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章 心灵之约

　　1993年9月1日
　　这几天，我一直在思考着一个问题，面对着命运这样冷峻无情的脸孔，面对着这场灾难，我真的要这样消沉下去吗？如果真的就这样消沉下去了，将来等待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我是不是真的应该重新去审视自己了？是不是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将要怎样面对自己现在的这个现实？四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自己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将自己的日子荒废了四个多月，逮捕证还是没有签，换句话说这四个多月的时间，自己就是在浑浑噩噩地等着签逮捕证，现在看来签逮捕证的日子真的是遥遥无期了，自己似乎也没有必要就这样等下去了，不签就不签吧。际遇已经如此，事情已经完全不依着自己的意愿发展，也就听天由命去吧，但是对于自己总该有个说法有个交代吧。这样下去能给自己什么样的说法儿？又能给自己什么样的交代？无论会在什么时候签逮捕证，也无论会在什么时候接到法院的判决书，这些对于自己现在的际遇好像都没有什么影响，也没有任何的意义。签逮捕证接判决书，只能说明自己的案子又往前走了一步，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改变不了自己负罪的命运。更何况自己眼下的际遇只是眼下，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命历程，对于自己的青春，对于自己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才真正地开始。我想起了马力跟我说过的那句古人说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要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我已经很清楚了，我的罪行不是三年两年的事情，按照《刑法》中第一百五十二条规定，我至少要被判五年的刑期。再说了，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于1982年3月8日又通过了《关于严惩严重破坏经济的犯罪的决定》，对《刑法》中有关走私罪、投机倒把罪、套汇罪、盗窃罪等条款作了重要的修订和补充。在《刑法》的规定中，盗窃罪的量刑在无期徒刑以下，没有死刑的。而现在，根据那个决定，盗窃罪的最高量刑就是死刑了。即使依照自己有坦白的情节，最低自己也要被判五年的刑期。如果自己真的被判了五年，或者五年以上的刑期，那么现在仅仅是个开始，以后还有更多这样的日子在等着自己，或许比现在更无味的日子在等着自己，自己又该怎样去面对？如果自己就这样下去，那么将来等待自己的又将会是什么？生命真的会因此写成了空白啊！
　　我的生命不能这样呀！我的生命不能写成这样的结局！！！
　　此时，我仿佛又听见了母校开学的铃声，仿佛又看见自己背着书包踏进了母校的大门。只是一步，仅仅一步，我从充满欢笑，充满畅想的校园跨进了这样一个灰色的空间，这之间的悬殊与跨度又有多大呀！今天，我似乎彻底地觉醒了，我把今天作为一个纪念日，永恒地定格在自己的心里。
　　
　　把今天写成一个纪念日
　　纪念过去
　　纪念现在
　　纪念自己学会了——
　　以欣赏的心情感受过去
　　纪念自己学会了——
　　以创意的眼光认识现在
　　
　　纪念自己学会了包容
　　也学会了拒绝
　　纪念在这茫茫的人生黑夜
　　为自己燃亮了一盏灯火
　　纪念自己学会了接受
　　也学会了尝试着去爱
　　——爱这个现实，爱这个世界
　　纪念自己重新敞开旷达的胸怀
　　
　　纪念自己重新收拾那张生锈的生命铁犁
　　准备开垦已被自己抛荒的现在和
　　尚待开垦的未来
　　纪念自己重新淘选希望的种子
　　纪念自己重新仔细地播种
　　纪念自己开始解冻的期待
　　纪念自己以努力的心情
　　——守望一份丰盛的收获
　　
　　把今天作为一个纪念日
