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章 别人不懂的孤独

　　1993年8月27日
　　
　　这两天我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糟糕起来，我的一生时时刻刻站在我的心头，压得我喘不过起来。我那尚还留有一点儿残色的梦已经彻底憔悴了。原初我以为自己的人生虽然不会十分辉煌，但一定不会十分的平庸，我也总是希望自己的一生能够活得像模像样，活得有滋有味。但是我现在不敢这样想了，如果现实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注定了我的一生就会十分悲哀，注定了我的一生就会平庸了。我忘不了过去，也忘不了现在，忘不了未来，更忘不了自己的存在。在希望与现实之间，在存在于死亡之间，那道界线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我与它们之间的距离，可我又一直感觉到自己就站在希望和现实之间，站在生存和死亡之间。现实的残酷让我很深地弯着腰，很累也很空乏地残喘着。我真的不愿意这样下去，我一直想对着这个空间，想对着窗外的那一抹天空大声疾呼，一直想对着自己的心情，想对着自己的感受大声疾呼。我已经感觉到自己马上就会要爆炸了，我已经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将在这样的爆炸之后能够彻底地解脱了。
　　日子就是这样被一天一天地翻了过去，被翻过去的这些日子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离我远去，它们凌乱地堆积在我的记忆里，苍白而又残酷地向我嘲讽着。在这些嘲讽中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已经被一层一层地剥落了，被剥落的思想扔在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里，被层层的灰土覆盖着。不光我感觉到自己的思想被剥落了，我同时感觉到自己的神经也被剥落了，也被扔进了一个角落里，上面同样布满了厚厚的尘土。
　　我感觉到自己再也经不起日子就这样蔓延了，经不起岁月就这样沿袭了，原初对自己的承诺在毕毕剥剥地变得腐朽。曾经向自己豪情万丈地呐喊过要拒绝贫困拒绝平庸，然而现在自己已经尴尬得不堪言说了！
　　在这个空间里，我一直感觉自己很孤独，并不是形式上缺少朋友的孤独，也不是没有与人交往的那种孤独，这是一直心灵失落了世界的孤独，是一种失落人生的孤独，是一种看见希望之火在慢慢熄灭的孤独，是一种感觉生命在悄悄消失的那种孤独。这种孤独别人谁也理解不了，更不会能懂得这样的孤独。生命搁浅在这样一个现实里，生命瘫痪在这样的一个现实里，我一直在追问自己是不是还能找到重新起航的勇气，是不是还会有力量重新支撑起自己瘫痪了的生命。这样的追问，我给不了自己答案，这样的追问让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尽管自己也在时刻鼓励着自己，尽管自己也在时刻给自己设想未来的风采，可这样的鼓励和这样的设计与现实比较起来，竟然是那样的单薄，竟然是那样的苍白。
　　今天，我已经来这儿四个月了。四个月，就是一百二十天，在这一百二十天里，我就这样惨淡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就这样惨淡地守着这个空间的噪杂与冷漠。时而的清醒并不能让我心安，尽管我在这样的清醒里鞭策过自己，尽管我在这样的清醒里鼓励过自己，可是，无论如何，我再也找不到原初的自己了。
　　我静静地翻着自己用卫生纸装订成的这个本子，仔细地审视着这些日子里自己的心情的起落，心中的感慨也随着起起落落。不经意间，我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前几天写的这首诗上，《既然……即使……》，写这首诗时，自己的心情竟然会这样激昂澎湃？今天，自己的心情退潮了，并且在慢慢地干涸着！
　　
　　既然上苍厚爱给予生命
　　就应该认真将它读懂
　　即使命运安排多种灾难
　　自己也没有理由让它演绎成永久的心痛
　　
　　既然已经踏上了征程
　　就不要顾及雪霜雨风
　　即使无法知晓归期
　　也要不失方向一意前行
　　
　　既然情有独钟
　　就有义无反顾善始善终
　　即使经受各种磨难
　　不可失去那份恳诚
　　
　　既然尴尬早已注定
　　何苦为它黯然惊恐
　　即使论及成败英雄
　　也应保持心情洒脱如风
　　
　　既然要活得超凡脱俗
　　就不要问及他人是否能懂
　　即使无法摆脱劫难
　　心中也要保留一方晴空
　　也要珍惜那份自我感动
　　
　　这是我曾经有过的心情吗？我不禁这样怀疑起来，在这个地方我会有这样的心情？更确切地说，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激情？仿佛我曾经是一个已经能够淡然面对一切的圣人？我真的把生命读懂了吗？我真的能够让这样的心痛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稀释消融？对于自己生命的钟爱，自己已经做不到了义无反顾，更不用说能够善始善终了。自己已经不可能洒脱如风，已经不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去坦然面对自己的遭遇，更不可能去坦然设想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感受已经灰暗了，哪里还能给自己找到一片蔚蓝的天空？自己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心情再一次为自己曾经设想的未来而感动了。
　　四个月过去了，我还要在这里面要呆上多少个四个月？四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折腾得焦头烂额，四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摧残得与自己形同陌路，四个月的时间已经把我的神智与肉体彻底地剥离。
　　号房里一如既往地哄哄嚷嚷地乱着，不过自从上次阿超打了牛刚之后，虽然阿超现在不在这个号房了，牛刚尽管依旧是这个号房里的所谓的“老大”，但他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张扬了，多少他有了些收敛，号房里的哄哄嚷嚷他也很少过问了，只要号房里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他就视而不见地躲在一号铺板上，有时让丸子给他打蒲扇，有时还会让丸子给他捶背按摩。
