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章 保持灵魂自由

　　1993年6月15日
　　
　　这几天马力一直与我谈论着一些有关人生、有关灾难、有关人性及人情的东西，我知道这是马力在开导我，在激励我。自从我走进这个空间，我就乍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一下子萎缩了很多，慢慢地感到了心情再也舒展不开，慢慢地感到了绝望。尽管这个时候马力跟我讲的这些话我以前也讲给别人听过，但作为一个受话者，可能会因为所处的环境不同，心情就会不一样。这只是我的推测，我不知道以前自己在劝别人时，别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现在听马力这样的劝说，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不是那种不耐烦的滋味，而是一种黏黏的，让自己有些喘不过气的感受。
　　“无论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人内在的活力一旦被激发起来都可以创造出奇迹来。不知道你读过一本有关于纳粹集中营生活的日记没有，作者的名字我也记不起来了，作者把自己在纳粹集中营里的生活给记录下来，其中他认为支持他活下来的最大的力量就是他的心境和心态。被关进纳粹集中营里的人能活下来的很少很少，作者认为很多人死在集中营里的原因是死者本身摆脱不了心里的恐惧，硬是把自己吓死在集中营了。当作者走出集中营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吃惊，论身体他不如别人强壮，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在人们的想象当中，他不应该能活下来。后来他告诉人们是什么支持他活了下来，每天他都在心里给自己想象出一片蔚蓝的天空，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草绿花香，自己就在这样的草原上悠闲而舒心地散步，高兴之余还会高歌一曲。每天就这么简单地重复着这样的想象，他竟然活着走出了纳粹集中营。当然，咱们这个地方要比纳粹集中营里的日子好过多了，纳粹集中营是法西斯屠杀反法西斯人民的一种手段、一种工具，而不是什么惩治犯罪的监狱。在纳粹集中营里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可能会被拉出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我们罪不当死就不会死在这里面，就会重新走向社会，重新开始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在这里我们失去的只是自由，可我们的心还是自由的，我们的精神还是自由的，我们拿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我们的灾难，那就是我们自己的事儿了。说真的，在社会上还真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让自己静下来仔细去面对自己的心灵，还真没有这么充裕的时间让我们坐下来仔细认识自己。当然，很多人不会这么想，因为很多人都不会这么想，也不会这么想，更没有能力会再也想。我和你，更主要的是你，在这个时候就应该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仔细审视一下自己的心境，仔细设想一下自己的现在和未来，升华自己的境界，锤炼自己的情操，从心理上彻底摆脱这个环境，在精神上给自己自由，重新树起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如果我们做不到这样，等在我们前方的会是更大的灾难和悲哀，因为我们已经彻底将自己失去了，也就不会再有未来了。没有了未来，我们还能有什么？”马力很平静，并没有那种演说似的激昂，“人的生活形式有很多种，命运给我们的这段生命安排了这样的生活形式，或许就是命运给我们的一次考验让我们感到精疲力竭，让我们感到山穷水尽，让我们自己去寻找柳暗花明，让我们自己去寻找另一种境界。这样的灾难也可能是命运对我们的挑战，如果我们放弃了自己，那么我们就是不战而败，并且败得无可收拾。我不是在向你唱什么高调儿，作为一个有生命责任的人来说，这个时候咱们就更应该反躬自问，以前咱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了多少，以后咱们还能对生命负责多少，怎么负责。就眼下来说，不管怎么样咱们的生命咱们自己得负责，咱们得对自己的未来负责，无论别人说什么，都是扯淡。因为别人谁也对我们负责不了，只有我们自己，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对我们自己负责。再说了，这场灾难的责任也不在别人的身上，而在于我们自己，即使将来走向社会，还是我们自己对自己负责，谁也不会为我们负责。敢于面对眼下的境遇，敢于和眼下的境遇抗争，那才叫勇士，用一句俗话，就是爷们儿！”