　　写进记忆的深处
　　写进自己对这段生命的感慨
　　写进生命的每一处驿站
　　
　　我为自己今天能够如此清新感到庆幸，但我不希望自己今天只是心血来潮，更不希望今天是冲动。我很清楚，在这个环境里要想保持住今天这样的激情并不是那么容易。但是，今后我必须保持住！只有保持住了这样的激情，我的生命才有可能会有所超越。为了超越，我必须坚持住了这样的激情，坚持住了这样的信心！
　　忽然我有了一种冲动，一种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的冲动。也就在这种冲动中我仿佛看见了自己以后要走的路，看见了以后自己该走的路。这条路是一条崭新的路，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我还会在这条路上摔跤，还会在这条路上遇见新的坎坷，但我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出新的脚印，走出新的形象。我想把自己设计出来的这条路写成一部重新奋斗的历史——《没有结局》。我知道在这个空间里，或者更远一些，包括在将来自己要去服刑的监狱里，要想很顺利地完成这部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可能遇到的困难要比在社会上多出很多。但自己有了这份冲动，并且顷刻间有了这部书的脉络，就要把它认真地写下去，哪怕为了这部书自己经受比别人更多的磨难，也要把它写出来，这是对自己这些日子的一个交代，也是对自己这场灾难的一种补救！自己真的能坚持着把这部书完成了，对于这段日子，对于这段岁月，自己或许就少了许多的遗憾。往大处说，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个超越。同时，我也更清楚地知道，完成这部书不是靠一时的激情，也不是靠一时的冲动，这需要毅力，也需要不衰的激情，更需要面对这场灾难的勇气。不管前些日子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但从今天起，自己就要把握好每一天，把握好每一分钟，让自己的青春不再因此而空洞，让自己的生命不再因此而苍白！！！
　　
　　1993年9月30日中秋节
　　早晨刚起床就听见人们纷纷议论今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了。
　　八月十五，这是我们民族传统的节日。我的心里不禁猛地一颤，中秋节也是团圆节呀。
　　我发现人们在洗漱结束后都变得无语了，号房里的气氛比以往消沉了许多，长吁短叹的声音此起彼落，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像往日那样在号房里来回走动了，大多数的人都静静地坐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拉长着脸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儿，同时还有人不住地摇头叹息自我埋怨。这样让人感到心痛的气氛，让本来就有些荒凉的空间这个时候就更显得荒凉了。我不知道人们都在想着什么，也无法知道他们此时的心思，更无法知道他们此时的心情。尽管我已经觉得他们的喜怒哀乐似乎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尽管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思排除在这个空间之外，但今天，就是今天，号房里的一切却让我无法无动于衷了。中秋节是所有华夏儿女的节日，包括我们这些人在内，都应该拥有这个节日。可我们没有，我们已经被这个节日遗忘了，更确切一点儿来说，我们已经被这个节日遗弃了。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外面的世界，虽然我仍在L县这片土地上，只有大墙之隔，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回无依无靠的孤客了。眼望着窗口外那一片洋溢着节日气氛的天空，我的感受一下子回到了去年深秋的某一天。