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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章 义气和善良要给对人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3-14 11:07:10      字数:4988

  1993年7月23日
  天真的很热,热得让人有些招架不住了。
  四、五十个人拥挤在这个空间里,虽然头上的吊扇和窗子上的排气扇不停地转,但整个号房里还是闷得像个蒸笼一样。空气传导和对流进来的太阳的热量加上这四、五十人自身散发的热量,让整个号房里空气像一大团热浆糊一样,号房里的几十人就被泡在这样的热浆糊里,连喘气都觉得堵得难受。好在看守所这段时间供水不再定时,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随时拧开水龙头都有水可喝可洗。尽管如此,还是无法稀释这黏热黏热的空气,无法降低这蒸笼一样的温度。活人不能给尿憋死,几十个人很干脆地都穿着短裤,手里的毛巾不停地蘸水在身上来回地擦着,但是,冷水擦过之后身上很快就会感觉到更热。看守所怕这样的天气会有人中暑,每人每天发一袋仁丹。仁丹含到嘴里是清凉了不少,但这份清凉维持不了多久。鉴于此,看守所有时还会每人发一根冰棍。尽管如此,还是有人中暑。按说现在还不是一年中最热的天气,怎么这个地方就会热到这样一个程度?也难怪,这儿的人口密度太大了,监舍的通风又不是十分顺畅,以我的估计这个时候监舍里的气温要比外面要高。
  中午外劳号的犯人过来送饭时说,下午要每人发一个西瓜,并且还说H所长计划今年夏天至少要发五次西瓜。听到这样的消息,整个监舍里开始议论起来,议论着看守所会发多大的西瓜,议论着今年夏天会不会真的能吃到五次西瓜,议论着现在西瓜的市场价……,不一而足,远离了社会,也就远离了市场,也就无法知晓现在的西瓜在市场上的价格了。但是,贼人自然就有贼聪明,大伙儿一致肯定今年的西瓜在市场上不会卖得太高,不然,这些人今年绝对就没有了吃西瓜的口福了。
  午休之后,C管教进来把牛鼻子的背铐打开就走了,号里他也再没有提出一个人。我为阿超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不少,看样子阿超折腾牛刚的事儿也就过去了。但愿过去了吧!
  牛鼻子的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两个手腕子也烂得很厉害,胳肢窝就更不用说了,理所当然地也溃烂了。这个时候他牛鼻子才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帮他。他哆嗦着两只手,十分卖力地把一袋儿红霉素眼药膏捧到嘴里,牙齿咬着眼药膏袋子的嘴儿,两个掌根挤着眼药膏的袋子交替着拧了几下,这才打开眼药膏的嘴子。他把打开的眼药膏小心地放到铺板沿子上,用一个大拇趾头压着眼药膏的袋子,轻轻地踩了一阵儿,顿时,眼药袋子的嘴子里被挤出了丝一样的膏药来。他小心地弯下腰,用一个指头接着挤出来的膏子药,费力地抹到溃烂的手脖子上。尽管这事儿是那么轻巧,但他做的十二分地力不从心。我很清楚他现在两个膀子会是什么滋味,那两只胳膊虽然是在他身上长着,但木沉木沉的不听他的使唤。我戴上四天的背铐就是这样的感受,何况他牛鼻子戴了十天的背铐,肯定要比我的感受更糟。
  牛鼻子不惜血本拿出四袋方便面要人帮他按摩肩膀和手臂,就像他这几天出一袋方便面让人喂他一顿饭一样,只是这个时候开出的条件更具有挑战性,但还是没有谁去大张旗鼓地去抢这样的劳务报酬。虽然饥饿还是让有的人听着这样的报酬两眼露出贪婪的光,但这样的报酬里还潜藏着牛刚的阴险,惧怕这样的报酬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此时人们更多的目光都在偷偷地瞄视着牛刚。
  说不上这里面的人都是按摩高手,但做起按摩来绝对有模有样,通身一遍按摩做下来,整个身子绝对会是那种筋松肉软的那种酥酥散散有滋有味的舒服。所以闲得无事儿的人们总爱互相做按摩,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为了享受,更主要的是让整个身体里的血脉不会因为缺少运动而堵塞或停息。
  牛鼻子似乎已经明白了此时出这样的劳动报酬仍旧尴尬的原因,就马上恬着脸去向牛刚求情,牛刚虽然抛出了一句不冷不热的应允,可今天没有人愿意去给牛鼻子做按摩,尽管是有偿服务。这怨不得别人吧,谁让他牛鼻子以往跟着牛刚干些昧心阴险的事了呢。这个时候没人愿意帮他,他也应该好好反省反省了。人,不管你处在什么位置,人心不可欺,更不能让人在心里恨你。不然,一旦你走了背运,周围的人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对你够仁慈的了。
  牛鼻子就这样费力地给自己抹着手脖子,一个手脖子他抹了半天,哆嗦着的手还是没能把药膏子抹匀了。正在这个时候,放风场的门开了,并且有人在外面嚷着发西瓜了。