　　其实，我时常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向着自己呼喊，呼喊自己要正视现实，呼喊自己要用这场灾难去装饰自己的生命，呼喊着自己要在这场灾难中把自己的生命漂染出更绚烂的色彩。然而，这些天来竟然没有把自己呼喊觉醒。只是这些天来隔着这个现实我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在萎缩，感觉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慢慢远离自己。
　　“正因为隔着这样的现实，你更应该跨越这个现实，超越这个现实。将来待你成功了再回忆一下现在，那时候或许你会认同我的说法。”马力笑了一下，“我懂得跨越和超越的意义，但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资本。如果有的话，我不会像你这样，我一定会抓住这样一个难得的轻闲时间，珍惜这场灾难，把自己充实起来，等到重新回到社会上，厚积薄发，把自己的未来装饰得十分辉煌。”
　　“其实，我觉得你已经超越了，你有着丰富的思想资本，你在这次灾难中变得成熟了，变得深沉了。”我很欣赏地看着马力，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反复无常，有时觉得这场灾难握在自己的手里，有时觉得自己被握在这场灾难的手里。
　　“但愿有一天你能对自己这样说，对自己说在这场灾难中自己跨越了自己成熟了，自己在这场灾难中积累了更丰富的人生资本，自己在这场灾难中锻炼出了更强盛的生命力。”马力恳诚地看着我说，“其实，我何尝不想让自己的人生更具有意义，可我没有那个资本也没有那个能力。曾经在听到那首《英雄泪》的时候真的很想哭，不止一次地想哭，但我不让自己哭，不让自己流泪。何尝无泪，何曾流泪。我不是英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我只是一个乡村野老，我只是一介凡夫。我懂得人间的悲欢离合，懂得人生荣辱，我一样会喜会悲。英雄的喜怒哀乐是有分寸的，英雄的悲欢离合是有原则的。我崇尚英雄，也希望自己能成为英雄，所以，总是要求自己以淡然无谓的心情去看待自己的悲欢，以淡然无谓的眼神去看待自己的喜怒，用漠然的微笑去处理自己旅程上的劫难，用漠然的感受去处理自己旅程上的伤痛。然而，身介红尘，悲欢层出不穷，来不及自己自己有所警醒，劫难又毫无防备地接踵而来。渐渐地，心情疲倦了，来不及拍打满身的尘埃，风里来，雨里去，四处奔波，寻找那份要成为英雄的气概。然而，付出了热情，付出了关爱，却时常空手而归。心动的是自己，感动的也只有自己。尽管命运如此的反复无常，自己无能把握。我还是紧握着自己的拳头去与自己的遭遇抗衡。顾不得自己的疲惫，顾不得尘事的纷纭杂乱，顾不得自己的心情渐渐苍凉，任凭驿路上的劫难伤害着自己的心灵。但我还是渴望超越，因为我深信，只有劫难才能铸造英雄。超越生命，超越自我，这是英雄的本色，是英雄的风范。英雄有泪或许是真的伤心了，或许是真的感动了，这一点只有英雄自己知道，我们谁也无法知晓，也无法懂得。”马力顿了顿，有些苍然地说，“我知道自己成不了英雄，自己也不是什么强者，但我可以肯定自己不是懦夫。在我的那个家庭条件下，我能带着两个弟弟南下，在别人的眼色中生存着，并改变着生存的状况，懦夫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并且我也知道，在我从这里走出去之后，凭着这双手，不但要养妻育子，还要与两个弟弟成家立业。我知道这很不容易，但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也必须要做到。”
　　马力应该算得上英雄了，对于马力，我真的很佩服，有着不灭是信心，有着不衰的斗志，有着敢于面对现实的勇气，这真的可以称得上是英雄了。只是人们对英雄的理解太偏窄了，忽略了搏击命运的战场，去认识更为可敬可佩的生活英雄。
　　“我算不上英雄，但我知道该怎样活着。虽然我很平凡，但我有自己的活法，日后做到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间不愧别人和自己，这就行了。”
　　一个平凡的人真正能做到这样，那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平凡的强者，称得上平凡的英雄。但是，就是这样的平凡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得到。
　　“记得那时在一次南下的火车上，我带着两个弟弟，火车走了几站路，我的身旁上来了一位老太太和一个女孩子，当时车上的人很多，老太太和女孩子都没有座位。我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十分感激地说我是个好人，与老太太一起上来的那个女孩子也一直向我说着感谢的话。当时我真的想哭，让别人称为好人，可见那一刻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分量。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那是别人第一次称自己是好人。”马力回想着说。