那天卷毛邀我去百里之外的他家作客，坐了一路的车也感受到了车窗外一路凄凉的萧瑟。我的心渐渐地被秋所染，被秋所痛。在卷毛家吃过午饭之后，卷毛带我到他们村子西面的一大片树林里去玩，刚到那片树林，一阵秋风吹来，树上的叶子哗哗啦啦地随风飘落了不少，顿时我的心一阵寒颤。身处那片树林，看着那些飘落的残叶，环顾四围陌生的土地，我的心里骤然间升腾起一种十分强烈的欲望——我要回家！尽管卷毛设法阻止我挽留我，我还是毅然地坐上了回家的班车。家，在自己的心里原来是那样的温馨、那样的有份量。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深深地认识到了，不管这一生我会漂泊何方，我永远都无法走出我那个寒酸的家。家，是安全而又温暖的港，那里有父母的体贴，有父母的庇护，自己可以尽情地倾诉委屈，可以尽情地为自己的沧桑而哭泣，父母也总是会轻轻地帮我拭去眼泪，然后抱着我的头安慰我——不怕，有你爹娘呢！然而，今天没家了，也没有父母的安慰了，自己背叛了那个家的期望，背叛了父母的关怀，背叛了那个家的温暖。不是那个家遗弃了我啊，是我遗弃了那个家给我的爱呀！！！
　　中午看守所加餐了，也算是四菜一汤，每人一份凉拌小菜，一份青菜烧肉，一份韭菜鸡蛋，还有每人一条鱼，汤就是西红柿鸡蛋汤，由于一个人只有一个碗，四菜一汤一个碗放不下，于是有人就建议这顿饭分组吃，每个组五个人，四个菜分别放在一个碗里，每组还可以腾出一个碗盛汤了。大伙儿也同意这个提议，只是一个碗根本就装不下五份菜。这个时候有人说起了方便袋，顿时人们豁然开朗，纷纷去找自己藏起来的方便袋，可是方便袋不是每个人都有。鉴于这种情况，又有人建议把凉拌小菜、青菜烧肉和韭菜鸡蛋这三个菜搀和到一起做一个菜分，鱼，每人一条自己想办法找东西盛着，找不到东西盛，就干脆用手捧着。大伙儿反对这样的提议，说这样就串味了，还是五人一组这样吃，一轮打不完菜，就再来一轮。这个说法有理，于是人们就采纳了这个说法，这顿饭一轮分不完就再来一轮。尽管四菜一汤的量不大，但是所里能为我们这样安排，已经让人觉得心里暖和了，所里没有忘记我们这些人也应该过这个节日。人们望着眼前分得的四菜一汤，按说平时很少见到荤腥的人们这个时候应该会狼吞虎咽地吃这些加餐菜，可很少有人狼吞虎咽，即使有人动了勺子也是细细地吃，吃得很谨慎，吃得很娘们儿似的慢，吃得心事重重。这应该是一顿和家人团圆的饭，然而家人在哪儿？自己又在哪儿？一个世界两重天地，不是阴阳之隔，却如同阴阳之别。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叹了口气说要是看守所每人再给半斤酒就好了，可以喝醉也就不想家了。这也倒是，这个时候用酒精麻醉了心情，麻醉了思维，也许这顿饭就能吃出些情趣了。可是看守所是不给酒喝的，不是每个人喝了酒都会老老实实地睡觉的，不少的人酒后就不知道自己王二哥贵姓了，老天爷老大他老二，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这顿午饭就这样消沉地吃了将近两个多小时吧，可是饭还没有吃完，就有人开始往茅池里跑了。久不见这样大的油水，乍然有这样的油水下肚，效果竟然出来得这么快。
　　“没出息，一个个撑得都拉稀了。”牛鼻子见有人往茅池里跑，撇着嘴说，“就这菜就能撑成这样，要是吃上龙头凤脑，那还不把肠子都撑出来呀。”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自己竟然捂起了肚子憋起脸色，嘴里吭吭哧哧地说，“不行了，肚子疼，也要拉了。”
　　“没出息，牛鼻子也能撑拉稀了？”有人这样回敬着牛鼻子。
　　牛鼻子回头翻了一个白眼，他并没有看出来是谁在这样嘲讽他。
　　号房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气氛一直就这样消沉着。我推断，每个人的心里都会跟我一样想家，想这个节日家里人会是怎么一个过法，想这个节日外面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象。
　　号头牛刚今天倒不逍遥了，他也一样低头想着些什么。
　　我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没有人情世故的，看来，我这一点是错了。原来在这样的节日他也和大伙儿一样。既然和我们一样，为什么平时就能做出我们想不明白的事情来呢？
