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吹拉弹唱迎新娘

　 （二）吹拉弹唱迎新娘
　　在空灵家的院前，迎亲的队伍停了下来，停止了吹打。新郎山海在几个伙伴的簇拥下进了空灵的闺房，脸上的表情相当地复杂，既兴奋又惶恐。的确，今天能否迎娶成功，他心里没底。怎么说呢？一是没有自信。虽然站起来也是堂堂的男子汉，只是家境不算富裕。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别的能耐没有，一年到头也就剩个三瓜俩枣的，人家空灵可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二是岳父同意嫁女也是出于无奈，空灵不一定是真心实意。人家可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多少人惦记着，她会看上自己？三是空灵又是个倔脾气，给你来个要死要活的，也是麻烦事。不过他坚信，不管前面怎么曲折，只要把人弄上拖拉机，出了这个村子，晚上一入洞房，也就说什么也不灵了。我就算捡了一个漂亮媳妇。
　　空灵赶紧擦擦满是泪痕的脸，不急不慌地梳洗着，看到山海不由一阵愤怒。这门亲事的起因是空灵的父亲开车发生事故，撞伤了山海的父亲，最后抢救无效死亡。高额的医药费使空灵一家倾家荡产，撞人致死的后果还要经受牢狱之灾。山海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但没有逼要医药费，也不起诉肇事者，一切做得众口称赞。只是提出了要娶空灵为妻。空灵的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应允。再说山海也是个不错的后生，空灵不同意也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你们先出去，我们有话说。”空灵把其他人支了出去，脸上仍然冷冰冰的。
屋里空灵的姐妹们都知趣地躲了出去。屋里一时宽阔了许多，可是山海还是没敢坐到床上，直直地立在屋子的中央。空灵也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
空灵把窗户关上，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山海，是我父亲同意了这门亲事，不是我，你听明白了。我要是不出这个门，父亲就会要死要活的，我受不了这个，也丢不起这人。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我也不会拿我的青春开玩笑。你们家的医药费和丧葬费以后我会给你，绝不差一分一毫，出了这个村你就要放了我。假如你非要强娶，我就死给你看，一切后果你要想清楚！”
山海愣愣地站在原地，咽了一口唾沫，张张嘴有点口吃地说：“空灵，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绝不是要挟伯父。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你跟了我，我保证好好地干活，绝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是吗？你喜欢我就使手段，还说不让我受委屈。我现在就够委屈的了！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根本不喜欢你！”空灵恨恨地说。
“这没关系，我们慢慢处嘛，早晚有一天你会答应的，不过今天……”
“山海，山海，”这时外面有人喊，“小两口别腻乎了，回家被窝说去吧，赶紧上车吧，时间不早了！”
“还是跟我走吧。”山海缓和了一下口气，哭丧着脸央求着。
“我要是不跟你回家呢？”空灵瞪了一下眼睛。
“那可怨不得我了！”山海突然立了一下眉毛，上来就拉空灵。
“别动，”空灵把山海伸过来的手打了回去，站起身来，“我自己会走，可是你这么逼我会后悔的！”
门开了，山海和空灵一前一后出现在屋门口，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了院子，上了拖拉机，鼓乐又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驾驶员抻动一个绳头，使劲一拽，发动机“突突”地响起，屁股冒出一阵黑烟，飘向空旷的山下。拖拉机颠簸着车斗，颠簸着迎亲的大姑娘小媳妇，颠簸着面无表情的空灵，颠簸着山野的空气驶上了征途。
