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刮了一夜北风，晨起时寒风朔骨，走在夹着阴雨的风里，耳朵都快冻掉。嘴唇也僵硬，连带手指也不听使唤，从笛孔里吹出的音不是跑调就像放屁一样，把大伙逗得大笑不已，欧阳也忍俊不禁，跟着笑起来。
　　下午六点，看到轩辕发来的微信，叫我放学到萃之味饭店吃饭。轩辕回来了？还在市里的豪华饭店请我吃饭。我乘公共汽车赶到位于市中心繁华路段的华强大厦，乘电梯上五楼。
　　餐厅里已有不少食客，轩辕和成少全全家及几位战友围坐在一台超大的圆餐台旁，他身边还有两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我和成少全全家及他的战友打了声招呼，轩辕起身把他身边的两个女子介绍给我，一位是他母亲，一位是他姐姐。一听是他姐姐，我多看了两眼。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轩辕的脸色凝重，似乎有什么事。轩辕的母亲和轩辕用方言压低着声音在说话，我半句听不懂。轩辕脸色浮上一丝不悦，语气不耐地回了母亲一句。
　　“囡囡，想吃什么，你尽管点。”轩辕跟我说。
　　压抑的氛围让我感觉心里不甚惶恐，我说：“我随便，大家点什么，我吃什么。”
　　轩辕不勉强我，和战友点了菜。曲玉梅和成少希不怎么说话，连尊尊也变得极安静。我有一种预感，轩辕的母亲和姐姐不喜欢我，从她们淡漠的眼神我能看得出。好在尊尊坐在我身旁，我夹菜给他，他笑了，说我夹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
　　“囡囡姐，听说你画画可好看了，跟真的一样。我参加了学校里的画画兴趣班，不知要买什么样的画笔，你能告诉我吗？”
　　“我平时也比较喜欢画画，学校的画室里，我存放着各种各样的画笔和画夹，画纸和调色板。颜料也有，但是都用过了，你不介意的话，我送给你。”
　　“太好了！”尊尊高兴地欢呼。
　　曲玉梅微笑说：“囡囡，你真是多才多艺，不仅会作画，还会吹各种笛子，会吹萨克斯、会跳舞。真是了不起。”
　　“张箬筠。”身后有人在叫我。
　　我诧异地转身看去，是石咏薇。世界真小我真大。
　　“你也来吃饭？”我站起身。
　　石咏薇看着我：“我和几个朋友在包厢吃饭。我听子书云帆说，你已被乐团正式录用，成正式职员，还是第一席位的。你真行啊，还没毕业，就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还分到一套宿舍。”
　　“他的消息很灵通。”我讶然。
　　“他有熟人在你们乐团工作，他自然知道。”
　　“这宿舍的事，只要是正式职员，都可以分到的。”
　　“听说是要获得多个国际大奖和坐第一席位的和工龄十年以上的演奏员才有资格分到宿舍。”
　　我不想讨论这件事，于是转移话题：“你找我有事？”
　　“你们乐团下星期要到香港演出？”石咏薇说，“哎，帮个忙，你若有空，帮我买些高档的化妆品和香水回来，最好是牌子货。”
　　我有点为难：“我买的不一定合你心意，也不一定合适你的肤质。”
　　“云帆说你的品味是很高的，你买的东西不会差到哪里去。对了，我们学院这个月有个活动，在贴吧评选心目中的校花，你参加评选了吗？”
　　我愕然：“我不知道有这回事。”
　　“其实你参不参加评选都无关紧要。贴吧选的五个候选人，你是得票最高的，遥遥领先，呼声也最高。连校长也给你投一票。他说你各方面都很不错，就素质差了点，口无遮拦。”
　　“素质很重要的，好吗？这校长好奇怪，既然说我素质差，为什么又投我一票？”
　　“各花入各眼。校长一惯来是心口不一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嘴上说讨厌一个人，贬低一个人，事实恰恰相反，他心里是特喜欢这个人。”
　　我无话可说，石咏薇跟我要了我的微信号，加了我。
　　石咏薇走后，我重新坐回位置，我发觉轩辕并未动筷，似乎心事重重。轩辕的母亲对我看过来的眼中带着明显的嫌弃，从打招呼到现在，她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我一时不知怎么跟她搭讪，石咏薇刚才还说各花入各眼，看来我不入她的眼。
