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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3月5日 星期六 沙子哨 22公里

作品名称:徒步旅行日记——1983      作者:黔灵山人      发布时间:2021-03-06 16:24:03      字数:4036

  1983年3月5日、星期六、沙子哨、22公里
  
  九点欠一刻从客车站出发。
  出发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在此之前,我讲不清楚我的动机,别人力图替我解释,也不能使我满意。我只好说:反正就是想走一趟。
  这念头去年年初就产生了,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迫。临到出发,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脾气也古怪了,特别容易暴躁。春节期间,舂烂了擂钵,摔断了石板,打碎了杯盖,在澡堂子里两次认错人。前两天梦见当金山口巨石滚滚而下,象泥石流一样把我掩埋。特别是今天早晨,又被妻子误打误撞……简直觉得末日到了!
  妻子是我的同学,在外地工作。
  我真不该答应让女友为我送行,结果为了兑现承诺,只好昨天去跟妻子道别。没想到妻子又乘凌晨4点的火车赶来。该死的命运,不把我逼到穷途末路,是不会罢休的了。
  妻子没有我们家的房门钥匙,只能不停地敲门、叫喊。
  我心惊肉跳,匆忙穿衣,开门让她进来,干笑着——我知道这种笑很无耻,但我实在也拿不出别样的表情来了——把她堵进厨房。女友掩面而去。
  父母亲在右隔壁,妹妹在左隔壁。他们都不应门,并且把房门关紧。说明昨晚我虽然蹑手蹑脚,他们还是知道我带人回家了。这就难怪妻子要在悲愤的痛斥中将他们一起横扫。
  “天哪!”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来回走动,“我真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家,我们全家,爸爸,妈妈,哥,姐,弟弟妹妹,一直都把你当成……你好会伪装啊!道德品质居然,居然如此败坏!亏你还受过四年大学教育,还写文章!我居然,居然还为你的文章感动!我真是瞎了眼哪!可是,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这个家庭,怎么是这样!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我理解不了!难道你带个破鞋回家,他们不知道吗?他们就在隔壁,不知道吗?嘿!包庇,纵容,至少是装憨!到今天我才看出你们这个家庭。如果是我,我妈不把我骂死,我爸爸不把我的腿打断……”
  “他们不知道。”我压低声音吼道。
  “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敲门,一个都不答应!”
  她的义正词严是难以抵挡的,一切辩解都是鸡蛋碰石头。
  我收拾行装,清点物品,听凭她指着后脑怒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最后的混乱了,挣脱了,就自由了,可以畅快呼吸了!
  父母不愿面对难堪,将房门紧闭。
  我面对房门道别:“爸爸,妈,我走了。”
  门后传出唔噜唔噜的声音,语气是那么无奈。如果我回不来了,这就是诀别么!
  来到街上,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你是正确的,到哪里去说,你都是正确的。我只想告诉你,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管是它的性质也好,过程也好,发展趋势也好,通通都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请你相信我吧,高高兴兴地送我走吧。出了这种事,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不要愁眉苦脸的好不好,不然我会更加倒霉……”
  “不要迷信。”妻子说。似乎她的悲愤已经稍稍平复。
  可以说,她还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猝不及防,集中承受几种强烈情感的夹击。但她毕竟是爱我的,此刻,分别的忧伤和牵挂还是冲淡了她的愤怒和鄙夷。
  我们来到客车站,在街边吃牛肉粉。
  街上已经十分煦攘,汽车,行人,小吃摊,拉煤的,拖垃圾的,挖路的,骑车的……各自忙碌,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可对于我来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环顾四周,心想:我的一切,有谁知道呢?可见人是孤独的。
  “我送你去坐公共车,你去赶火车还来得及。我等你走了我再走。”我说。
  她上了车,站在车门边,手把着铁杆。
  我不敢看她,把头埋下,扭开,但我还是抬头了。我知道我会流泪,便假装若无其事,又把头扭开;可是转瞬间,还是不能不再次回过头来……
  她的脸胀红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也眼泪汪汪望着她。
  “走吧,慢慢走。”从她的口形,我知道她在这样说。
  车开了,她向我招手,又不好意思让人看见,所以怯生生地轻轻摆手。不过,这一幕还是被后座的一个妇女注意到了。妇女看看她,看看我,眼里充满了关注和同情。
  我转过头,紧握着棍子,特别有力地迈开了脚步,仿佛听见了两脚踏击地面的声音。我的眼泪一阵一阵地外涌,可是我想:我错了,好多地方都错了!我要想办法改正,我必须忍受一切,不能苦脸,不能哭泣……我把眼泪忍回去,擤了擤鼻子,舒了一口长气,挺起胸膛,更加有力地迈开脚步,感觉自己正走在无人的旷野上,并且迎着春风。
  