　　“其实，好多人犯错是受某些客观的影响，主观上并没有什么恶念。我并不是在向别人标榜什么，像我们这些人与生俱来的善良人性还是远远多于恶念的。”我看着马力，不知怎的我竟然此时感觉到心中有些开阔了，“如果我们心底的恶念多于善良，我们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好在我们不是这样，我们只是一时的恶念蛊惑了我们的行为。”
　　“想必你也听到过不少这样的议论，有些人说在他们出去之后会重操旧业。说真的我为他们这样的想法心疼，也为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可怜。不管是谁，也不管他在这里面学到多少犯罪的技术与技巧，在正义和天理面前都会得到报应的，不管这些人相不相信天意，我信。曾经沙皇眼看要拿下彼得堡，一场寒流让沙皇惨败。二战时德国法西斯离彼得堡只有几十里路了，一场寒流又让德国惨败，我就相信这两场寒流是天意的安排。”马力摇了一下头有些讥笑地说，“无论是谁，只要他从这里面出去之后重操旧业，他都逃不脱天意的惩罚。”
　　人之初，性本善。但是有些人慢慢地在生活中把自己的善良丢失了，把丑陋的人性扩张了。不管这些打算重操旧业的人是否会真的重操旧业，但是我否定不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善良，我也不会否定这样的善良，我也相信这样的善良不会从这些人心里彻底地泯失，总有一天这样的善良会让他们觉醒，总有一天这样的善良会让他们为自己的陋性而懊悔。就像梁玉一样，在临死前他的肺腑之言或许就是他彻底的觉醒，他对号几十号人的奉劝和祝愿，或许就是他在人生最后时刻心底善良最后的彰显。
　　“就像你说的那样，不管这样的人在这里面学到多么高超的犯罪手段，最终都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这就是报应。”我向马力点了点头说，“即使有些人真的打算出去后重操旧业，我相信法律的惩罚会让他们打消这样的念头，监狱的职能会让他们重新认识自己丑陋的人性，会让他们重新点亮善良的光辉。”
　　马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毕竟能重新做人的多，不思悔改的少。”我对自己这样的认识深信不疑，因为我深信法律的职能，深信监狱的职能，更相信这些人会重新仔细权衡惩罚和自由的分量。
　　“应该是这样！法律很严肃，也很公平，我的事儿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判了我一年的刑期我很感激。我很清楚法院在合议我的案情时，本着治病救人的原则给了我宽容，而不是一棍子打死。说真的，如果法院给我的判决超过了五年刑期，我也说不准在这五年里我的思想会有怎样的波动，自己的认识会有怎样的变化。”马力对自己被判的刑期很满意，不光是马力，其他人对马力的这个判决也都很佩服，说马力的这个判决让人服气。
　　“法律对我如此宽容，如果我出去后再有什么邪念，那就对不住法律对我的宽容了，更对不住我自己在这里面的这段时间的自我反省了。”马力看着我，很真诚地说，“我从这里面走出去之后，不但要自己好好地活着，还会把自己在这里面学到的法律知识传给周围的人们，让他们能够知法懂法，减少法盲带来的不幸。”
　　“你这个想法很好！说真的，我们这些人犯错犯罪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对法律不了解，或者对法律认识很模糊。你回去这样做，是你对法律对你的宽容的一种报偿，也算是你对自己以前的行为的救赎。”
　　“你想过以后回到社会上做什么了吗？”马力盯着我问。
　　“我现在还真没有考虑这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再犯傻犯错。”我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对于我来说，现在去考虑那些不太现实，来这里已经这么久了，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我犯下的错误不可能就会像马力一样很快就能重新回到社会上去，在这段时间我考虑的是什么时候能签逮捕证，在签过逮捕证之后我会考虑何时才能被起诉，何时才能被判决。在接到判决书之后我又会考虑去劳改队之后如何改造。到了劳改队我才会考虑出狱后的种种，现在就考虑回到社会上以后的事儿，有些早了点儿。
　　“这就说明你还没有失去理智。但是，你要时刻保持这样的理智和清醒。一定不能因为环境的不如意而让自己浑浑噩噩了。”马力很赞同我的想法。
　　我点了点头，心里也在告诫自己，该清醒了，不能再浑噩消磨自己的光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