　　整个下午，号房里的气氛一直都没有活跃起来。这就是我今年的中秋节，也是我们这些人的中秋节。晚饭之后，所里每人又发了一块月饼。几乎每个人都是一样，手里拿着这样的月饼，不愿意马上就放到嘴里，整个号房里静得让人感到有些恐惧了，是那种让人不安的恐惧，是那种死亡来临之前的恐惧。
　　好像窗子外面有月光在晃动，金灿灿的。几十双眼一下子不约而同地全聚到了那个窗口。透过那个窗口,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美丽得令人神往的月光，可以看见月光下属于自己的故事。
　　“以后每次月亮圆的时候，我们都要一起出来看月亮，你看，月亮多美呀。”第一次和她因为心情不谋而合走出校园走进两个人的世界，就是在那个月圆的夜晚，她那样深情地看着我说，“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最懂得这天上的月亮，即使以后我们走不到一起，每次月亮圆的时候，我们都要让两颗心来这个地方看天上的月亮！”
　　而今，月亮又圆了，她在哪儿？我又在哪儿？
　　我寂然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心情和感受已经不翼而飞了，飞到了何处？是不是我们第一次看月亮的地方，我不知道。
　　留一份真情，留一份真爱，留一份感动给这漫长的等待吧！
　　心情不约而合，感动不约而合，于是，在那个风清月朗的夜晚，将两颗心融成了一个温馨的故事，恬淡的凝眸映射着那份沉醉的心情。任凭故事恣意地演绎，任凭感受无羁地激烈，虔诚的恪守一直闪烁着昳丽的色彩，心事如酒，感动如酒，醉倒了那个夜晚，今宵是否还会醉着，明朝是否还会醉着？
　　月光清静如水，感受清新如水，明媚的期愿在梦与现实之间铸成一道一直绚烂着的风景，于是，就让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感受和感动在这道风景线上纵情地放歌，唱清纯的憧憬，唱柔美的关怀，唱一切令我们倾心的情节。风景已经凋谢了吧，但是，放歌的心情，放歌的感受和放歌的感动却被这窗外的月光滋润得更加葱郁了。
　　这是怎样的一场爱情呀？
　　留一份真诚，留一份真爱，留一份最真的感动给这永恒的月夜吧！
　　号房里沉静得出奇，可能每个人都有与月亮有关的故事吧！
　　今晚熄灯的哨子似乎比往日吹得要晚了一些，号房里的每个人都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坐着，很少有人说话。
　　“大家都睡觉吧，天也不早了！”牛刚终于在这样的夜晚说了句人话。
　　“还没有吹休息哨呢！”有人这样回答牛刚。
　　“没事儿，大家躺下来睡觉，这个时候管教干部也不会来查岗，再说今儿是啥节，管教干部也都该走亲串友了，谁会在这个时候上来查岗？”牛刚估摸着说，“要是真的有管教干部过来查岗，大家都睡下了，他也不会单找哪一个人的麻烦，法不责众，大家都睡下了也就睡下了。”
　　“万一要有管教干部过来呢？”人们还是担心在没有吹休息哨子的情况下躺下来休息了，会招来管教干部的体罚。
　　“怕，就别睡了！”牛刚还是不棍气，大约是他自己困了，才这样要人们躺下来休息。如果真的是为大伙儿着想，就会慷慨地让大伙儿放心躺下来，什么事儿他兜着。
　　大伙儿还是没有躺下，外面的月光依旧灿烂地照着。
　　大约有人不耐烦了，叹着气埋怨今天这个节日。
　　不是这个节日辜负了我们这些人呀，是我们辜负了这个节日！
　　就这样，人们不知道坐到什么时候，忽然上面来了巡逻的武警战士，他见我们都坐着没有睡觉，非常吃惊地问我们怎么一回事儿。有人回答说在等休息的哨子。武警战士说休息的哨子早就吹过了，别的号房早就躺下来休息了。
　　休息的哨子已经吹过了？大伙儿很纳闷，全号几十个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听见吹过休息哨子？是大伙儿的的心思全都跑了？全都不在这个空间了？
　　武警战士命令大伙儿马上睡觉。
　　得到武警战士的命令，大伙儿立即翻找自己的铺盖，呼呼隆隆地躺下了。
　　今年的中秋节，我们就是这样过的，过的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