  外面有人要里面往外报人数。号房里有人把人数报了出去,于是,几十个西瓜从打饭的窗口里一个接着一个被递了进来,里面负责接饭的人员一个接着一个地把西瓜接进来。
  西瓜不算大,每个也就在四、五斤左右。尽管这些西瓜的大小不相上下,但多少还是能看出点儿区别的。
  人心都是自私的,谁都想吃到大一点儿的西瓜,可是几十人不可能都能吃到大一点儿的西瓜,毕竟大一点儿的西瓜是有数的。有人建议还是抓阄吃西瓜,西瓜上用指甲画出数字,然后写出阄儿来,谁抓到几号就吃几号的西瓜。人们提出这样的建议之后便看着阿超,不再希望牛刚来主持分这次的西瓜。古时候魏征有这样一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在这个空间里也一样适用。
  阿超还是问了一下牛刚,征求牛刚该怎样分西瓜。
  要是搁在以往,牛刚准会先让丸子他们挑出几个大一点儿的西瓜,剩下的西瓜根据关系的远近,从大到小分下去,他不用去考虑别人的委屈和不服气。别人也不敢委屈和不服气。可今天不一样了,他看了一眼阿超,很是平淡地说了一句:“你就看着分吧。”
  我知道牛刚心里别扭。
  阿超征求牛刚的意见也只是一个过场,牛刚这样说,阿超很快就让人在西瓜上用手指甲刻数字,同时要人找出卫生纸撕出几十个小片儿,分别写上不同的数字。一切停当之后人们开始了抓阄。这样的公平让整个号房里的人不再叽叽喳喳地埋怨什么,人们很是规矩地一次捏个阄儿,然后根据阄儿上的数字对号拿走属于自己的西瓜。
  分得西瓜的人们开始想着法儿开西瓜了,有的人倒很干脆,“砰”的一拳把西瓜砸出一条裂纹来,再顺着裂纹那么一掰,西瓜就被打开了。但有的人很规矩地在西瓜上用指甲掐出一道痕迹来,再用细绳子沿着掐出来的痕迹拉锯似的来回用力勒。这样打开的西瓜倒显得周正,只是有些费事儿了。吃个西瓜似乎没有必要这么周吴郑王地讲究,但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这么一个性子,即使是放屁这样的事儿,也要规规矩矩地放,容不得马虎。这让我想起了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只是我不明白进得这里面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性子。
  牛刚分到的那个西瓜很普通,不大也不算小。我不知道他看着眼前的西瓜心里会是怎样的滋味,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这个西瓜他吃得心里一定很憋屈。
  这是今年第一次吃西瓜,按说这不应该是西瓜的季节,怎么可以吃到西瓜呢?我不明白,在我进来之前市场上出现了反季节蔬菜,难道这西瓜也可以反季节了?有人说这是要罢园的春西瓜,我不大相信,春西瓜应该早就罢园了吧,麦茬西瓜成熟我估摸着还应该需要一段时间,这西瓜吃的让我有点儿摸不着季节的头脑了。不管是不是要罢园的春西瓜,还是早熟的麦茬西瓜,或者是反季节的西瓜,更或者是从外地进来的西瓜,这毕竟是今年第一次吃西瓜,似乎感觉到比往年第一次吃西瓜吃出更多的清新来。整个号房里弥漫着西瓜的独特清香,让整个号房里黏热的空气也清凉了许多。要是赶在往年,只要市场上有西瓜卖,肯定已经吃过很多次西瓜了,而今年仅仅是第一次,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今年唯一的一次,虽然传说H所长打算今年至少要发五次西瓜。我看得出,不光是我一个人这样怀疑,几乎号里的所有人都这样在心里嘀咕着,所以每个人吃得都很小心,手里的小勺子小心翼翼地挖着西瓜瓤儿,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慢慢在嘴里品着,哪怕一滴瓜汁儿也舍不得掉下来。
  西瓜最终还是被十分不舍地吃完了,有人嚷着说这几乎被小勺子挖穿的西瓜皮是一道很好的菜,凉调着吃还能清热去火解毒消炎。我不知道西瓜皮是不是有这样的食疗功效,但我知道这是人们舍不得扔下这样难得的西瓜皮,给自己找个很体面的借口,再把西瓜皮吃下去。于是就有很多的人开始用细绳子把西瓜皮勒成很小的条条儿,放到碗里用方便面佐料慢慢地拌开了,晚饭的馍馍就有的菜就着吃了。看着他们这样津津乐道地做这西瓜皮凉菜,我也想如法炮制,阿超却不同意了,说晚饭的时候会有人送菜过来,用不着吃西瓜皮。阿超这么说,我就把西瓜皮送给了别人。这个地方,西瓜皮竟然可以换来一份人情!正在这时,号房门外果真有人喊阿超。阿超快步走到门下,从打饭窗口里接过来一大纸包着的东西,然后他又对着门外说了几句话。
  我不知道是哪一位与阿超送来的东西,阿超也不要我问,他说:“这个地方,知道的人多了不是啥好事儿,有吃的你就只管吃。对于这里面的人,包括我在内,你都要保留自己的秘密,不要什么事儿都与别人唠扯。别人知道了你的秘密很可能就是坏事儿。”
  我知道阿超指的是么,但我没有秘密可言,因为我的案子全都坦白交代了,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别人总不会无中生有地检举我,即使如此,不存在的事情到底都站不住脚。
