，虽说本人并不知道是要走人。你看他今儿这个样子晃悠，不是走人的前兆。”有人这样议论着我今天的不安。
　　“我还真没有留心。你说这人也是怪了，怎么要是马上该有啥事儿了，心里老会觉得不踏实呢？”
　　“这个谁也说不明白。我就琢磨着有什么道道儿，说起来是迷信，可现在那些科学家也解释不了这是因为啥。”
　　现在，我已经十分相信预感了，并且也十分相信梦兆了。本打算五月一日动身去南方的深圳给自己闯一片天空，可在四月二十六号那天，心里莫名其妙地乱得让我坐卧不安，本打算在这一天和全心他们几个道个别，可我竟然找不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新认识的舞伴要我多陪她在外面玩几天，我竟然无动于衷地回绝了。终于在第二天上午我毅然决然地回家了，也就在回家后的不久刑警队的人去了，当他们用手铐将我铐住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竟然莫名其妙地踏实下来了，原来那两天的不安就是对这场灾难的预感。进来之后每当我梦见自己吃肉之类的东西，第二天就准会有管教干部向我要大账单子，我也就相信了那样的梦是在告诉我家里人来过这个地方了。
　　我不时地整理着身上的衣服，虽然只是简单的夏装，但我还是担心衣服上会有什么褶皱和污渍。人们见我如此，更觉得奇怪了。
　　“他这今儿到底是咋的了呀？”
　　“也真是，这大热的天，穿得衣蟒整齐的……”
　　果真，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外面放风场上的门被吱嘎一声拉开之后，我就听见有很响亮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一下子整个身体里的血都在往上涌，心也要蹦出来一样。我再一次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不管这次出去是要干什么，走出这道门我就应该以另一种形象去面对外面的世界。我随着开门的管教干部走出了监舍，在我一声“报告”走出放风场的时候，我看见放风场外面此时正站着一个穿着很随便的中年男子。这个人见我出来了，就从屁股后面取出了一副手铐，“咔”的一声给我铐上了。从他能够使用手铐这一点来看，我断定他应该是一个警察，但我以前并没有见过这个警察。然后这个警察就跟开门的管教干部打个招呼，把我带走了。
　　我随着这个警察走进了一间提审室。
　　他走到一张桌子后面，转过身来用手指了一下桌子前面的椅子要我坐下来。
　　我坐到了那把椅子上。
　　他不动声色地向我说明：“我们是公安局预审科的，今天依法对你们这一案进行预审，希望你能坦白交代你的罪行。”
　　我们？当我听到他说“我们是公安局预审科”时，我晕了，按照法定程序公安局预审科提审应该在签过逮捕证之后，我还没有签逮捕证呀！再说了，法律规定执法人员在执行审理案件时，必须至少要有两个人共同审理，而今天对我进行提审只有他一个人。“我们”？那一个人又在哪儿呢？我把整个提审室看了一遍，就连他面前的桌子下面我也仔细地瞅了又瞅，还是没有发现这间提审室里有第三个人。
　　“把你的案件重新交代一遍吧。”在问过我的年龄、籍贯、性别之后他依旧不动声色，头也不抬地做着手里的记录。
　　我再次把自己参与的案子坦白了一遍。
　　他做完笔录之后，让我看了一下笔录是否有误。在我确认和我的交代一样之后，他先是让我在笔录上签字，接着让我在笔录的很多处按手印。
　　在我按完手印之后，他不急不忙地从卷宗里抽出了一张纸。
　　是逮捕证！我一眼就看得清楚了。
　　他开始向我宣读逮捕证。
　　我毫无知觉，或许是我被关得麻木了，也或许是我不再幻想着自己能无罪走出这道大门，我已经很清楚了有罪就要赎罪。在他宣读完逮捕证之后，我很坦然地在逮捕证上签字按手印了。这就意味着以后的日子我不能有任何的幻想了，只能踏踏实实地赎罪了。
　　签过逮捕证，经过了预审，下一步我的案子就要进检察院起诉科了。
　　我随着这位公安局预审科的警察回到监舍，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牛刚被带出去了。
　　“出去提审了？”有人很热情地迎着我问。
　　我点了点头说：“逮捕了。”
　　“逮捕了？案子在预审科谁手里呀？”
　　“提审我的只有一个人，我也不知道姓啥。在笔录的后面询问人那地方是两个人的签名，一个姓Ｌ，一个姓Ｆ。谁知道那个询问我的家伙姓啥。”尽管我对这次提审心里感到不满意，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只能这样不满！
　　“胡扯吧？提审案子必须是两个警察的事儿，一人为私二人才为公。法律上是绝对不允许他们这样的。一个人提审，万一他接受了什么好处把你的案子情节写轻了，或者跟你又什么恩仇把你的案子情节写重了，都不能有个证明。对于今天的口供，你可以申请检察机关声明无效。”孙小伟有点儿义愤填膺地说，“对于我们这些人他们挺认真，可是他们自己又怎么做的呀？今天他们就是渎职了。法律这个框框我们越过去了就是犯法犯罪，他们呢？叫失误，严重一点儿说算失职。他们失误了失职了，谁又给他们惩罚了？这是什么道理呀？”
　　“牛刚这次出去口供要是核实了，怕是要不了几天就真的要走人了。”丸子在为号头往好处想，“他家为他这事儿可没有少花钱，这个社会，有钱能使鬼推磨。”