　　轩辕给我盛了一碗鱼汤，轻声问我：“囡囡，你爸爸出国考察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愣，张颉予出国了？我怎么不知道？轩辕这才告诉我，他父亲脑部中间长了一个瘤子，西安和北京的大医院确诊了，这个脑部肿瘤是恶性的，非常凶险，动不动手术都是死路一条。但轩辕想拚一把，父亲养大他，供他读书，待他有能力了，子欲养而亲不待，他还没回报，没来得孝顺，父亲就要走了。他心急如焚，请假赶过来，找张颉予，不想张颉予出国了。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我问。
　　“在医院，病房都满了，只好睡在过道的临时病床上，请了一个护工暂时照看。”
　　既是轩辕的父亲，我也挺着急的。我连忙打电话问叶芷蓁，谁知叶芷蓁带团去了欧洲。
　　“爸出国考察了，你知道吗？”
　　“知道，他去了洛杉矶。”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一星期后。”
　　我站起身，走到人少的通道，跟叶芷蓁说了轩辕父亲的病情，一个重症病人睡在走道怎么行？叶芷蓁叫我不着急，她和张颉予通电话。我挂了手机，在通道来回走着，焦虑不安地等待叶芷蓁的答复。
　　一刻钟之后，是张颉予打电话给我，我把轩辕父亲的情况再次向张颉予禀明，张颉予让我稍安勿躁，他马上找人安排床位，同时尽快结束考察工作。我这才发觉父亲对家人是真的好，我心里涌上深深的愧疚，我不该那样对他。
　　十分钟之后，张颉予打电话给我，说床位已经安排好了，找他科室的白护士长就行了。我走进餐厅，跟轩辕说床位已经解决了，张颉予交代了白护士长一些准备术前工作，他从洛杉矶赶回来就立刻给病人做手术。
　　轩辕大大地松了口气，抑制不住欣然的心情当众抱着我，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也许是轩辕过于开放的动作，我看到他母亲眼里偶尔露出的鄙视。我心头一凛，看来我难过他母亲这一关。
　　父亲的事有了着落，轩辕心情大好，眉头也舒展了。吃了饭，他去结账，和战友分别后，跟我到医院找张颉予科室的白护士长。当晚，轩辕的父亲转进了特护病房。安排好了病人，轩辕带母亲和姐姐到外面找招待所暂住，我拉了下轩辕的衣袖，轻声跟他商量，让他家人住我的宿舍，乐团离医院只有两站路，不远，住宿舍方便，省不少钱。
　　轩辕两眼凝视着我，在他最困难最棘手的时候，我急人之所急，想人之所想，让他深受感动。公共汽车来了，我先回学院，让轩辕带他母亲姐姐到乐团宿舍住，轩辕握着我的手，目送我离去。
　　这几天考试，我没时间去医院看望轩辕的父亲，却每天和轩辕通电话。五天后，张颉予回来了，没有休息，立即投入术前工作。在轩辕的父亲被推进手术室前，我请了假匆匆赶到医院，成少全和成少希、轩辕的几位关系密切的战友也专程赶来。
　　轩辕的父亲在被推进手术室前，轩辕俯下身，握着父亲沧桑的布满沟壑的手，深情地亲切地注视着年迈苍老的父亲，用家乡话轻柔地安慰着。护士推着轩辕的父亲走进手术室，穿着手术服的张颉予从另一间消毒室出来，我迎上前，轻声唤了他一声。
　　张颉予抬高着消毒的双手，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囡囡，相信爸爸。”
　　我心里涌上阵阵愧疚，心情很难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态度诚恳地说：“爸，对不起，我不应该那样做的。”
　　“囡囡，别哭。”张颉予明白我说什么，他低下头，吻了吻我的额头，轻声说，“爸爸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你的性格是爸爸一手培养出来的。爸爸从来都不怪你。”
　　“副院长。”白护士长在手术室门前轻轻叫了一声。
　　张颉予转身走进手术室，门徐徐阖上，墙上亮起了一盏红灯，手术开始了。
　　手术不知要进行到什么时候？轩辕让战友先回去，有什么事他会跟他们说的。成少全等人拍了拍轩辕的肩，先走了。成少希走到我面前，抱了抱我。
　　我趁此机会，悄声问成少希：“轩辕的妈好像很讨厌我？”
　　成少希迟疑了两秒钟，压低嗓音说，“他妈妈说吃舞台饭的人和戏子一样，都是骚精妖精，你跟轩辕职业不搭边，两人不合适，根本不靠谱。”成少希安慰道，“我们认为没事的。”