　　丸子也真是乖巧，那蒲扇扇得很见风，那捶背按摩也做得相当地卖力，尽管他自己身上大汗淋漓，可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也在热着一样，脸上的汗水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一划拉，手里的大蒲扇仍在不停地摇来摇去。
　　丸子手里的大蒲扇摇了一阵，牛刚就会眯缝着眼睡上一会儿。这个时候，丸子才可以偷一会儿懒，把汗水湿透的毛巾在水池子里投洗一下。然后瞅着眯着的号头，心里却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东西。
　　在这个地方号头真是“享福”了，每天丸子他们几个会轮流着伺候号头的吃喝，古时候的皇帝恐怕也只是这样的待遇了。号头这罪犯的也真值了！
　　丸子刚洗完毛巾，气儿还没有喘匀，号头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喊了一声丸子。
　　听到号头的喊叫，丸子整个身子一个激灵，甩了甩手上没有来得及擦干的水珠子，三两步就蹿到了号头的身旁，弯下腰来轻声唤了两句“老大”。
　　号头动也没动地要求丸子给他按按肩膀，好像是说他的肩膀不大舒服。
　　丸子听号头嘴就这么一咕哝，忙把手里的湿毛巾往肩膀上一甩，两只手开始捏着号头的两个肩膀慢慢地揉起来。
　　不知号头是睡着了，还是被丸子拿捏得舒坦了，竟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号里的这些人见号头没有什么动静了，也都小心起来，唯恐自己做了什么惊动了号头，让号头心里不痛快，那样，自己离倒霉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我看得出来，虽然牛刚不像以前那样张狂了，但人们对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提防着，或许人们比我更深地了解牛刚，这个人就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心胸狭窄阴险狠毒，自身却没有生命力量。也正因为他自身没有能够战胜别人的力量，所以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他又处在了号头的那个位置上，他才变得比一般人都可怕。
　　丸子给牛刚小心地揉着肩膀，不大会儿把自己又揉出了一身的汗水。这是什么季节？炎热的夏天，人们坐在那儿不动弹，身上也会不住地出汗，何况他丸子还要费着力气。就这样，丸子与牛刚按了一阵肩膀，渐渐地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整个人也慢慢地变得喘了。别小看按摩这活儿，其实挺费力气的，再加上这里面的饮食，本来人就没有什么力气，他丸子又是那么卖力，他要是不出汗不喘，那倒是有些怪了。
　　从阿超离开这个号房之后，我再也没有和谁亲密地交往了，尽管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们一道儿随便聊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但我总是无能拉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总觉得他们离我很远，每天还是就这样一个人在这个空间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天南海北地海侃。有时候心情好了一些，就会在旁边听他们这样海侃胡吹，看他们说及过去时的那种眉飞色舞。虽然我对他们这样的胡吹海侃有些厌恶，但是，看到他们那种满足的样子、那种得意的样子，我就像听了笑话一样，也会在心里那么一笑，那种瞬间的释然也会让自己轻松一阵。有句话说得真的很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尽管我与这些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呆在这样一个空间里，但很肯定自己跟这些人不是一路人，自然也就与他们之间有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丸子大约是真的累了，他停下手，从肩上拽下毛巾，把自己的脸来回擦了那么几个来回，然后就坐了下来在那儿均匀地喘起气儿来。
　　或许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一个奴才的命，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被人伺候的命。我不知道丸子是不是生下来就是奴才的命，但我总为丸子这样的行为觉得可怜，同时也感觉到牛刚那种装出来的高贵让人恶心。不管一个人把自己抬高到什么位置，他那种与生俱来的气度却无法掩饰，从那种气度上，人们就可以大致断定这个人会在社会上的哪一个阶层。尽管牛刚在这个空间里可以装出十分的高贵，但他的这种高贵是有后台在支撑着，如果没有C管教这个后台，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他连个孙子都不是，就他那副小肚鸡肠，在社会上还能高贵起来？一个人的胸怀决定了一个人的素养，一个人的素养决定了一个人的气度，一个人的气度决定了一个人的地位，不仅仅是社会地位，包括人们心里的地位。不管你在一个范围内所处的地位有多高，如果你失去了大伙儿的心，那么你就狗屁都不是了。或许，人们会因为你的地位惧怕你，因为你的地位而顺从你，但是，如果你一旦失去了这个地位，或者再也没有什么为你遮掩了，再也没有什么给你支撑了，那么你就真的什么狗屁也不是了，甚至会比狗屁还要遭人唾弃。牛刚或许能够考虑到这一点，但是，这儿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专政的地方，就像牛刚他们说的那样，他们可以代替管教干部对号房里的任何人实行专政的。出了这个地方，谁也认不得谁了，这真的就叫“有权不使过期作废”，有了这样的权利，有了这样的后盾，他牛刚当然就可以作威作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