　　“号头是你爹呀！”有人这样小声冲丸子嘀咕了一句。
　　没有人去接丸子的话。
　　我很清楚，在这个号房里的这些人中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恨着牛刚，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牛刚现在就会下了油锅。不管这里面的人曾经有多坏，但是对善恶美丑的尺度这些人心里还是清楚的，只是当初没有做善事儿，作恶了。在这样的环境里，牛刚的恶毒没有人敢正面去迎击，但人们还是敢在心里咒骂他，虽说这很阿Ｑ。但有Ｃ管教给牛刚作靠山，人们也只能这样阿Ｑ了，毕竟不是在社会上。
　　临近午饭的时候牛刚回来了，脸色不像是出去接见家人了。每次接见家人回来，他总是大包小包地提溜着，整个脸上得意的笑要是能掉下来，准把着水泥地面也能砸出个大坑来。他今天这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火车跑俩小时也跑不完这张脸了。
　　“咋的了？”丸子很惊愕地问。
　　“逮捕了。”牛刚绝望地摇了摇头，眼中的恐惧能滴出水来。
　　“家里的钱就白花了？”丸子更惊愕了。
　　牛刚很泄气。
　　“不一定的!逮捕还可以撤捕的。”丸子安慰着牛刚。
　　“撤不了！是因为故意杀人被逮捕的呀，不是原来说的伤害呀。”牛刚哆嗦着声音说，“咋会弄成杀人罪呀？原来他们答应过我家人，放不了人的话就给我定伤害的呀！”
　　“故意杀人和伤害性质不一样的呀！”丸子也很惊恐了。
　　竟然有人敢依法对牛刚实施逮捕？哈哈哈！！！
　　我看得出来，当人们听见号头被以故意杀人被逮捕的消息，很多人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泄露出了发自心底的微笑.
　　天意啊！
　　Ｃ管教也救不了牛刚了！
　　还是那句话，不服不行，“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会突然逮捕了？按说家里人提前应该知道这个消息的，可没有跟我说呀？”牛刚不知是在埋怨谁似的。
　　“也对，你们家里人为你的事儿在不停地跑，有啥动静他们应该跟你们家里人透个气儿的。”丸子也纳闷了。
　　我不纳闷，虽然我不敢肯定是我上次在检察院监管科把他的案情抖搂出来的结果，但他有今天这个结果，我还是感到了扬眉吐气。我想，其他人也一定和我一样。
　　我不禁在心里问牛刚，在他日摆别人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别人也会日摆他。他日摆别人，别人只是受点儿皮肉之苦，别人日摆他，那就不是皮肉之苦了，是要日摆他的命！这就是古人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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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逮捕证签过之后，案子出现奇迹的可能性几乎就是零了，也就是说不可能会从这个地方无罪而走了，除非是哪个办案人员喝多了喝醉了，大脑一时出了故障，即便是这样也不可能走出这个空间，因为还有看守所这一道关卡滤筛呢。这也就是说，自己别奢望着能从这儿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出去了，只管静下心来等着检察院起诉科的起诉状和法院的判决书了。不过自己心里还是没个底儿，单是一纸逮捕证，自己就在这儿等了半年的时间，是不是起诉书也要再等上半年？判决书再等上半年？
　　不管还要等多久，判刑已经是定局的事儿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既然如此，自己就横下心来认真面对以后的日子，认真地让自己在这里面过得充实一些。我很清楚，在面对挑战的时候，每个人都会产生一股很强大的抗争激情和冲腾的力量。然而，很多人会败给挑战，原因不是挑战不可战胜，是因为人们经受一点儿挫折就再也保持不住当时的激情和力量了。在应对挑战时，令自己心力憔悴的不是挑战的本身，而是我们自身难以摆脱的惰性，习惯等等再说。就是这样等等再说，激情和力量也就慢慢地消失了。我告诫自己，摆不脱自身的惰性，对现实的设计就是一张白纸，生命的密度和质量也会变得稀薄和清淡了。在这场灾难中，自己必须用数倍于别人的努力撕开命运的这层面纱，看清自己以后真正的人生轨迹，走出以后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虽然经历坎坷，岁月峥嵘
　　有一份幻想就不能泯灭执著的梦
　　既然懂得无怨无悔
　　就应知晓何去何从
　　尽管心中伤痕累累顾虑重重
　　决不能颓废自己的脸孔
　　更不能容忍有一份被风蚀的心情
　　面对无助无援的孤旅
　　仍要保持豪迈的心胸
　　不管际遇多么尴尬灾难多么深重
　　决不能让自己的棱角磨平
　　决不能让自己的血脉变冷
　　走过人生的每一处驿站
　　需要不衰的激情与
　　无畏的腾冲
　　在最终自己真实地感动的时候
　　就会看见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