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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幻灭 (1)

作品名称:龙岭谣      作者:金舟      发布时间:2021-02-27 12:51:42      字数:4056

  他在省城为肖玫买了辆轮椅,又用了些时间,打听可以让肖玫治病地方。其间他收到过陆文杰几次来信,有催他回去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的,也有告诉他已去了公社任党委副书记的,最后一次是告诉他已与春燕结婚了。可他都没有回信,开始那次他觉无法回(信),怎能说自己没空参加“斗争”呢?果然在第二封来信中,陆文杰批评了他“把家事放在国事之上”。当看到陆文杰升职信时,很想祝贺一下的,但转眼一想又觉得不好,一是不知说些什么好,二是怕“引火烧身”。对其与春燕的婚事,他既感到有些奇怪,又为他们感到高兴,但也没回信祝贺。他也发过愁,自己这样不给陆文杰任何回音,难道自己真的不打算回黑北了吗?那末,钱用光了又怎么办呢?
  一天他终于打听到上海有医院可能治好肖玫病时,他是那么高兴,由于母亲还不能退休,他就带着肖玫与赵姨一起来到了上海。
  
  从医院里出来时,他的心却已凉了一大半。
  “太晚了。”专家医生趁赵姨推着肖玫去卫生间时,对他道,“看来,要让她恢复到常人一样,已无希望。但通过手术,让她能重新站立起来,还是有可能的,但有一定的风险!”
  “风险?什么风险?风险大吗?”他紧张地一连发问。
  “风险总是有的,但不是太大。”医生道。
  “你们真的很有把握吗?”他不放心地又问。
  “现在还难说,要手术做下来看的。”医生道,见他垂头不语想着什么,半开玩笑地道,“小伙子,你不能抛弃她啊!”
  他抬头看了看已上了点年纪的医生,心想什么抛弃不抛弃的?你怎么一定认为我们是一对恋人?
  “唉,”医生又叹了口气道,“她长得太漂亮了,老天爷也妒嫉啊,让她遭此大罪!”
  “医生,”他不能不相信医生对肖玫病情的判断,怀着一丝希望地问道,“什么时候可安排做手术?”
  “等一有床位,就让她先住进来。”医生对他道。
  “我怎么知道有床位了?”他又为难地告诉医生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
  “知道你是外地来的。”医生深表同情地道,“你隔两天来看看吧,有空位会替她留着的。”
  “医生,彻底治好的希望真的一点没有了吗?”他又不甘心似地问。
  “那要神仙下凡了。”医生又警告他道,“你绝对不能抛弃她。”
  “医生,我老实对你说,”他道,“我无法抛弃她,因为她本来不是我的。”
  “小伙子,你的话,我有点听不懂了。”医生疑惑重重地道。
  “她不是我女朋友。”他道。
  “她不是你女朋友?那末是你家的亲戚吗?”显然这位老医生是喜欢管人家闲事的人。
  “叫我怎么说呢?”他为难地道,“这样说吧,她是我母亲认的干女儿。”
  “哦!”医生又不放心地道,“你过了两天,一定要来啊!”
  “我会来的。”他像郑重承诺地道,“我不会不管她的。”
  “那好,那好。”医生点头道,又仿佛安慰他地道,“也许会出现奇迹的。”
  他眼睛亮了一亮,又心有不甘地道:“医生,需要多少钱,我有!”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医生用眼镜背后的眼睛盯着他道,“是科学问题,也许在有的国家已经能完全治愈的。”
  “什么国家?”他心中有了一线希望。
  “这多着哩,美国、德国、英国……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们科技发达。”医生压低了声音道。
  他想到了肖玫那些在国外的至亲,心想不知她祖父母现在还活着吗?他听母亲说过,小时候,肖玫的祖父像她父亲肖四少爷一样很喜欢他的,但他那时太小了,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他相信,肖玫的那些叔叔、伯伯辈的人肯定还有活着的,但怎么与他们联系呢?在当时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我说多了,”医生见他沉默,像不好意思地道,“你当我没说过吧!”
  “不,”他却道,“你的话至少让我知道了,她是有可能治好的。但愿出现奇迹!”
  “你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你自己考虑了。”医生又道,“告诉有告诉的好处,不告诉也有不告诉的好处。”
  “嗯,”他完全理解医生的意思,点了点头。
  