  我穿了一身工作服,没戴帽子,头发有些蓬乱,蓄着两撇小胡子,穿一双41码的解放鞋,背着我自己改造的背包;一把折叠式汽枪装在套子里,也背在背上。
  劳动布工作服很普通,但是为了方便,我在两只裤管上各缝了一个大荷包,里面揣着笔记本、钢笔、眼镜、牛角刀等等,瞧着有点古怪。帆布背包本来也是个普通的挎包,被我改成背包之后,外加了好些隔层和捆扎带子,看上去很复杂,背包上还捆着一个汽枪套子,让人想象里面装着什么特殊器材。我手里还拿根棍子,皱着眉头,咬着牙巴一路快走,不能不使人生出种种猜测。
  “剧团的。”有个小孩叫道。
  “补锅的?买打药的!”另一个说。
  这些来自路人的探究加重了我的孤独感。
  
  路上跟一个瘦小青年搭话,边走边聊。他从清镇来,去阳关酒厂送定做的撮箕。他有一个孩子,想再生一个,无奈政策不允许,所以对计划生育政策强烈不满。他希望打一场“科学化战争”,死掉很多人,就不搞计划生育了。
  “你也有可能上战场被打死。”我笑道。
  “不会,该死的死,不该死的不会死。”他满脸都是自信的微笑。
  “你说的‘科学化战争’,打不起来的。”
  “要打!”他坚定地说,“‘武公精’说的,不出三年,你等着看”
  “‘武公精’是谁?”
  “古书上的人物。”他轻蔑地瞥我一眼,鄙夷我没有文化。
  
  天气阴霾,四周景色晦暗。北风吹来,因为活动着,并不感觉冷。
  光秃秃的山包,闲旷着的田野,发黑的农家屋场,池塘也没有泛出令人兴奋的波光;槐树的枝条仍然又干又硬,但苹果树上已经绽出了芽苞,算是流露了一点春的气息……
  背包带子勒得肩膀痛,后来就麻木了。但小腿发胀发硬,上坡时两腿酸软。棉毛衫汗湿了,休息的时候,背上又凉又麻。不过这些都在预料之中,能够忍受。
  我现在的速度是10分钟1公里,希望能逐渐加快到8.5分钟1公里。
  