　　我惊呆住了，一时半会儿说不上话来。
　　成少希走后，我无神地坐在手术室走道边的椅子上，轩辕的母亲和姐姐却坐不住，守着手术室的门。轩辕走到我身边，挨着我而坐，他握着我的手，正欲跟我说话，他母亲用方言把他叫过去，我能感觉到，她是不想让她儿子跟我有过多的接触。我无聊之极，从挎包里取出手机，玩起了游戏。
　　我玩着没打通关的植物大战僵尸，耳边传来轩辕和他母亲轻声的争执声，我抬头看去，轩辕和他母亲姐姐站在另一侧走道旁，在压低着声音吵架。他们的家乡话说得又快又急，我一句都听不懂。轩辕眉梢紧蹙，语气急促，内心似乎很着急。他姐姐往我这个方向瞟了两眼，我马上掉转头，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目光转向别处。
　　手术室那盏红灯还亮着，轩辕与我的感情也亮起了红灯。不光是他母亲反对我们，叶芷蓁也不看好我们，说我们个性反差太大，轩辕好静，我好动，轩辕沉稳，我急躁，性格难以融合。轩辕和他母亲的争执声不时隐隐传来，我的心忽而是少有的平静，长辈不同意，两人的感情也不会长久。即使将来结婚，有一个厉害的婆婆，婚姻迟早要结束。我对这份感情已经不抱太大希望。
　　走道那边静了下来，我知道轩辕是孝子，他最终还是听他母亲的。轩辕慢慢朝我走来，眼中有一抹若隐若现的痛楚。他坐在我身边，欲言又止。
　　我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们到外面去说吧。”轩辕看了眼站在手术室门前的母亲和姐姐，牵着我的手向医院外面走去。在医院大楼附近有块草坪，几棵落了叶的只剩光秃秃枝桠的树木。
　　轩辕面对着我，两眼直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说：“囡囡，我知道你是个心细如发的女孩子，你看出我妈的态度。”
　　我点着头：“她不喜欢我，不同意我们俩的事。”
　　“囡囡。”轩辕握住我的双肩，“我妈同不同意，那是她的事，她对你的态度你不要放在心上，还有我姐，她如果说了什么，你也别计较。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是爱你的。”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现在明白了一句话，相爱的人不一定能结婚，而结婚的人不一定是相爱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请了几天的假，明天就得走。我妈身体不太好，我姐要回家照顾她的女儿，到时我妈从老家叫来一个人，她是做护士的，照顾重症病人有经验。”
　　我猜出那个千里迢迢来这里照顾他爸爸的护士，与轩辕的关系一定不那么简单。见我不吭声，轩辕又说：“你别想那么多，等你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这不会是一个缓兵之计吧？轩辕还有很多事不跟我明说，我也不去跟他费劳神。顺其自然吧，结不结婚我不抱希望了，我的内心也是强大的，强迫自己挤出笑容。
　　“近年底了，我要考试，要排练，我没时间去想那么多的事。”
　　轩辕深深地看着我，想从我的眼睛里洞穿我的思想。我心里却在告诉自己，休想看穿我，我是什么人？我从小就是个人精，得叶芷蓁的真传，绰号叫小爪狸、绿曼巴，跟张颉予那个耶鲁大学的高材生斗智斗勇，从没输过。
　　我们回到手术室门前，手术经过五个多小时，墙上那盏红灯变成了绿灯，轩辕的父亲被推了出来。张颉予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并给病人家属看了眼那个鸡蛋大小的肿瘤。轩辕心情很激动，与张颉予拥抱着。
　　轩辕的父亲麻醉未醒，被推进重症病房特别护理。我留在病房也帮不上什么忙，和轩辕说了一声，也向他母亲姐姐告辞，她们极客气地点了点头，眼睛根本不看我。我转身离开，去找张颉予，在危难关头，我看到了张颉予身上许多优秀的品质，我不得不承认，有这样的父亲是我的骄傲，可唯一不足之处，就是桃花运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