  “不是我们卑鄙,没事儿的时候多与人聊聊,说不定就能发现有什么大案子还没有给侦破,一个纸条递上去说不定自己就可以走人了。”阿超极为小声地对我嘀咕着说。
  听了阿超的这句话,我一下子怔住了,我不解地盯着阿超,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这个阿超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阿超了。
  “怎么了?你不能理解?”阿超见我发愣,推了我一下说,“不相信朋友了?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也是一种求生的手段。当我被抓的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了,这是我第八次来这个地方了,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几乎每年都要来这里一次,有时候会来两次、三次的。我很清楚这次是要判刑了,但我不愿意被判刑,所以我不能不使用点儿手段,我时刻在注意能为自己立功赎罪的机会。你也应该这样想,在这里面不存在什么人情,只有兽与兽之间的相争,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人情上的亏欠和良心上的不安。”
  我越发觉得阿超真的不是我记忆中的阿超了,尽管那个有关阿超的记忆不十分清晰。不过在我心里,他还是我的朋友。
  “在这个地方,什么事儿不能像社会上那样。社会上办事儿讲的是感情,这里面靠的是手腕。在这里面别看有谁能跟你亲得跟一个娘的弟兄一样,那样的亲热靠不住。”阿超一直在盯着我,依旧压低着声音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这里面的人,谁能把自己的案子玩得轻了谁就聪明,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也不管你使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就说明你比别人高明。你别看这些人整天闲着没事儿往大处吹,在社会上怎样怎样,这个时候你用心听,人在得意的时候很容易忘形,就会发现些门道儿来,然后再顺着他的话捧他,他就会更得意,你再三炸五雷轰一对鬼吹灯,很多他们对警察不说的事实就能给弄到手了,自己也就给自己减刑了。再说,这里面根本不存在良心道德这些东西,有道德有良心的人会来这个地方?这里面这样做不是对别人残忍,这是对自己的善待!”
  我更加不能理解阿超了。
  “这不叫不择手段,这叫聪明。环境所迫,让我不得不学着聪明。你读的书多,知道什么是明哲保身,我想应该就是这个道理吧。”阿超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随着阿超的目光也向四周看了看,大多数的人都在忙着把西瓜皮做成凉拌菜,没有人在意别人在忙什么。
  “咱们在社会上就是朋友,来到这个地方更应该是朋友了。从这里面走出去之后,那就是最铁的朋友了。所以有些不该说的话我跟你说了,我第一次进这个地方的时候年龄小什么都不懂,第二次进来后,为刑警队提供了一起重大杀人案的一个线索,呆了三个月就出去了,以后每次进来我都设法为自己找头绪。现在刑警队手里有扎手的案子,他们就巴不得我能犯什么事儿把我抓进来。”
  我开始怀疑阿超这次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不是咱们现在不讲义气,义气是要有对象的,不是每个人你都可以义气,对每个人都讲义气你就会吃大亏上大当。说真的,刚进来时看见你我还只是把你当做一般的朋友,如果不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这些话我不会跟你说上半句的。这些日子的相处,我感觉到了你可以做一个真正的朋友。把这些话告诉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你想法为自己减轻刑罚。在这里面你得把自己的善良深深地掩藏起来,如果你在这里面跟他们讲善良,就是你的不幸你的悲哀。”阿超很认真地说。
  大概如此吧,这个地方,善良真的很无力!人啊,天生的秉性是很难更改的呀!现在的阿超与我印象中的阿超已经相差得很远,原来我只以为他义气,又没有什么脑子,看来我的印象错了!他的话我不得不承认有些道理,义气是要找准对象的,不然,真的会吃大亏上大当。在这里面与他们善良,他们真的会以为你软弱,以为你好欺负。尽管他们大多数人对我不冷不热不近不远,但从他们平日里的言行中,我看得出他们善于欺善。在这个地方,我真的不如阿超有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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