这斗篷山高有五百米，小村建在半山腰，周围密植着不高的马尾松，还有稀松的毛竹。碎石铺就的山路勉强能让拖拉机通过，山脚处就是唯一的一条县级公路，虽也是碎石路，宽度却有十几米，速度也就快了起来。一会儿，拐过了山脚，只留下一股青烟，空灵的父亲才唉声叹气地回到老屋。
到山海家，需要跨过一座小山，过一条河，还要走一段盘山公路。地势险峻，初来乍到的还真是心惊肉跳。
空灵看着山上的白云飘来飘去，看着经风剥雨涤裸露出的岩石，看着路边下面深不见底的水塘，百感交集。狠狠心，眼睛一闭，从拖拉机上跳了下去，顿时落入水中失去知觉。
某导弹部队通讯技师小舟正驾驶一辆吉普车经过这里，不由分说分开众人跳入水中，奋力把落水者救上岸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怎么会是空灵！
部队有个通讯排，小舟是技师。下面设三个班，电话班有七、八个战士，担负着部队的通讯任务。其中有三个是守机员，章雨就是其中之一，武汉人，一个挺帅的小伙子。那时，部队的电话同样需要地方交换台转出，空灵也是接线员，所以守机员对空灵更为熟悉和了解。有几次，小舟发现章雨在值夜班寂寞无聊时，偷偷地和空灵聊闲天，说到会心处不时地笑出声来。
章雨，纯粹是个孩子。十八岁初中毕业，来到这个和他梦想太远的山区，干上了只有女兵才干的守机员，成天郁郁寡欢。嘴里总是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知青歌曲：当我离开了你，亲爱的姑娘，擦干了离别的泪，去掉心中的痛苦和悲伤。金色的学生时代，载入了历史的篇章，一去不复返……
这种压抑，不知从什么时候烟消云散了。自从认识了空灵，他变了，军容整齐，容光焕发，工作起来生龙活虎，不断受到部队的嘉奖。每次有检修任务时，他总是自告奋勇，一马当先。洗头、刮脸的一通忙乎，不知道的以为去相亲。有了空灵，他不再寂寞，心中充满阳光。可这不行啊。章雨清楚地知道，部队士兵是不允许在部队附近谈恋爱的，何况他才十八岁，小舟决心制止他。
可是，小舟还没有来得及实施拯救行动，一场暴风雨袭来，引起山体滑坡，章雨为救一个山娃被埋进了山洞的暗井。
这里交通闭塞，加上泥石流肆虐，几乎与世隔绝。部队集中了所有官兵和民工一百余人清理山洞。机械无法运上来，只能使用简单的工具，手刨肩扛，夜以继日地干了四天，彻底清除了泥沙和碎石。而挖那口暗井，只能一个人操作，进度非常缓慢，又用了一天。挖通时里面空荡荡的。
垂直的暗井底部只有一个平米左右，右侧有一个四五十度的斜坡，一人多高，延伸十几米处，突然出现一个地下悬崖。下面水声隆隆，深不见底，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很明显，章雨在把落到底部的孩子救起时，自己却被突如其来的泥沙冲入了万丈深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面对如此困境，部队只好停止了营救。
最惨的是空灵。她整整几个昼夜眼睛没有闭一闭，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当营救人员完全撤离后，她怎么也不肯离去，傻愣愣地坐在暗井边，不断喊着章雨的名字，眼泪流了一遍又一遍。小舟又无奈地陪了她一整天，直到她筋疲力尽，几次昏死过去。部队怕再出意外，强行把她抬走了。一路上她紧紧地抓着小舟的胳膊，到了发疯的地步。只有小舟知道她和章雨的故事，可他不能说，不能给死去的烈士抹黑。
部队首长也奇怪，这姑娘为什么如此伤情？她既不是被救孩子的亲属，又不是章雨的战友，只是一种军民之情，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强烈？小舟也只能说，我们电话班和她们的接转站工作联系很多，大家如兄弟姐妹。空灵对我们感情很深，又是在她眼前牺牲的，一时接受不了，才这样失态。首长虽是疑惑不解，最终还是默认了这种说法，没再深入探究。
从这以后，整天喜气洋洋的空灵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除了工作中干巴巴的接转需要说话外，平时很少吭声。白里透红的脸蛋少了血色，眼中烙下了深深的忧伤痕迹。这次事故，使部队失去了一个普通的士兵，却让空灵失去了她的一切，几乎就是整个生命。从天堂到地狱，只剩下空空的灵魂在游荡。
如今，在跳下拖拉机的一瞬间，这游荡的灵魂也飞了起来，沿一条闪着红光的通道远去。前面都是星星点点，所有的烦恼统统一扫而光，一切都是那么的愉悦，那么的美好，自由自在地飞翔。