  沙子哨旅馆的客人都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灯光昏暗的店堂里,坐着几个驾驶员,还有一个浙江来的弹花匠。
  弹花匠坐在火炉边,手边放着半瓶酒。他瘦高个,白净面皮,头上沾满白絮。
  他说:“去年有一个月,我在贵阳找了七百多块钱。我老婆在家种地,去年一季收了一千八百斤谷,二季收了一千五。粮食有多的。我现在写信叫老婆和我弟弟来,土地给我父亲种。他不种,就让给别人种,每年给我五六百斤谷就可以了。”
  “七百多块吗?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了!”我说。
  他弹棉花,一斤棉花收工费0•23元。三个人每天可弹150斤。他跟另外两个伙计不太合心,打算等老婆和弟弟来后就跟他们分开。他已经跟一个县土产公司、两家医院、两个旅馆联系过,活儿干不完,他的两个伙伴都到一个什么女人家里吃饭去了。
  “我在外面,晚上是不上女人家的。”他说。
  我逗他:“你们手艺人,有钱,到哪里都可能有女人来找你们。”
  “去年在贵阳火车站背后,有时一晚上来五六个。”他狎昵地浅笑道,“有时候,我请她们某一位吃碗面。”
  “吃碗面?”
  “嗯,一碗面。”他挤了一下眼睛,“我出门从来不乱花钱。”
  正说着,旋风般冲进来一个牛高马大的东北汉子。50来岁,衣服油腻,帽子脏破,端着两个瓦盆,盛着米饭和炒猪肝。
  “我马司机来啦!”他如入无人之境,自言自语之间,怪腔怪调地唱道,“饭啦,太冷了哇,没法搞啊。”“我汽油烧完,我就回祖国。”
  他把瓦盆放在炉子上热饭,瓦盆发出炸裂声。
  “炸了!”弹花匠说。
  “管它炸不炸,你少管闲事。昨天有人跟我斗气,我把一整只鸡扔厕所里了!谁也别吃,骗你是孙子!”他抓起弹花匠的酒瓶咕噜一大口,仿佛那酒瓶本来就是他的。弹花匠满脸温怒,伸手去拿酒瓶,慢了半拍,又被他咕噜了两大口。
  “马司机从来不说混话。说混话没意思,我不来那一套。”他的东北腔中夹带一些贵阳方言、叹词和尾语,听着特别有意思。他跟另一个驾驶员说起儿女结婚,父母的花费。
  我想起我结婚,没要家里一分钱,就插嘴说:“你不会不给吗?”
  他说:“不给不行啊。我大儿子,家具五百四,女方家还要三百六。这三百六是派什么用场,我就不知道了啊。我是整不起啊……”他又唱起来了:“我要飞,飞回祖国去。”
  等他唱完,我说:“让他们自己去挣嘛。”
  “他挣个屁!他也整啊,他只会把肚子给你整大!”
  这家伙是个马大哈,喝弹花匠的酒,根本不在乎对方脸色。突然说:“我要走。”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一辆卡车呼地从窗外闪过,门窗地面都震动起来。
  弹花匠“啐”了一口,拎着所剩无几的酒瓶去睡了。
  
  春风没有伴着我的出发到来,夜晚反而下起了毛雨。气温下降,出奇地冷。也许是因为体力消耗多了,我瑟瑟发抖。这漫漫长夜叫我怎么过?我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思念。在这漏雨的冰冷的屋子里,我需得用我的体温来烘干被子和垫缛,可是我用什么来烘暖我冷冰冰的头脑呢?客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把门反锁,读了一会儿《游思集》。
  “你忧郁地卷向前去,永恒的游思。在你无形的冲击下,四周死水般的空间激起了粼粼的光波。是不是你的心已经迷失给那在无边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是不是因为你……”
  空洞的客房里发出闷闷的回音。我觉得过于伤感,又读《萨哈林旅行记》。然而,契可夫不是巫师,他清除不掉我的懊丧。
  羞辱!所有人都因我而蒙受羞辱!
  妻子此刻在干嘛?睡了吗?是不是还在悲伤,还在气愤?
  女友呢?虽然她力图保住自尊,沉着穿戴,闪出门时还是不得不侧身掩面……肯定就这样结束了,然而多么对不起人啊!
  妹妹无所谓,半天就忘了。可是父亲,听见媳妇的怒斥,会怎么想?会不会想起10年前被我撞见偷情的那一幕?会不会摇头叹息:儿哪,你也有今天……
  这是什么样的离别?什么样的出发?会有什么结果?全砸了!
  
  我脱掉外面两条裤子盖住脚,把外衣连同羊毛衫盖住身体中段,毛衣则脱下来盖住上身。钱、证明塞在枕头下,匕首放在被子里的手边,电筒也放在手边,这才睡了。潮气直往身上钻,湿漉漉的,像给捆住了一样,没有半点暖和气。但我还是睡着了,什么梦也没做。半夜迷迷糊糊地觉得身上暖和起来,毫无疑问,被子垫缛已经被我烘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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