  “医生给你说了什么?”从医院里出来后,肖玫问他。
  “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了些费用问题。”他已决定,不把(治愈的)希望很渺茫的实情,现在就告诉她。
  “他没有说我会永生瘫痪吗?”肖玫笑着问道。
  “他不会这样说的。”他避开了肖玫的目光,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了秘密。
  “他说需要多少钱?”肖玫有点担心地问。
  “早就说了,我付得起。”他道。他也没有完全瞎说,他手中(包括他母亲从嘴里省下一千多元)的六、七千元钱,在当时是一笔很大的钱了。当时挂号自费仅一毛钱,有人在乡村医院割烂尾炎,住了三天,结账时只需付五、六元钱。但他总想着医生的话,国外有更大的把握治愈肖玫的腿。心中有一种想法,应尽快回去继续赚一工三元的钱。
  “要让你一直推着我,我怎么办?”肖玫又无奈又不安地道。
  “过几天就能住进医院了。”他好像很冷淡地道。
  “我不要住医院!”肖玫坚决地反对道。
  “为什么?”他从遐想中缓过神来,忙问道。
  “那要多少钱?”肖玫道。
  “叫你不要管钱(多少)!”他仿佛生了气道。
  “你?”肖玫掉转脸吃惊地看着他,眼圈红了起来。
  “你怎么啦?”他有点惊慌失措起来,但立即意识到只是自己的话吓着人家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要你不要总考虑钱。”
  肖玫流下了泪道:“我也不是只为钱,让我再一个人住在病房,我怕……”
  “嗯,”他理解她的这种害怕心理。他猜想,她曾经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乡下医院里,一定想得很多,一定想到过她死去的父母亲,无助与孤独让她不堪回首。因此,她害怕再住进病房。他怜悯地道,“老天对你很不公平!”
  “你说老天对我不公平?”肖玫又吃惊地道,“难道你也相信了……”
  “你认为我迷信吗?”他又在心中想,能说社会对她不公吗?要不是那棵松树根不松掉,她就不会摔坏了。“老天没有让你摔死,也算手下留情了。”他想轻松下气氛,开玩笑地道。
  “要是把我摔死了,就不连累你们了。”肖玫很伤心地道。
  “不,不,”他急忙道,“你又瞎说了。我说过你连累我了吗?我妈说过你连累她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肖玫道,“妈对我好,我知道的。”她此时所说的妈,是指他的母亲。
  “那你不要再提连累不连累的。”他道。
  他觉得母亲对肖玫比他还好,甚至定要他娶肖玫为妻,可他没有肯答应。那天母亲还骂了他,也不要听他的任何解释。
  “妈,知恩图报是对的,”他对母亲解释道,“我也知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但怎么能因此娶她呢?虽然小时候,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她把我当哥哥,我也把她当作妹妹,不过,只是当妹妹,也只能当妹妹。”说到这里,他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要不是这场文革,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早已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了。
  “你们又不是真的(亲)哥哥妹妹!”母亲显然又错误地理解了他说的意思。
  “妈,”他又强调道,“我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毕竟离开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生分了,根本不知她的想法?我又怎么能‘乘人之危’呢?”
  “她的想法我知道,”母亲显得有点为难地道,“她肯嫁你,但要到病好了以后。”
  “那就以后再说吧。”他趁机道。
  “不行,我要你现在就答应。”母亲道,“不管她病好病坏,你都要娶她的。”
  “妈……”他还想说什么,但母亲不要听了。
  
  “小玫,”他暗暗叹了口气对肖玫道,“你只管看病,不要管其他的。”
  “嗯,哥哥,”肖玫道,“我现在这样子,叫我怎么办呢?”
  “你什么也别想吧,”他猜想肖玫想说什么,安慰她道,“你别七想八想的,你也放心,你这点病一定能看好的。”
  “哥,你要对我说实话,医生到底说了些什么?”肖玫心中依然存疑。
  “真的没什么了,”他想了想道,“当然,要是你的那些国外亲眷能联系到,能去国外找医生看一下,就更有保证了。”
  肖玫沉默了。
  “我是瞎说说的,你不要放在心里。”他道。
  “那些地址,六六年时都被我父亲都烧掉了。”肖玫道,但她并无责怪之意,而她自己也曾经申明与父母脱离关系,更不要说这些海外的亲戚了。
  “就是在,也不可真的去联系的。”他道。
  “是不会去联系了。我爸活着时,让他出去继承财产,也被他拒绝了的。”肖玫道。
  “什么时候?原来你祖父已过世了?”他紧张地问道。他原来还以为她祖父还活着的。那末,如今一丝指望也没有了。
  “你一点不知道?”肖玫好像很奇怪地问道。
  “我怎么会知道?”他觉得肖玫问得也够奇怪的。
  “六六年前的事了,妈肯定是知道的,她没有给你讲。”肖玫道。
  “我一直在县城读书,等我回到家里,她可能已忘了。”他猜测地道。
  “嗯,多数是这样。”肖玫认可了他的猜想。
  “不去多想了。”他让肖玫感到有点莫明其妙地道。
  肖玫也欲言而止。
  
  他推着轮椅,慢慢地离开了闹市区。
  在推过一个空旷的十字路口时,见到有两个扫马路的清洁女工正坐在路边痛哭。他感到好生奇怪,她们怎么会扫扫地坐到路边哭了起来的?
  “我去问问什么情况吧?”他停下脚步,弯下腰对轮椅里的肖玫道。
  “你去吧。”肖玫也感有些奇怪,怂恿他快去。
  他走到了人家身旁,弯下了腰问人家道:“你们为什么这样哭?”
  有一人先抬起头来,流着泪道:“毛主席逝世了。”
  “你说是真的?”他在一瞬间根本不相信,在他意识中,毛主席就是随处可见的像片上的人,是那么安详、健康,怎么可能与死亡联系得起来。
  “你不听广播的?”那位女工问他。
  “还没听。”他回答道。
  “那你听啊。”女工对他道。
  他这时果然听到从不远处一家工厂里,传来的沉重的哀乐和播音员沉痛的声音:
  “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
  他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刚才还是灿烂的阳光,顿时变得苍白无力。他双眼含着泪水走回到肖玫坐的轮椅边,见肖玫也伤心地流着泪。他发觉在这地方,静下心的话,也能听清播音员在念中共中央、人大常委会、国务院、中央军委《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
  肖玫抬起头,用泪眼望着他道:“今后,我们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他感到太突然了,仿佛像一个小孩,突然失去了父母一样,心中深感恐惧、无助和惊慌失措。
  “哥。”肖玫突然抱住他痛哭起来。
  他不知怎么办好?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轻轻地抚摸起她的头,想让她平静下来。但他自己的泪水,也不断地落到她身上。
  “不哭了,不哭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柔声地劝肖玫道,“我们应该想得到的,他已八十多岁的人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总理在年初已走了,朱老总是九十多岁走的,但对毛主席总看到报纸说他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他说时又忍不住地伤心落泪。
  “哥,你也别伤心了。”肖玫抬起头,满面泪水地仰视着他。
  他点了点头,但一时他怎么能真的忍得住心中的巨大悲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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