空灵跳下拖拉机也就掉到了河里，一时失去了知觉。恍恍惚惚的一阵寒冷袭来，灵魂也随之离开了躯壳，飘向空中。迎亲的人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唢呐声戛然而止，拖拉机也熄了火。人们一齐往下看。女人们大声呼救，胆大一点儿自恃水性好的脱衣服就准备下河。小舟被前面的队伍挡住了去路，只好在后面慢慢地跟随。见前面拖拉机上跳下来一个人，知道发生了事情，急忙停车跳了下来，跃入水中把人救起来。
他看到空灵的肚子里有了积水，忙把她放到一个斜坡上控水，并实施抢救。经过一番折腾，空灵总算缓过气来，大口地吐着水。再看她的身上有几处流着血，尤其是腹部好像被坚硬的东西撞了一下，青紫肿胀淤着血。
山海跑过来，抱着空灵的头，呼喊着。这时空灵睁开了眼睛，里面盛满的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涌了出来。她只觉得自己魂魄在天上飘啊飘的，从来没有这么的轻松，这么的美妙，这么的惬意。只一小会儿，又飘啊飘的飘了回来，美好的感觉顿然消失了，全身都感到疼痛难忍。首先看到的是山海那张并不难看但使她心烦意乱的脸，又看到了小舟文质彬彬的样子，可是没有看见章雨那张娃娃脸，忽的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挣扎着又要往河里跳。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下子又昏了过去。小舟费了好大劲，才使空灵再次苏醒过来。
山海看着脸色苍白的空灵，哭着说：“空灵，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委屈。只要你和我回家，一切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可是，我绝对是喜欢你的，保证对你好。你心高，气盛，这样寻死寻活，你让我怎么办？”
空灵眨了一下大眼睛，又流出一串眼泪，吃力地拉着山海的胳膊：“你要是真的喜欢我，那你就放了我。我，我不做你的媳妇，我不配做你的媳妇，你放了我吧！”
“别这样说，是我不配。我知道你喜欢城里，喜欢城里人。可我发誓一定让你成为城里人，城里人有的我就是拼命也要给你。跟我回家吧，全村的人还等着我们呢！”山海央求着。
“不行，”小舟马上拦住了山海，“你不能带空灵回去，她的腹部受了伤，必须马上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没事的，山里人磕一下摔一下的没什么大碍，回去上点儿药就行了。”山海说着就要抱走空灵。
“我说不行，”小舟不知怎的来了脾气，伸手挡住山海的去路，“我必须把她带走！”
“你是谁，你算什么？你救了空灵我谢谢你，可去不去医院得听我的。”山海瞪着眼前这个大兵，把空灵放了回去，这时其他的山民也围了过来。
“我是导弹部队的，没有别的意思。这样回去，你媳妇很不安全。”小舟口气坚决。
“小舟技师，我没事了，你也不要管了。”空灵这时好像好了许多，吃力地说。
“怎么，你们认识？”山海脸色有些不自然。
“他是部队通讯排的，工作上常打交道。”空灵解释着。
“哦，”山海沉吟了一下，“你看，她自己都说没事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再说了，我是她男人，还会害她？”
“那也不行，”小舟仍然不顾山海的阻拦和两个战士的劝阻，上前一步，指着山海说，“现在问题远远没有解决，这次跳河没有淹死就算万幸，上了车要是跳崖那可没救了，我也是为你们好。”
“我说这位同志，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你还嫌不乱怎么着，谁跳崖啊，你念点儿好不行吗？”山海有点儿不愿意了。
“山海，快走吧，再这样耽误下去就来不及了！”后面的人在催促了。
小舟一看事不好，假如犯了众怒，这些人可不管你是好心还是坏心的，什么事也做得出来。可是，目前空灵的伤情真不知轻重，再说她还要干傻事，后果更是不堪想象。不如先下手为强，把人弄走再说。想到这，小舟上前一步挡住山海，命令两个战士架起空灵，拉开车门就装上了吉普车。然后对山海说：“我们在部队等你，保证把人给你送过去。”
山海还要说什么，一切都晚了。小舟跳上吉普车，一溜烟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